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一座城,荒芜有时,寸草不生;繁荣有时,车水马龙。
恋爱完整十个月,文森特问我要不要去看电影。
我说好啊,反正星期六我有空。
说完这句话,我抬起头,天空蓝的很干脆,白云片甲不留,行道树微微颔首,路旁的“大风包子铺”收起了小桌子。
很好,很美,非常干净的一个下午,然而我知道,我要离开这里了。
因为这里是空城。
和文森特第一次见面是在海边。
我蹲在卖贝壳的摊子前,饶有兴趣的打量着那些带着大海味道的小物件,把一个个大海螺贴在耳朵上,听大海的歌声。
文森特就站在我的身后,他在眺望远处的沙滩与海浪,我回头,看到了他俊逸的眉宇以及水蓝色的衬衫。
大概是喜欢他的衬衫多一点吧,棉质的蓝色,没有什么修饰,扣子扣得整齐不魅惑,像青春期无数个出现在我脑海里的男孩。
那样子静默。
我喜欢上了一个不属于我的人,那种感觉空空的,却也有些甜。
我叫陈栩翩,名字来自两个词语,栩栩如生,翩翩起舞。
文森特是除了我父母之外第一个喊我小翩的人,他叫的很自然,仿佛我们是熟络多年的恋人。
我却想不出他的昵称,无论是亲密一分还是疏远一分,相反,我更偏爱文森特这个本名,就像我痴迷着安东尼、爱丽丝。
第二次见面是在“祖母的家。”
我坐在文森特和他女朋友的对面,咬着吸管发呆。
他们点了很简单的食物,女朋友慵懒的翻着杂志,文森特低头听CD,他们时不时的聊上一句话,这时他女朋友会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
很平常的小情侣,相处的甜而不腻歪。
后来我发现他们经常光顾那家店,基本上一个周末就会去一次,他们顺着苇湾老路步行到祖母桥,然后再步行回来。
于是我应聘了那家店的周末服务生。这样我就可以一周见一次文森特。
上上个周他穿的是一件格子衬衫,他没有听CD,没有点饮料,他选了靠窗的座位。
上个周他穿了一件夹克,新款的白色Nike,他点了金黄色的鱿鱼卷和一杯苏打水,他女友穿了白绸子连衣裙,他们选了最里面的座位,他依然在听CD。
我在日记本里一笔一划认真记录着文森特的一举一动,也许用“雕刻”这个词更恰当一点,我琢磨他挽起的袖口,考量他上扬的嘴角,思索着他皱眉的样子,我就像一个老师傅,而文森特是我的作品,我在一个未知的世界里空空捉摸,直到我和他在那一天相遇。
那天是他一个人来的。
云青青兮欲雨,他举着一把黑色的伞,掩上店门。
店里点了橘黄色的暖灯,我一边打着瞌睡一边想着今天他会不会来。
他要喝啤酒,地地道道的青啤。
我愣了一会,还是转身去柜台上拿酒。
很少有人在“祖母的家”里面喝酒,我犹豫着要不要把啤酒盛在玻璃杯里,让它稍微有些情调。
文森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没有带耳机,这让我又想起静默这个词语。
“你好。”我把玻璃杯方方正正的摆到文森特面前。
装作若无其事。
他抬眼望了我一眼,带着一丝讶异,随即又复归平静。
“谢谢。”
我点点头,准备离开。
然而我停住了脚步。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我告诉文森特,我也很喜欢听久石让。
空气干干的,文森特的眼睛眨了一下,笑笑,便没有了后续。
其实那天我挺难看的。头发刚洗过,像一头炸毛的雄狮,穿着祖母的家朴素的藏青色连衣裙,配一双黑色的鞋托,而且我脖子上还挂着工作证。
这样子聊久石让,一点也不浪漫。
文森特只待了大约十五分钟,他喝光了杯底最后的酒汁,然后若有所思的向我这里望了一眼,我伏在柜台上,正在翻一本娱乐杂志,听到桌椅声响便抬起头,于是,我们的目光很短促的连接在了一起,此刻,三号桌的老太太在和对面的老大爷谈风湿病,五号桌的大叔在举着手机抱怨工资太少,我立即把目光投向了祖母的家安装在大门口处的电蚊器,而文森特的目光,大概在“今日特惠”的招牌上面。
后来我就从祖母的家辞职了。
原因很简单,不是我不想再遇见文森特,而是我得去接受治疗了。
我之前生过一场大病,这场病让我失去了很多,比如说,记忆。
罗医生说我可以尝试着寻找过往,可是我很懒,也很笨,无法从一大堆毛线团中像马普尔小姐一样神情安然的找出线索,相反,我不仅理不出任何头绪,还非常容易生气,脾气有时会突然变得很暴躁。
我的治疗安排在星期六下午,妈妈很体贴的问我要不要她陪着我,我果断的拒绝,我讨厌在心理医生不停挖掘我人格的时候被别人看见,就算是最亲密的父母也不行。
罗医生穿着普通的家居服,好让她看起来不怎么像个医生。
可是我觉得她就算套个麻袋,我也能从垃圾桶里认出她来,因为她的气质,她的举止,都像极了医院里的消毒水,没错,消毒水。
“栩翩。”罗医生大名罗玉环,长相却丝毫不魅惑,单眼皮冷冰冰的,皮肤滋养的倒不错。我曾经仔细的向她询问她用哪种化妆品的哪个系列。
这次她给了我一张表单,里面介绍了她所用的全部化妆品,并附上她微信的二维码,和之前那个不一样,我加进去一看,满满的全是营销号。
“谢谢。”我将A4纸折好装进小包里,她又递给我一条绿箭,说这样容易让我放松。
“我准备好了,你问吧。”我淡淡的说。
“好,你记不记得兰彻·欧德斯?”
