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呢?"
"我爸出去抽烟了,找他干嘛?"我妈行色匆匆地走进病房。
"医生说要给你转院,我叫你爸回来收拾东西。"
"转院?往哪里转?"
"华西啊,华西好医生多,你去那里我们也比较放心。"
"为什么要转院?我住不了多久就要出院了。"
"谁告诉你你能出院啊?你还真以为个把星期你能好得了?做梦吧,医生说没个三五个月你出不了院的。"
她说的是实话,我当时根本不了解我自己的伤势,我腿上的伤口不在流血我就以为我已经没事了,过个两三天伤口一缝我就能下地跑。我那盲目乐观的心态最终也因为的确在不同的医院呆了好长时间给消磨掉了。
"徐医生知不知道?她找不到我怎么办。"
"少操闲心啊告诉你,心理医生可以以后再找,重要的是你身上的伤。出了问题可是要截肢的你到底知不知道?"
"不行不行不行!要跟徐医生说的!"
"我知道我逗你的,我已经跟医生交代过了,徐医生下次来的时候有人会告诉她你去了华西!"
我们把东西打包好了后已经中午了,这时医院的救护车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离开。
我也在震后第一次来到街上,得以匆匆一瞥人间的景象。
成都不是灾区,虽然当时震感强烈,却远没有电视里描述的那样惨不忍睹。只是偶尔能见着受地震波影响而开裂的墙体,和保持着高度警觉的人们自行在马路边或者小区里搭建的蓝色帐篷。成都突然看不见那么多人了,我想能离开的都离开了吧,毕竟谁不愿意在晃晃荡荡的夜里心惊胆战。
街道边张罗着红红的横幅,上面写着:众志成城,抗震救灾;也看见企业打着大大的招牌:某某公司捐资一百万,与灾区人民心连心。
很快就来到了华西医院,真是一片繁忙的景象。
救护车一辆接一辆,闪着红蓝灯,从绵竹来,从汶川来,从北川来,从都江堰来,交接完病人,又都匆匆离开。裹着纱布的伤员统一到医院住院部门口接受检查,然后依据伤情录档,分科,在手腕上套上小小的手环,上面写着姓名,年龄,科室,接着一个个送上楼。
此情此景不难让人联想到电影里的场景,战争打响了,我方士兵在敌人凶猛的炮火下顽强抵抗,许多战士被炮弹击伤,小姑娘们人人披上白大褂,系上红十字袖标,在教堂设立临时医院,医务兵从前线送来受伤流血的战友后,又转头投入战斗。
难怪人们都说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医院外面是,医院里面更是。
我躺在病床上被几名医生护士奔跑着推入电梯,爸爸妈妈提着包袱在后面追。他们快速的把我转交给电梯里的医生,然后又奔跑着回到门口去接下一位病人。我再次被医生迅猛的推进病房,几乎所有科室都被统一征用为骨科住院部。科主任是指挥官,医生是猛将,护士是士兵。
我被拆开的伤口暴露着,等待一位医生来诊断并包扎。我第一次看到我那触目惊心的三条伤口,最大的在小腿左边,张力使得一条细细的刀痕胀得大大的,就像麦当劳叔叔裂开的大嘴。猩红的肌肉裸露着,已经不再流血,脓水和液化的蛋白质渗透出来,像挂着的泪。另一边要好得多,能看见白色的筋膜。还有一条小一点的刀口再后面,医生说是浅层减压用的。
我从没想过我能窥见自己的机体组织,而且是以这种方式。如果可以选择,我相信没有人愿意如此了解自己的身体。
右边的床上躺着一位干瘦的老大爷,他的一条小腿骨折,用金属支架打着钢钉从外面固定着,看着都疼。他说乡音极重的四川话,我都听不懂,一阵一阵的在那边呻吟。陪着他的是一个志愿者,不时安慰他说:"忍一忍,大爷,你闹我也没办法啊。"一边为他盖好被子,焦虑地皱起了眉。
另一边是一个小女孩,大概七八岁,是新建小学的幸存者。她的妈妈年轻很有气质,戴着眼镜,温柔的坐在一旁陪她说话。也是下肢受伤。
再次换药包扎后我已大汗淋漓。
拿出手机翻开短信息,有几条是上个周末和邓力的聊天。
邓力:你在干嘛?
我:没干嘛。
邓力:哦。你猜我在干嘛?
我:我不想知道。谢谢(一个笑脸)
过了几个小时。
我:我看到你了。你去哪?
邓力:你在哪?
