《两世缘》第二章

第二章 答谢宴,定前路

    在刘厚明的帮助子下,林氏父子在青赉镇很快站稳了脚跟。林孝礼先是在刘厚明的药材铺坐堂开诊,因其医术高超,反带动了刘厚明的药材生意。不久后,二人重新启用了各自的堂号:刘厚明的药材铺正式挂起了在福建时的老号——松溪堂;林孝礼则占用了刘厚明药堂西侧的、从前几乎闲置的三间店面挂牌——兰溪医馆。此为后话,暂且概过。

    自从九月初十的“家宴”结束后,林孝礼父子并管家林虎、沈煜,林虎之老妪之妻便回到了整肃一新的林家新宅。这处坐北朝南,曾经显赫一时的官员府邸,东西宽十二丈,南北进深长二十丈。刘厚明经过多方努力,以纹银三百八十两(清朝末年,私铸银锭成风,银锭成色不一。纹银,则是纯度极高的官银。‘纹银三百八十两’,这笔钱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非仕宦、商贾、军阀一类,所不能承受!)代林孝礼购得。原本那水军管带本已获罪,对清庭的腐朽早已深恶痛绝;被无端罢免之后,便变卖了家财、田产,一早走了南洋。宅院也因年久失修,后罩房早已塌了三间;老管家林虎见状便从当地雇人,干脆将后罩房彻底拆除,整肃出了一小块儿菜地;还在原来后罩房的位置做了廊架,栽了些葡萄;又用拆房时的木料、砖瓦,靠着后墙修造出了三小间供自己和老妻栖身的小房儿。

    这日闲来无事儿,林孝礼一人在正堂兀自发呆。他的头脑中尽是发妻陈氏的音容笑貌,不由得落下了伤心的眼泪。

    管家林虎,虽已年逾花甲,却仍旧身轻体健。自光绪年间,他两口儿落难到了林家,这一行三十多年以来,他感念林家厚恩,一直兢兢业业地伺候着当时还是少爷的林孝礼,深得林家两代人倚重。这天,林虎忙完了前院中的杂事儿,转至正房,他便看到了林孝礼垂泪的一幕;在林虎的内心,也因此生出了多许对陈氏的扼腕之情。

    “东家!”林虎颤颤巍巍地唤道。他的手中还捧着一些文书和票据。

    林孝礼一时神游太虚,头脑中尽是幻境中陈氏的音容,此时被林虎的话“惊醒”,于是他恭敬地说道:“虎叔,你辛苦了!快请坐。”才在“太虚幻境”中别过发妻音容,此刻忽被林虎唤回现实世界,林孝礼顿时感到心痛如绞,他“吭吭……”地呛咳不止,紧忙喝了口茶,强压住了咳嗽。林虎在林孝礼之下站着,本欲近前服侍;却被林孝礼的手势和眼神安慰、制止。林孝礼便从正座的条案上,左手提起一个茶铫子,右手拿了瓷杯,从正座上走到林虎面前;随即给老管家倒了一杯茶水,并扶老管家并排坐下,遂又说道:“这是咱们老家的‘铁观音’,您老是安溪人;我却要连带着您老同我们林家走这一遭,又受了多少苦,糟了多少罪!”

    那老管家林虎听闻东家如此体恤,诚惶诚恐地说道:“少东家,我蒙难时得老东家医治,才得以活命。这恩情,我林虎没齿不能忘,也不敢忘。这遭罪的话,我是万不敢当;却是少夫人她——”林虎对林孝礼之妻陈氏的突然辞世也深为叹惋,故此哽住。又说:“少夫人若在天有灵,她自然不愿看到东家你日日伤心、思念。近来,我常听到你咳嗽,还是要多保养才是。一则为自己,二则为小少爷;你也应该节哀,更该好好调养身体才是呀!”

  “我没事儿,便是一闲下来,就会——”林孝礼勉强忍住眶中热泪,“唉——”又不免长吁短叹了一番,方才定了心神,问道:“您老也不清闲,这一向,都是靠您料理。今儿您来找我,定是有事要说吧?这一年多了,我也该好好料理一下家里的事儿了。”

    林孝礼的话,正合老管家的来意,于是管家林虎,先是将一叠文书、票据放在与林孝礼之间的铁木方桌上,遂说道:“东家说的正是。刘姥爷那边儿,咱们也该感谢一番才是。这是房契。这一向置办房产,刘姥爷替咱们垫付了几百两银子。我曾要清算一番,他却说:‘不必了,这点儿所能,难敌你们林家一向所遭受的苦难。即使我倾囊相授,也是分属应当;以后,不要再提什么垫付银子的事儿了!’这事儿已经放了些日子了,见东家今天空暇,我这才来和你说一说 。再看如何料理?”

    林孝礼道:“依你之见,该如何才好?”

