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4……猴子盯着面前的那一堵墙,数墙砖,总共72层砖。再往上是电网,交错着几条高压线。
耳目发现了猴子的异常,转头向我报告,说:“猴子有阴谋。”我请耳目坐下说话,他咽了一口吐沫说:“队长,我怀疑猴子有阴谋,他要越狱。”
“越狱?”我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是的,猴子要越狱。”耳目怕我不信,又说,“队长,猴子每天放风时,都会盯着院墙看,嘴里还不停地数着数。”
“数什么?”
“数墙上的砖。”耳目说,他特意留意了一段时间,并随着猴子的目光转换着视角,结合猴子的口型,他断定是在数墙上的砖层。
我随即查阅了猴子的档案——故意伤害罪,刑期两年半。
猴子伤害的是梁大佐,他的邻居。梁大佐家建房,将一溜院墙垒到猴子家的宅基上,他哪肯让步,一来二去,二人就杠上了。族里人出面调停,梁大佐就胡搅蛮缠,前三皇后五帝的往前翻旧账,把八辈祖上的破事儿都抖落出来,歪理摘下一箩筐。族人们一时也捋不出眉目,只好撂下。难怪,当事人都化骨成灰了,谁还能说得清。
案发当日,梁大佐酒后装醉,跑在村头跳脚骂娘。猴子是孝子,听不得这话,于是冲出去朝梁大佐头上擂了一拳,耳膜穿孔,是轻伤。梁大佐这回可逮住了理,“我梁某人被猴子开了瓢,以后还咋在溱水河一带混?”横竖就那一句话:“不和解,公事公办,判他几年是几年。”
猴子憋着一肚子气,悻悻地进了监狱。
按说担这罪名的人不会干出啥大事儿,用“过来人”的话说“三两场雪的事儿,打几个激灵就过去了”。但既然得了线报,作为监区队长,我还是提起万分警惕,于是打电话向猴子的村长了解情况。村长说,猴子是泥瓦匠,常年垒房砌墙,前段时间右脚还在工地上受了伤,“平时走路看不出来,就是掏不了大力儿”。村长以为是为猴子减刑,就使劲儿美言,说猴子是个老实人,被捕时说的“出来就给姓梁的放血”这句话是气话,不能当真。
听完村长的介绍,我心中大体有了尺寸,但村长口中的“老实人”不能当作排除他预谋“越狱”的依据,老实人往往办大事儿,何况他还说过“给姓梁的放血”这句话。
我想是应该会会这个“老实人”了。我把猴子叫到办公室,开门见山问他会啥手艺,他呜哝半晌才说“会砌墙”。我压着嗓子,故作深沉地问他会不会爬墙,他不假思索地说,会,从小都会,村里人谁还不会爬树翻墙?
“你是泥瓦匠?”
“是。”
“砌过墙?”
“是。”
“砌墙用砖不?”
“用。”
“一块砖有多厚?”
“五分半吧。”
“那砌一堵72层砖的墙,有多高?”
“加上砂灰,差不多四米吧。”
“加上电网呢?”我追问他。
猴子好像意识到什么,头上一下子浸出汗珠。我又问他,想家不?他说想,紧接着就使劲儿摇头,像拨浪鼓似的:“不,不想,不想家。”
我起身离座,故意在他面前踱步,找一个恰当的时机,抬手指着窗外的高墙问他:“你想没想过,不走大门,从那里爬墙出去?”猴子急了,他一边擦汗,一边不住地赌咒发誓,说自己从没动过翻墙的念头,否则天打五雷轰。或许他认为赌咒是自证清白最好的方式。他终究是个“老实人”,绕了一百圈也没有卡到正点上,无法证明自己不具备越狱的基础。其实我内心早已有了基本的判断,村长不是说了吗,猴子的右脚因伤掏不了大力气,连走远路都费劲的人,怎么可能会越狱?但我需要他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什么每天要数墙砖。
“我不是在数砖。”猴子说,“我是在数天。”
“数天?”
“是的,在数天。”猴子说,他是泥瓦匠,当然对墙砖很敏感,刚转到我监区的那天,他就发现高墙上的砖共有72层。从那天算起,离他刑满释放整720天。“我就天天数砖,每隔10天就用目光在一层砖上刻个印记。”猴子说,等把72层砖全刻完了,他就可以晒大墙外的太阳了。
这次谈话使我彻底排除了猴子的“越狱”嫌疑,但也同时发现他的另一个心结,令猴子始终耿耿于怀的还是梁大佐,说他姓梁的侵犯我家宅子,还跳脚骂娘,兴他欺负人,就不兴我反抗?“盖在我家的那一堵墙还在,堵心,咽不下这口气。”猴子说这话时,满眼仇恨。
从那日起,我觉得如何让猴子顺下这口气,远比排除他“越狱”嫌疑更重要。当然,这难免会费一番周折,不过没关系,我已经交给村长操办了。具体操办的细节若何,村长没说,我也没有问,只知道猴子出狱时是梁大佐过来接的,他还为猴子准备了一身新行头,从头到脚,全套都是新的。猴子起初不要,大步朝前走着,梁大佐就一路小跑紧随其后,一直哈腰追在他的屁股后面。二人拐了个弯儿,走出了我的视线。
补记:
后来,我曾偶遇过一次猴子,问他现在忙啥呢,他说岁数大了,早干不动泥瓦匠了。聊到健康状况,他说现在身体不错,脚伤也慢慢好了。我打趣他,能爬墙不?他咧嘴嘿嘿一笑说,能爬也没墙爬了,大佐在他回家之前就把那堵墙拆了,如今“两家小院拢成一个大院落,孙辈们满院打圈跑,敞亮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