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的边塞诗是我们非常喜爱的诗歌题材,尤其是盛唐的边塞诗,更以恢弘的气象、炽热的情怀与深刻的内涵,成为唐诗中最具生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边塞诗多描写边塞风光、战争生活、将士思乡之情以及对边疆局势的感慨等内容,而在这些内容中,对战争反思的边塞诗成为其中极具深度的一类。它们跳出了单纯歌颂军功或描摹风光的框架,以冷峻的视角直面战争的残酷、人性的挣扎与时代的矛盾,字里行间饱含对生命的悲悯、对和平的渴望,以及对穷兵黩武的批判。这类诗歌往往将个人命运与家国叙事交织,在苍凉的边塞背景下,展现出深刻的人文关怀。而李白的这首《战城南》是这类边塞诗的代表性作品。
战城南
去年战,桑干源,今年战,葱河道。
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
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
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唯见白骨黄沙田。
秦家筑城避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燃。
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
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
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
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战城南》原作是一首汉乐府,属“鼓吹曲辞”,是汉代《铙歌十八曲》之一,是为在战场上的阵亡将士而作,诗歌通过描写战争的残酷,道出人民的反战情绪,后世文人多有拟写。李白的这首诗,虽承旧题而来,却更冷峻而有深意,写的极有味道,为这一类作品之冠冕。
李白为什么要写这么一首反战的诗歌,难道李白还要作投降派。当然不可能是了,要理解李白这首诗中的态度,我们不能不对背后的历史有所了解。
这首诗约作于天宝年间。天宝年间的长安,依旧歌舞升平,但要知道,歌舞升平的表象下,是边地连绵不绝的烽烟与白骨。唐玄宗他满是开边的勃勃雄心,而边境的人民和将士却是血泪了边疆的土地。杜甫有一篇《兵车行》就沉痛地批评皇帝“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而李白也以笔为刃,为我们剖开了这场旷日持久的征战背后最残酷的真相。
诗歌开篇便如惊雷劈面:“去年战,桑干源,今年战,葱河道。”两组地名如战鼓连击,将战争的空间跨度骤然拉开。桑干源为今永定河之上游,在今河北省西北部和山西省北部,是盛唐边防的东端要塞。葱河道地处西域葱岭,为塔里木河支流,乃位于帝国西陲的遥远疆场之地。别小瞧这短短十二字,它不需要修饰,不需要渲染,仅以白描,便冷峻地勾勒出唐军“年年战骨埋荒外”的残酷现实,将“万里长征战”的漫长与艰辛铺展在读者眼前。这种近乎纪实的叙事,却比任何抒情都更具冲击力,当士兵们的脚步在一年内跨越数千里山河,他们的青春与生命,早已不属于自己,而是沦为了帝王开疆拓土的祭品。
“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两句,看似描绘了军容的壮盛,实则暗藏着无尽的苍凉。条支,汉西域古国名,在今伊拉克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之间,这里泛指西域地区。天山,一名白山,春夏有雪,出好木及金铁,匈奴谓之天山,在今新疆境内北部。这两处都是极远之地,诗人叠用,既展现了唐军征战范围之广,更暗示了战争的无休无止。洗兵,指战斗结束后,洗涤兵器,和放马都是休整时的场景。士兵们或许在短暂的平静中洗去兵刃上的血污,却洗不掉满身的疲惫与内心的创伤;他们或许在天山雪草间放牧战马,却不知下一场厮杀何时来临,但在李白笔下,这些本该带有喘息意味的画面,看似妻轻松,却又让人心情沉重。这种以乐景写哀情的笔法,让胜利的幻影在严酷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接下来“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一句,更是直接如重锤敲碎上两句所有的幻想。“万里”也呼应了开篇前两句的空间跨度,“尽衰老”则点出战争对生命的摧残。这里的“衰老”难道仅仅是生理上的疲惫,或许更是精神上的枯竭吧,无休止的征战中,自己早已耗尽锐气,曾经的壮志凌云也早已被风沙磨成麻木不仁。天宝年间,唐玄宗为夸耀武功,频繁发动对吐蕃、南诏等的战争,无数士兵从青春年少打到鬓发斑白,却始终看不到归乡的希望。李白以“三军尽衰老”五字,却道尽千万士卒的共同命运。
之后,李白又将目光投向历史的纵深处,发出了穿越时空的叹息:“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唯见白骨黄沙田。”这里的“匈奴”并非特指匈奴这一游牧民族,而是泛指历代侵扰中原的边地部族。“杀戮为耕作”这是一个惊人的比喻,那些民族侵扰中原,以杀戮掠夺的方式为自己的生存方式,这也是游牧民族与农耕文明的冲突。而“白骨黄沙田”的意象背后,则是残酷战争的具象化,自古以来,连续的战争,使北方的原野上看不到了肥沃的良田,而只有累累白骨与漫天黄沙,这是地理环境的真实写照,更是历次战争的沉痛总结。