“记得,三傻大闹宝莱坞的男主角,学习挺好的。”
“那李小狼呢?”
“记得啊,百变小樱的男主角啊。”
“黑斯廷斯 ?”
“波洛的好朋友,好像也是个地名。”
“阿甘?”
“记得,喜欢珍妮。”
“汪雪华?”
“我妈。”
“陈俞亮?”
“我爸 ......这些你一开始不是都问过了吗?”
我皱眉。
“陈小安?”
罗医生的语调很平静。
我张张嘴,随即摇摇头。
“我不记得。”
真不记得,陈小安是谁?哪个故事的主人公?
回去的时候我故意绕道到祖母的家,想看看文森特是不是还在那里。
他果然在那里,他女朋友也在,准确的说,他们是在祖母的家旁边那条小路上,恩,拥吻。
那女孩披散着头发,踮着脚尖,文森特则搂着她的腰,我有些讶异他们为何会选在这么个地方亲热,让我们这些纯情大姑娘看着多么面红耳赤。
我跑走了。踉踉跄跄的,心里一阵难过。
爸爸和妈妈一直在客厅里等我,我乖乖交出检查单,他们盯着单子看了一会,各自叹了一口气。
我将门把手拧到一半,背对着他们,弱弱的问:“陈小安是谁?”
是谁啊?告诉我就是了。
可是他们没有听见,妈妈去了里屋,爸爸则推开了防盗门。
我第二次找罗医生的时候,遇见了文森特。
我不知道文森特那天有没有发现我的偷看,只好低下头,盯着自己那双发白的板鞋,发呆发呆再发呆。
“栩翩,你过来了,这是文森特,我们医院的实习生小哥哥,是不是风华正茂?”罗医生朝我笑了笑。
我这才惴惴不安的抬起头,不知怎的,文森特看上去有些疲惫,不过他还是出于礼节的朝我点了一下头。
“这是我的小病人,陈栩翩。”
在罗医生念我的名字的时候文森特的眼神突然变得很不自然,有种捉摸不定的感觉。
大概就是因为我的名字难写又难读,还拗口。
“啊呀文森特也和你年龄差不多大,栩翩你没事可以和他多聊聊,对你的治疗应该也有好处的。”
我盯着文森特美丽的大眼睛,很不幸,思维短路了。
“舌吻的感觉怎么样?”
罗医生大概被我吓到了,或者她正在怀疑自己接了个神经病人。而文森特,比她更奇怪,他微微笑了一下,神情突然变得很温柔,说:“挺好的。”
突然很不理解为什么后来他跟自己的女朋友分手,那种感觉不是“挺好的”吗?
“小翩,吃爆米花吗?咱们土生土长的玉米,不是美国玉米。”文森特扯扯我的袖子,把我从回忆拉到现实。
“吃。”我咬咬嘴唇,捏紧了电影票。
迪士尼电影——《疯狂动物城》。
一只兔子从乡下坐上高铁,在北上广不相信眼泪里怒刷存在感......
电影放到尼克和朱迪去找大先生的时候,我偷偷撇过脸,在阴影里看着文森特,他戴着3D眼镜,没有发现我的小动作。
鼻梁高挺,嘴唇紧抿,挺帅的。
只可惜不是我的。
后来我接受治疗,几乎没有遇见文森特,想必是当时自己太轻狂,把人家吓到了。
直到一年后。
我在C大的校园里,看见了他们。
没错,是他们。
他是回来看老师的,此时他已经转正,跟自己的小女友坐在湖心亭上,惹得旁人羡慕不已。
“看见了吗,那个就是前C大校草文森特。”
“他女朋友也太幸运了吧......”
“就是就是,等等我还没看到那女的正脸呢.....”
真好。
我朝空气笑一下,加紧了脚步离开。
“小翩,你累了吗?”
眼下,文森特摘下眼镜,我别过脸,不想让他看见我的泪水。
“不累。”
“我们走吧,你累了,今天逛了一天,你身体刚刚恢复。”文森特准备拉我起来。
“可我真不累。”
文森特顿了一会,说:“我累了还不行嘛......”
