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缺点(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分别的日子终究还是进入了倒计时,白露考上了区税务局,不过她并未直接离职,而是答应了副总的要求,在去新单位报道前的这一个月里,带一个新人来接替自己的位置。公司里每年都会有一两个员工因考上公务员离开,这早已是司空见惯的现象了,而愿意占用自己这么久时间来给公司培养新人还是史无前例的。

严格意义上来说,今年考公离开公司的人应当算作白露是唯一一个,而另外一个考上社保局的小姑娘其实已于三个多月前离职,为了全力备考,相同的离职原因相反的行事风格。这姑娘名叫王丹丹,她比白露小六岁,显然智商却胜过白露许多,因为只有张扬才知道人家三个月就做到的事白露却足足努力了三年。此前在工作上的接触,这小姑娘留给张扬的印象一直都是毛毛躁躁、做事一塌糊涂的,这件事刷新了张扬对她的认知,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天赋吧,同时又愿意付出努力,就能够发挥出事半功倍的效果。

‘我终究还是放弃了儿时的梦想,成为了一名默默无闻的人民公仆,但我无怨无悔,能够为我热爱的国家奉献一生,是我最大的骄傲!’王丹丹在社交圈写下了这段话,她原本是艺术学院毕业的,能歌善舞,QQ空间里也展示着很多曾经登台演出的过往。

王丹丹的男友也是公司的同事,在软件研发部就职,不过她离职后的生活动态并非来自于其男友,因为早在她俩开始谈恋爱之前,她就与张扬以姐妹相称了,没错,她管张扬叫‘张姐’,具体是经过了怎样的一系列玩笑才造就了这样的称谓已无从考究,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和另外几个姑娘在与张扬斗嘴的时候,曾取笑过张扬的性取向。张扬还依稀记得,这小姑娘初来乍到时,性格就极其活泼,短短几天结交的朋友就已经超过了白露数年的积累,这自来熟的人气完全与卫婷有的一拼,至于体态相貌则更是胜过卫婷不知多少。当看到食堂里围坐在张扬身边的都是女同事时,她也自然而然地凑了过来,起初张扬曾使出过自己一贯的套路,递给她一袋下饭菜后,取笑说今后就可以到处宣扬她肚子里怀着自己的鸡枞菌了,这姑娘也是丝毫没有介意,甚至还给出了反馈,表示张扬喜欢就尽管去说好了。看得出来,这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态度显然是跟卫婷一样开得起玩笑的类型,不过这之后张扬就再没敢招惹过她了,反倒是她在后来的一次闲聊中提到,张扬的生肖属相以及星座都与她极为契合,这可是中西结合的双重印证,大概也是这之后不久稀里糊涂地就有了‘张姐’这个亲昵的称谓,说来也真是可笑,张扬与晓曼交情再好,‘闺蜜’二字前也还得加个‘男’字,这下可好了,索性那不协调的字眼也省了。叫姐姐就叫姐姐罢,张扬也不是个开不起玩笑的人,毕竟他挖苦这小姑娘的时候,人家也完全没有计较过,之前这姑娘描述她未来的心上人时,要求至少得有张扬这样强健的体魄,最好是能够一个打十个,这样才有能力保护好她,于是张扬就反讽她,‘你是有多么爱闯祸?才会得罪下这么多人!别指望男人了,法律都保护不了你!’

至于她在软件部的小男朋友,与她的理想型可就完全相反了,外形消瘦、文质彬彬,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书生气。两人公开在社交平台宣布确立了关系已是她离职后的事情了,不过在同事们的逼问之下,男方坦言其实二人在两个月前已经私下里开始约会交往了,这原本可是只有张扬和白露才知道的秘密。由于工作上的往来,张扬一直对这小伙颇有好感,待人彬彬有礼,做事也是细致入微,奈何他情商堪忧,据说这还是他第一次谈恋爱,完全束手无策,不敢有任何亲昵或冒犯的举动,更不会有任何打情骂俏的情节,所以有段时间两人约会总是轮流向张扬致电求救,晚上下班后赶去救场还好说,只是殃及到了周末与白露独处的美好时光。

