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时常想起一位初中时候的女同学。
我不记得她的成绩好坏,也不记得她坐在什么位置,和什么人交好。印象中她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事实上我连她的相貌如何都想不起来,除了垂在脑后的双马尾。
但我还是经常想起她,在那个夏日里,背靠着一堵高大的灰色石墙,盘着腿坐在那里。
2.
另一位女生也常常被我想起。
她是我的小学同学,某个冬天的早晨我和她在上学路上偶遇,彼此间很愉快地交流了自己头天晚上的梦。那是我俩之间唯一一次对话。我们的帽子很相似,是那年冬天流行的样式。
3.
还有一位男生。
我和他只是一起搭乘过同一辆公交。
当时已是晚上,老旧的车厢里却没亮一盏灯。我们的座位相隔不远,借着窗外流光,可以看到他睫毛很长,神色惶惶,像只鹿一样。
4.
这三位同学与我谈不上有什么友谊,这些片段几乎就是我与他们的全部交集,可漫长的岁月中,一再被我想起的,却偏偏总是这样的人们。
5.
说起来,很多重要的人与事,在我记忆里都是面目模糊,若非着意,通常不会再想起。但许多不经意的小事,许多不那么熟悉的人,明明已时隔多年,却始终顽强扎根在记忆深处,时不时就会自己探头出来。
姥爷在世时我年纪尚小,并没有太多印象,而今却经常突然想起他站在老房子里把一条毛巾搭起来的那一瞬的样子。
小学时,家门前年年举办庙会,离乡多年,对庙会虽早已没了印象,但某年自己咬着汽水站在一个摊位前的情形却长久留在脑海里。
有一间小屋,说是小屋,其实不过是个简陋的棚子,搭在一条狭窄小径上,人迹罕至。年少时曾无意路过那里,脚底泥泞,满眼都是半人高的杂草。我循声瞥见棚子里面有个炉灶,烧开的热水壶正在上面发出尖锐笛音。这是我唯一一次路过,却再也不曾忘记。
去幼儿园的路上有一座宏伟老宅,门内景色萧索。父亲买蜂蜜糖时我曾自己遛进去过一次,恍惚间只见瓦椽高高,门窗紧闭,一棵大树立在庭院中央,满地枯叶与杂草。父亲喊我离开时,柔和的天光正透过乱蓬蓬的枝桠洒在那些浓淡不一的杂草上,让它们显得温和又生动。
6.
我住过很多地方 ,遇到过很多人,见过很多事情发生,可是最长久盘踞在记忆里的,却常常是这些说不清道不明没有来路也不知归处的琐碎片段。
这些片段并未曾对我迄今为止的人生造成过什么大的影响,但它们就像那些庭院中的杂草,虽不那么起眼,却根深蒂固,牢牢植入在我的记忆里。它们不需要思想的浇灌,也不需要情感的陪伴,它们只是自顾自到处生长,舒展着自己的根茎,纠缠出独一无二的图案。
7.
失去关怀与呵护,娇美的花来年未必再开,繁茂的大树眼看着已逐渐凋敝,只有它们脚下的杂草,坦然面对岁月的洗礼,在很后来很后来的时间里,还会告诉你荒芜里曾经有过的美丽。
8.
庙会举办是在夏天。那个摊位坐北朝南。汽水是橘子味儿的,装在塑料瓶子里。太阳伞下的光线朦朦胧胧,映照着身旁来来往往的人群。十几只彩色气球一字排开悬挂在不远处。
另一个夏天雷雨频繁,白昼常常化作黑夜。双马尾的女同学面前有小小的一摞书,再远处是一滩小小的积水。雨后的天色瑰丽异常,眼前的事物有一多半都浸在一种奇特的金色光芒里。我的身后,一个巨大的花坛立在两座喷水池中间,种满了我说不出名字的花草。
若不是又想起那位女同学,这一切我早已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