管家林虎若有所思,须臾间稍稍定了心神后说道:

“我觉得,即便是刘姥爷有心帮衬,咱们还是应该将一应花销算清了才是;何况这兵荒马乱的年景,这笔钱也不是小数。我自出发后,便一路谨言慎行,沿途分散着将票据兑换成了现银,又费了不少心思,将这些银子裹挟于破烂家当和药材之中。后途中更是昼伏夜出,乔装打扮,往复了数次,总算不负老东家和少东家厚望,终无一失。却不成想,老东家和少夫人竟在一年之中先后仙逝;如今再次得见少爷,实属上天眷顾。得老少东家恩遇、培植,几十年来视同一姓同族之人待我;我林虎能再见少东家你,我这心里自是欣喜,却又因物是人非而痛心无比。

眼下,咱们也算安顿妥帖了。依我看,咱们更该请刘姥爷过府一叙:一则,刘小姐与小少爷的姻缘虽然已经议定,但诸多应该早做打算的事儿,咱们还是该主动一些才是,总不能冷落了刘家;二则,这一向,咱们来到到边塞陌生之地,若不得刘姥爷相助,且不说要费多少气力,即便是有劲儿可使,怕是也难周全。这几日,我看东家忧思郁结,竟不敢多言。

东家可知道:刘家自公子刘毅走了东洋以后,他家里冷清不说,就连刘夫人也日渐消瘦;这些时日,依我所见,那刘姥爷的精神、气韵竟比从前差得太多。东家更改体恤一番才是!”

    原来,那刘厚明虽然已经在广西站稳了脚跟,生意上的事儿却大多由长子刘毅打理;如果不是什么要紧的决断,自有长子刘毅和管家阮璜一同裁决。刘毅去了东洋以后,刘厚明不放心儿子的生活起居,便令阮璜也一并随行东洋。这几个月,刘厚明缺了得力的帮手,不免劳心伤神,连带着一些早年间在山野间落下的风痛之疾复发,竟让他苦不堪言,艰难支撑;幸有小女梧桐在侧,上下忙碌,日夜照护,外面儿上总算勉强应付得过去。

  林虎的一番话,让林孝礼犹如醍醐灌顶、深感自责,又不免抓耳挠腮地茫然无措。他起身在厅堂里来回地踱了些步子,复又坐下说道:“我竟然疏忽了,真是羞愧呀!你这就去好一点儿的馆子置办些菜肴、酒肉。我这就过刘府一趟。”林孝礼起身去寻了些上等的天麻、首乌、参茸,他自知:这些药材,刘家并不缺少,不过是一份心意罢了。

    申正时分,林孝礼一路风尘,径直进了刘家。下人见到林孝礼连忙行礼,未及通报便有刘小姐迎了过来。

    “师傅,您怎么来了?”梧桐忙上前迎着林孝礼,又接过林孝礼手中的布包、锦盒,又说,“父亲、母亲正在堂屋。您快请进!”梧桐一边请进即是师傅又是未来公公的林孝礼,一遍喧道:“阿爸,阿妈,师傅来了。”堂屋内的刘厚明和张氏听到女儿的通报,紧忙迎了出来。与初见时不同:此时的林孝礼,经过了两三个月的休整,已经恢复了以往日的神韵;此时的刘厚明却因风痛之疾的折磨,显出许多的老态。

    拄拐的刘厚明尚未开口,林孝礼便躬身施礼道:“兄长腿疾绵深,不该出迎。更是小弟的不是:近两月,诸事繁杂更兼心绪难平;故而,不曾正式感谢兄长大恩。今儿特来请兄、嫂、梧桐,到我那边儿去小坐。我已略备酒菜,请兄长小酌。”

  “贤弟何必客套,你初来乍到,何必如此!难道我还会见怪于你不成?”刘厚明说话间,引着林孝礼进了正堂就坐,遂又命梧桐道:“梧桐,快给你师傅上茶!”这边早有用人捧茶,梧桐接过用人手中的白瓷盖碗儿,恭敬地交到师傅手上;她自垂立在林孝礼一旁,以示师徒之道,更显恭敬。

    两个月以来,林孝礼对这个未来的儿媳甚是宠爱;即有为师之仪,又有为父之慈。两家人的家学渊源本就同气连枝,林孝礼对这个徒弟更可谓:毫无保留,倾囊相授。聪明灵巧的梧桐,对医理、药理,乃至是阴阳学说、八脉要义,一点即通,深得林孝礼赏识。“若非女儿之身,定可成一代名医……!”林孝礼时常在心中感叹,眼下他只令其从旁记录一些脉案,整理一些处方;并教授她一些医理、脉理和内家学说而已。