“秦家筑城避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燃”两句,以秦汉两代的历史对照,揭示了战争的本质不过是循环。秦始皇修筑万里长城,本为抵御匈奴的入侵;汉武帝连年征伐,也曾试图一劳永逸地解决边患。但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前代的防御工事,终究挡不住后代的烽火狼烟。李白在此并非否定秦汉帝王的作为,而是以史为鉴,暗示着天宝年间的征战,不过是历史的重演。唐玄宗自恃国力强盛,轻视边患,频繁动武,却不知“筑城”也好,“烽火”也罢,本就是农耕文明与游牧部族冲突的宿命式轮回。
接着,诗人发出“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的慨叹,这声慨叹如一声长鸣的警钟,又将历史的沉思拉回现实。天宝年间,唐玄宗在李林甫、杨国忠等权臣的怂恿下,先后对吐蕃、契丹、南诏发动战争,尤其是天宝十载(751年)的怛罗斯之战与天宝十三载(754年)的南诏之役,均以惨败告终,却仍不思悔改。李白目睹“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的现实,心中的忧愤可想而知。这两句诗是诗人对历史规律的总结,也隐晦地对当朝帝王无休止的战争进行了批判。
如果说诗歌前半部分是诗人在宏观上对战争的勾勒,那么后半部分诗人又聚焦于战场的微观场景上,诗人以触目惊心的细节为我们撕开了战争的温情面纱。“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当战斗结束,幸存的战马对着天空悲鸣,它们的嘶鸣中既有对主人死亡的哀悼,更有对战争残酷的控诉。动物的悲鸣往往是比人的哭泣更具感染力的,因为它们的痛苦是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纯粹是生命本能的反应。在这片死寂的战场上,败马的号鸣成了唯一的声音,反衬出人间的惨状已到了连哭泣都显得多余的地步。
“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两句,战争场景的描写尤其残酷。乌鸦与老鹰在啄食士兵的肠子,它们还将其衔到枯树枝上悬挂,这种近乎血腥的画面,以特写镜头的方式将战争的暴力本质暴露无遗。李白并不是刻意渲染血腥,而是他以近乎实录的笔法,迫使读者直面战争的真相:所谓的"赫赫战功"背后,是无数士兵的血肉横飞;所谓的"开疆拓土"之下,更有着累累白骨的无声控诉。这种笔法,与杜甫《兵车行》中“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的描写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以极致的写实主义,展现了战争对生命的漠视。
下面“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两句运用对比,道尽了战争中的不公。士兵们的尸体随意弃于荒野,血洒满草野;而将军们即便打了胜仗,也不过是徒劳无功,毫无所获。天宝年间,那些边将们为邀功请赏,往往虚报战绩,牺牲士兵的生命换取自己的官爵。李白这句诗,既是对士卒悲惨命运的同情,更是对那些将军好大喜功的批判。
最后“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两句,是整首诗的诗眼,这句话犹如惊雷炸响,将全诗的情感推向高潮,让我们也开始反思起战争。这两句诗引自《老子》,原句为“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李白引用后又赋予了其全新的内涵。老子的原意是强调战争的危险性,要慎用兵,而李白则将其与天宝年间的现实结合,表达了对当朝者轻启战端的强烈不满。在诗人看来,战争绝不是炫耀国力的工具,而是不得不使用的最后手段。当“圣人”变成了“轻动干戈”的昏君,战争便沦为了涂炭生灵的凶器。这句话充满哲思,既是对全诗的总结,更是对时代的警示,展现了李白敏锐的历史洞察力。
李白的《战城南》并非是孤立的存在,在唐玄宗的好大喜功,不息的开边下,在盛唐的诗坛上,还有许多诗人也挥动自己的笔,以笔为刀,对这种战争和战争背后的制造者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讽刺。如杜甫《兵车行》中的“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高适《燕歌行》中的“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陈陶《陇西行》中的“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都是如此。与其他诗人的边塞诗相比,李白的《战城南》是更具批判精神的。李白看到了,当战争成为帝王炫耀武功、权臣谋取私利的工具时,任何豪情壮志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李白以他的敏感与良知,率先察觉到盛世表象下的危机,并用诗歌发出了振聋发聩的警示。
《战城南》的意义,不仅在于它真实记录了天宝年间的社会现实,更在于它超越了具体的历史语境,成为对战争本质的永恒反思。当我们今天重读这首诗,依旧能感受到李白的悲悯与清醒,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个诗人的愤怒与哀伤,更是一个民族对战争的深刻反思。正如李白所言,“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珍惜和平,敬畏生命,或许才是这首千年悲歌留给我们的最好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