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父母上一炷香,然后拔插头,离开。
从1985年搬上楼,35年的家。
走前细细想一下,还有哪些要做,仿佛在施行一种仪式。
不知道还能回来几次。
以后,我将无家可归。
不同于五年前泣不成声,这次几乎没流眼泪。从妈妈阖上眼睛,就按部就班、也有条不紊地擦洗、换寿衣,跟丧仪老板还价,守夜时写悼词,第二天去殡仪馆预约告别厅、决定丧仪规格,还不包括注销户口之类的手续、接待亲友,一直在忙。
顾不上哭,五年前尚有妈妈主持,这次就全靠我们自己安排了。也许是两年前确诊时以及后来,一次次,早已把眼泪流过了,该伤的心伤过了。
妈妈是前年8月做的手术。9月上班后,有几次站在走廊护导,就忍不住流下眼泪。等到今天真成了现实,倒不那么想哭了。
朋友圈里只用图片做了一部视频,视频里悄悄放一朵白菊花。
所幸,赶在妈妈脑梗前的三天,是个周二,把她写的家史正式印出来了。姐姐做主定的封面设计,正文行距、字号依照妈妈所嘱,她很满意。周三两个表姐来看望,妈妈饶有兴致把《农家乐》单行本送给她俩。周四一早,爱华姐姐即发短信来,表示书写得好,意犹未尽,想要看全书,妈妈听说也很欢喜。周五凌晨1点便脑梗了,之后我们与妈妈再无交流。
12月时有几次,妈妈表示自己到不了过年:“谈什么过年的话!”当时以为她是受病痛折磨说的气话,还安慰她,因为觉得她还没有出现最后阶段的状态。却原来是我们错估了形势,她自己有数,是我们一直心存侥幸。其实周五急救室的医生就说了那么个意思,之前主任医生也表示过类似的意见。是我们有些贪婪,其实妈妈的病,“手术不手术,也就五个月,手术的,时间更长一些。”妈妈手术后坚持到了第17个月,我们家已经创造奇迹了。
前年8月听到中西医院的年轻医生说是肿瘤,脱口而出:“还能多久?”后来主刀医生陈述手术计划,也忍不住问还能多久,再后来手术中途被喊家属,得知情况很不好,立时瞪着眼睛问:“还能多久?”那时,我的面相肯定很凶。
一次次忍不住问,可能就是想捞一根稻草救命,其实明知稻草救不了命。
是2018年8月23日做的手术,早上第一台。术前主任告知我们先只切胆囊,等打开后做快速肿瘤测试,如果情况不好,再切其他。但如果很不好,询问“胰腺切不切?”并建议我们不切——不要过度治疗。
实际上打开后发现情况很不好,但也没有全切胰腺——“那样手术就太大了。”
8月23号那一天,我就坐在手术室门对面的窗前椅子上,等啊等啊。一拨拨人,一张张床被推来,家属被唤接人,床被推走;还有来一大群亲戚,聚在大厅里叽叽喳喳的。就我不动,从8点到下午4点半。临近中午时手术室外渐渐冷清了,到下午上班时间又热闹起来。就那么眼看着旁边的家属被唤去,然后喜极而泣;或者被旁边的家属好心询问:“你也等了很久了吧?”他不知道这话多么戳人心。
手术两个小时的时候被通知胆囊已切除,很成功,看着粉嘟嘟的胆囊似乎看到些希望了。等到12点多被通知“情况很不好”,征求我们下午继续手术的意见,整个一天,我坐在窗前,感受着一天的太阳斜照而直射,再到斜照。西晒的夕阳很灼人。
中午得知坏消息后并没有流泪,脑子里只顾快速运转:瞒,不能告诉妈妈,她经不起。
然后大家商议着回病房吃午饭,因为知道后面的事才更重要。同病房的家属好心询问手术时间挺长的,我们只好支吾着不敢细说,生怕泄露。
之后,便是一年的隐瞒。为了隐瞒,每次去医院化疗、PI C C换药,只要去医院,必定两个人,甚至三个人。一个办手续,一个美其名曰“陪护”,其实是看住医护及病友,防止泄露消息。
有一次年轻的女护士拿着写有病名的检查报告就要冲到妈妈跟前做询问,阻拦不住,最后我是狠狠瞪着眼睛把她喝住了。
之前我跟妈妈说起希望由我在告别仪式发言,脑梗前一天周四白天,我问起告别词怎么结构,妈妈出奇轻松地笑着说“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现在想来,可能是快要脑梗了,神经已经被压迫,感觉不到疼痛了,周四那天她直说“惬意呢惬意呢”。
本来那周的周一要做神经阻断手术以减轻痛感,我还挺开心,指望妈妈不疼了,但是检查数据很差没做起来,后来周五凌晨便脑梗,之后妈妈便感觉不到疼痛了,所以她相当于是给自己做了一个神经阻断手术,多么神奇的福分。
春节期间武汉爆发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政府号召家家不要出门。
昨天白天刷着新闻时脑中一个激灵——是妈妈在喊:“不要出去!”
然后意识过来,妈妈不会再说啦。
——写于2020年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