    “前日,我和萧儿谈了谈:时代不同了,我的意思是让他也到新的学堂里去接触一些新的东西。我们这些人老朽了,不能让年轻人也一辈子窝在我们身边;家学固然不能丢了,新学也可以尝一尝。今天你来了,正好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刘厚明开门见山地说道。

    林孝礼还没有来得及喝上一口热茶,又见刘厚明如此语重心长,他未有片刻犹疑,回道:“世兄所言不假:年老了,跑得再快也赶不上年代的潮头了;让他们见一见世面,嗅一嗅外面空气和浪潮更好。这外面闹闹哄哄的世界,你方唱罢我登场,准知道将来怎样?行在广东的时候,炮火连天,风闻:皇帝快要坐不住了。这天下怕是要易主了。看那边的热火朝天,有人连辫子都剪了,高喊着‘民主、共和’,朝廷也抓不过来了。”

    “贤弟真是开明,反倒是我多虑了。眼下,毅儿走了;萧儿——”刘厚明欲语还休,遂看着林孝礼道:“贤弟先喝口茶!莫怪我性急。竟未及你先喝口茶,歇歇脚儿,便提此经心之语。”

    林孝礼揭了盖碗儿,呷了一口茶,说道:“我明白兄长的意思:萧儿自然不能远赴重洋。我意:在本省的学堂沾一沾新学也便罢了。”

    “正是,正是!”林孝礼的话正合刘厚明心意,他顿感欣喜,又说:“常言道:‘父母在,不远行’。况且,过了年儿梧桐也已经十八了,再等上一年,年头年尾的,便是三年之期了。我料:弟妹贤惠通达,她若在天有灵,定然不会见怪于你我;林老太公也定是希望咱们林、刘两家能珠联璧合,福运绵长,定然不会嗔怨于你我。殊不知: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既然我们已经议定了梧桐和萧儿的婚事,这后面的事,更需远近兼顾才对。毅儿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即便回来,怕也不是过去的毅儿了。收到他一封信:那言辞、论调,已是两然。现如今,我这身体每况日下,勉强应承着罢了。咱们两家子,总得有个人持家守业才是。这些日子,萧儿常在我身边。这孩子果然稳重厚道,做事儿有板有眼儿,尽得了你和弟妹的精华;我能得此贤婿,便是去了,也可安心地撒手人寰了。”听闻刘厚明的诚心之语,在侧的三人无不伤感。

  还是小脚儿的刘夫人不免伤心垂泪,在一旁用帕子抹着眼睛。梧桐急道:“阿爸,你别瞎说。你会长寿,阿兄会回来的。”

    “兄长未免多虑了:毅儿是去讨学问,你也不过是操劳过度而已,不必如此怨叹。随我到舍下再叙吧。”林孝礼亲自登门,本想要退还那刘姥爷垫付的银两,却不料话题沉重,没有给他任何答谢的机会;此刻,他便想着,到了他的宅院,再烫上一壶热酒,也好让刘厚明不再感伤、怨叹。

    刘夫人张氏令伙计传了两顶轿子,在二门上等着。她携梧桐去梳理妆容,并换了钗、环、裙、履,又命下人带了些点心、茶叶一并带往林家。

    林孝礼这才恍然彻悟,他打开带来的礼品,说道:“这些天麻、首乌之类的药材,兄长用来泡制药酒。我更知道:药堂中有的是上好的药材,并不缺少。这些‘柴草’之材,全当我的一份心意。”又说,垫付银两,理应奉还之话。刘厚明自是惭愧,并不肯收。

    两顶轿子先后出门。前面的轿子自然是刘、林二人,张氏和梧桐共乘一顶轿子在后面跟着。此时已是酉时,青赉地处桂东南,这岭南的腊月山虽青,风已寒。夕阳用余晖偷窥着青赉镇上,已经萧条的街巷;自南向北的风,带来了海的咸味儿——这风的味道,似乎是唯一能让林孝礼和刘厚明感觉到亲切的元素。

    路程不远,两顶轿子辗转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来到了林孝礼的宅院。林萧早已经在门前迎候。林虎和老妻在正堂铺陈桌椅、安排酒菜。

    自从林家人到了青赉以后,刘家人还是第一次登门造访。这原本破败的宅院,经过林氏父子和、沈煜等人的铺陈、设计,早已焕然一新。只是那堂中的陈设略显简朴,却也不失古韵风雅。

    林家人少,自然不分主仆,稍许寒暄之后,两家人围坐一桌儿。“观音”茶、“瑞露”酒,芋头扣肉、巴马香猪,林孝礼以盛宴款待了刘厚明一家人,其中所蕴含的答谢之意,不言自明。

  酒席散罢,林孝礼和刘厚明商定,后日去玉林走上一遭。一则,为了给林孝礼引荐一些医药、官宦之人,以便打开局面;二则,为了给林萧寻一个省内的学堂。林家人自此以后,便算是在青赉镇落了地,扎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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