天色渐晚,我提出绕道到苇湾老路。
“好啊。”出乎意料的,文森特回答的很痛快。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前女友。
月亮很美,是月牙状的,悬挂在天的一角。路边开满了白色的小野花,正迎着风轻轻摇动,街边的店家在放钢琴曲,路的拐角处还有一只在睡觉的小黑狗。
我在一颗槐树下停住脚步,文森特也停住脚步,不解的望着我。
然后,我听见我说:“我们分手吧。”
多俗套啊,简简单单的五个字,一定要五个字,少个吧都不行,就像开始心怀窃喜的“我喜欢你很久了”一样充满套路,可是所谓套路,大概就是人生吧。
文森特没有说话,他盯着我局促不安的眼睛,苦笑着:“你有喜欢的人了,是吗?”
难道你不是吗?
六个月前我们通电话,你说你在忙一个病例,然而我却眼睁睁的在星巴克的落地玻璃前看到你亲密的点着对面女孩的鼻子;还有那天,我从银行出来,回头就瞥到你的背影,你正在嗔怪着身旁咬着章鱼烧的女孩;还有在人民公园,你们一起喂鸽子;在图书馆,你们一起挑阿加莎的书......
匆匆那年都过去了,要不然别分手啊,分手了为何还要藕断丝连?
把我当什么了,是不是看着我好欺负,我失去过记忆,对恋爱没有印象,就放肆的欺骗我呢?
还是因为我爸爸是市人民医院的院长?
我的心已经空过一次,再空一次,好像也没问题。
第二天,我坐上火车,离开了C市,离开了这座狠狠欺骗过我的空城。
“陈小安,你怎么在这里呀?”
我盯着庞晓明皱巴巴的作业本,正纠结要不要叫他爷爷来一趟学校。
对面的韩敏敏老师已经叫了一位学生的家长,可是很不巧,那学生把自己年轻气盛的姐姐叫来了,惹得韩老师非常不痛快。
“陈小安,毕业我们五六年没见了,你怎么当起老师来了!”
我没反应过来,那学生的姐姐就给我来了个熊抱,“你一次同学聚会都没去,电话号码也成了空号,你是不是早就忘了我们409五朵金花?”
正准备数落刘黎帅罪状的韩敏敏愣住了,“陈老师不叫陈小安,刘黎帅姐姐,你认错人了。”
“怎么可能呢,我还不认识陈小安,哦,对不起,老师,我们过会再谈我弟弟的事情,我这朋友很多年没见了,想叙叙旧。”
“我不认识你的。”我皱皱眉头,“你真的认错人了。”
“你这么快就忘了我刘梨果长什么样子啦,不行我要问问文森特......”
“文森特?”
“妈呀你不会连自个男朋友都忘了吧,我的个去,又不是演电视剧...等等...你们分手了...我,我不是故意提他的,你别生气,我只是觉得你们念书的时候那么要好......”
“文森特,你说有一天我失忆了,第一个想起来的人是谁?”
“你妈吧。”
“第二个呢?”
“你爸爸。”
“那你在哪里?”
“不重要。”
“为什么?”
“因为你早晚都会想起我啊。”对面的男生长臂一舒,揽过一直咯咯笑个不停的女孩。
终于,又回到了那座城。
“文森特不想让你勉强,于是我们就没告诉你你们以前的事情。”罗医生推推眼镜,“可是谁能想到你记忆复苏的方式是身临其境,往事像放电影一样放映在你脑袋里,你看到的一半幻影,一半现实,那个女孩一直都是你,从一开始在祖母的家,一直都是你,而只有你与文森特交谈的时候才是现实,其实我之前一直有这个猜测,只不过他们都不知道,文森特只知道你忘记了他,他那一次是真的想念你,才去的祖母的家......”
“谁知道你们刚在一起,就糊里糊涂分手。”罗医生叹气,“我也没多想,谁知道你又犯病了......”
“之后没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了?”爸爸妈妈一脸担忧。
“其实那时三个月前就看不见‘他们’秀恩爱了......”我有点尴尬,在桌子踢文森特的腿。
“你这孩子,小时候动画片看多啦,生病都特立独行。”妈妈往我碗里加了个花菜。
“我说小文这么好的孩子你怎么跟人家分手呢?我当时还跟你妈说,这丫头终于想着文森特是谁了,陈小安估计她也一会也想起来了......”
“那陈栩翩是谁?”我咬着筷子。
“你小说的女主角,一个侠客。”文森特也给我加了个花菜,“你醒过来就说我叫陈栩翩......”
“结果我们一提陈小安你就发疯......”爸爸叹气,“于是我们就把陈小安这个名字从你的世界了里移除了......”
夜晚,文森特伏在桌子上写报告,我凑上去咬他的耳朵。
“舌吻什么感觉啊?我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