我:我在公交车上。我去补物理。
邓力:哦。我去上网。
我:切。
细细想来,我和邓力的聊天不过也就这些内容啊,虽然上课的时候我俩前后排,也经常一块说话,但也不外乎哪些同学间的嬉笑怒骂,可为何我今日却老是要去想他,要去思考关于他的种种,似乎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要把我往漩涡里拉。我站在漩涡边要跳进去,可浪潮又把我推回来。
寥寥几个字却成了最后的往来。
睡了沉沉的一觉。今天是震后第六天。
被右边老大爷呼天喊地的哀嚎吵醒,却发现左边那个乖巧安静的小女孩也一直哭闹不止。原来我在睡梦中的时候她已经做完了一台手术,膝盖以下全切,残肢包着的纱布。她的妈妈手足无措的安慰她,双眼都透着煎熬与憔悴。我不知道一个母亲要如何与年幼的孩子解释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如果这事情也发生在我身上,我又将怎样来面对。
这里住着几千人,每天依然都有更多的伤员来报道。无奈要与自己的血肉肢体告别,更痛彻心扉的要与自己的亲人告别,医院里每天都要上演若干痛心疾首的离别,每一个离别,都足以摧毁一个人的身心,乃至他的家庭。
每一天,你都能看到数不清的病床从你身边推过,再送回来。推走的时候病人缠着纱布,回来的时候只会缠着更多的纱布。你对面的那张床空了,你左边的床也空了。手术的几个小时,你会和他的家人一样紧张,你和他们一样希望听到好的消息,你会热心地观察他术后的反应,他发烧发到多少度,他的疼痛有多剧烈,你要把他们的情况和自己作比较,因为你不知道哪一天,同样的事情也要在你的身上重演。
是夜,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睡。
"诶诶,你看,那边也有一个小姑娘。"我听到两个人对话。
"走去看看。"
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和少女出现在我的床头。
"蒙芽。你的名字真好听。"女孩冲我笑笑,露出两排大白牙。而我只注意到她脑后的一巴脏辫。
"还真有姓蒙的?我以为《神话》里的蒙毅将军是杜撰的呢。"男孩歪着嘴打趣。
"诶,我们那不是还有娃娃吗,你去拿一个。"
"刘娜你怎么尽让我跑腿啊,我要陪小妹妹说话。"男孩说道。
"你去拿娃娃,我来陪聊,人家才不想和你说话呢。是吧?"女孩冲我仰了仰下巴。
我被他们逗笑。在这六天里,我眼前全是神色紧张的医护人员,要不就是伤病员痛苦的表情,还有就是家属们故作轻松实际根本掩饰不住的悲痛。倏尔见到这两张青春洋溢的脸颊,让我记起我不过也就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他们可以跑上跑下帮助别人,而我只能躺在这里接受别人的帮助,不然我连柜子上的水都拿不到。
"我叫刘娜,就是那个刘,那个娜。你呢?啊,你叫蒙芽,我刚刚还看了贴在你床头的信息牌,一下就忘了。呵呵呵。"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头,顺手的姿势就像她自己是个光头。
"刘娜。你是病人家属吗?哪床的?"我问她。
"不是的,我是志愿者。东北的,我老家在大连。"
"难怪你说话一股海蛎子味儿。"
"哈哈哈,你还挺逗的啊小蒙芽。"
"你的脏辫也挺逗的。"
"啊,这个啊。"她没有再说下去,眼睛瞄下脚下,一瞬又抬起来看到远处。
"我听说你隔壁这个大爷挺吵的,你休息的好吗?"她岔开了话题。
"没什么的,反正也睡不好。你呢,你们晚上怎么办?"
"这里有好多人联系不上家属,我得照顾两个病人,晚上医院发简易床,我就陪在他们床边。"
说着话,男孩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只蓝色的小象。
"喏,这个给你,这是最可爱的一个娃娃了。"
"它穿着病号服,跟我一样。"我指着小象身上的条纹T恤对他们说。
"什么呀!它穿的是水手服,它是小海军!哈哈哈!我家那边就有海军,你病好了一定要去看看,我请你吃蛤蜊!"女孩大笑着说。
"好啊,我还没有看过北方的海。以后一定去。"
"得嘞,你今晚抱着它睡,就当我陪你了。我得回去看看我那两个病人,明天再来找你玩。"
说完,刘娜拉着男孩的手蹦蹦跳跳地离开了。她跑到走廊里,远远的举起手臂朝我挥手。
我的病床在医院一个角落四方的区域,这里以前应该不是病房,情况紧急临时改的。这里没有窗户,看不见阳光与星辰,这里也就没有日夜。如果不是依据别的病人的生物钟,我会全然不知什么时候是夜,什么时候是晨,因为不管到了几点,医生与护士都在这密密麻麻的病床间来回走动,挂上新的液体,处理突发事件,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与死神赛跑,奋力的拖住每一条生命。这时候你再看见男医生的短裤下面套着长袜你就不觉得好笑了,就像电视里的红军系在腿上的绑带,他们都是战士。
"你还不睡啊。"
我爸爸提着开水瓶回来。
"我睡不着,我白天睡了很多了。诶,爸爸。地震的时候你什么反应你还记得吗?"
"我啊?我当时听见我们学校后面那座山轰隆轰隆的,我想这山会不会倒啊,就立马冲出去来到操场上。地晃得很,人根本站不稳。我想起来你爷爷还在家呢,马上跑去找他,他住在四楼噻,又是老房子,我上去的时候还是很害怕的。结果看到你爷爷还在床上,他当时在睡午觉。墙上有一匹砖落下来把他脑壳砸破了,我赶紧背上他下楼去。然后我就想到你,就和你爷爷来接你。"
"你出来看到了什么啊?"我这样问,是因为我知道他学校门口的那条路,还有两个伤亡严重的地方。
"出了校门我都惊了,从杨柳河那里就开始,两边路上都摆了好多尸体了,还有好多人流着血,捂着伤口在路上走。车开到新建小学的时候更不得了,房子垮完了,那么多家长在门口哭,在废墟上救人。太惨了。全是小娃娃啊,小小的身体就摆在地面上,连点挡的都没有。中医院你晓得在哪噻,也是一片惨象。这时候更想来找你了,我根本不敢想象你们学校会垮。完全想不到。"
"我命大,我命大。"
"后来在聚源,你们姑姑打来电话,只有我的电话打得通。然后他们从成都赶过来把你们爷接起走,你姑姑姑爹看到学校变成这样他们都哭了,你想想你要是不在了咋整吗。"
我很幸运的没有亲眼看到这些人间惨象,我也很庆幸现在躺在床上的是我而不是我的家人,我不是意志坚强的人,换作是我,我一定会比别人更早倒下。相反的,躺在病床上的人可以撒泼打滚可以肆意哭闹,然而站在病床边的人再痛苦也不可以,因为他们成了我们这些人的唯一支柱与依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