在两人的轮番电话轰炸之下他勉为其难破例了一次,真的是迫不得已,因为他不能在图书馆室内接听电话,结果就总是门里门外出出进进的,着实有点狼狈,更不可能静下心来好好看书。应下了她俩中午一起吃自助,下午去唱K的邀请后,他感到说不出的酸楚和遗憾,要是能牵起白露的手一起赴约该有多好啊,他多么希望与白露能有一次充满仪式感的浓情蜜意般的约会,在烛光晚餐下,藉着良辰美景向眼前爱人诉说情思,遗憾的是他只能把白露一个人孤零零撂下,然后跑去为别的情侣摄影留念,适时的调节气氛,充当一个尴尬又称职的配角。

‘张姐张姐!快看快看!是鹿晗!是鹿晗!’看到她偶像的画面,王丹丹激动地从沙发上蹦了起来,拉扯着张扬的衣袖大声喊道。这不过是在KTV而已,又不是看现场演唱会,王丹丹那股兴奋劲天真得简直就像个小女孩。

张扬方才回过神来,因为他的心思一直都停留在图书馆那边。这次他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应当狠下心来的,不要去向白露解释这次赴约的缘由,尤其是白露看到他放在书桌上的手机显示的来电人是王丹丹时,令她产生误解反倒是好事,对他来说这样的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因为他不能像卫婷一样若无其事地牵连无辜,骗取别人的感情与付出,甚至不惜与之假戏真做也要演戏给对方看,这是他道德的底线。遗憾的是他没能第一时间把握住这次机会,白露极力掩饰的一丝难过神情还是令他的心瞬间融化了,他慌里慌张地向白露交代了那两人正在交往的真相,并保证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这完全就是他本能的反应,情急之下丧失了冷静的思考能力,事后又感到极为懊恼,尤其是当看到白露释怀时的嫣然一笑,他知道坏事了,自己根本就没有向她解释的立场,更不该作出不合时宜的承诺,这完全就是不打自招了嘛。当晚他回忆、反思过后,才发现自己对白露说出要去赴约的那些话时,他是不敢看着白露双眼的,是心怀愧疚的,在挚爱面前,人的感情并没有他所设想的那么可控。

到如今,王丹丹考上了公务员,那两人的交往满打满算也有半年的时间了。半年的时间说长不长,却也足够考验两颗陌路的灵魂能否存异求同了。之前还常常听到男方抱怨说,自从女孩离职之后,两人的开销就完全指着他一人的工资,实在入不敷出了他还不得不向父母亲求助救济,但这又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女孩的离职一方面是为了全力备考,另一方面也是着实不堪忍受直属上司的骚扰,这个隐情张扬此前并未听说过,不过想来范睿峰也确实是干得出这种事来的。而如今两人的关系也是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逆转,男方已不敢再有丝毫的抱怨,反倒是王丹丹常常向张扬数落男方心眼小、斤斤计较,没有一点男子汉气魄之类的话,语气听来大有要与之分道扬镳的架势。

不过张扬现在可没有闲心去搭理她俩的私事,感情的事他自己也还是一塌糊涂呢。白露在公司里本就没有什么交心的朋友,真想不出她是如何鼓起的勇气请到了副总亲自出马。

副总一如往常来到实验室串门,看到那时只有张扬一个人在埋头工作,他索性也没有拐弯抹角,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张扬啊张扬,真看不出你小子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人家白露可表态了,只要你能够改掉调戏女生的坏毛病,她就同意试着和你交往看看!”副总的语气是充满惊喜的,神色显得极为兴奋,仿佛是一位久违的宾客不辞辛苦远道而来道喜传讯的。他可是一家大企业的二把手,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他肯摆出这样的姿态来对张扬讲话,这俨然是对张扬的认可与褒奖。

听到这里张扬先是吃惊地盯着对方,哑口无言,不久之后便默默地低下了头,他没有接副总的话茬,是唯一一次给了领导下不来台的尴尬。实验室里的空气就这样凝固了,许久许久,张扬始终默不作声,副总看着他若有所思又复杂难辨的神情,很识趣地悄悄离开了实验室。

‘改掉调戏女生的毛病’?这算什么条件?不提房子、不提车子,相识数年白露甚至从未打探过他的家庭基础、背景来历,任何物质条件更是只字未提。他当然了解以白露的腼腆与自尊,主动向男生表达情愫会有多么笨拙,需要鼓起多大勇气,她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算是在谈婚论嫁、约定终身了,却只提出了那么一个微不足道,甚至是如同虚设的条件,世上还有比这更卑微的爱恋吗?至于‘同意试着交往’,这更是她最后的矜持与逞强了吧。

如今的张扬,白露应当是看在眼里的,根本无需她的要求,张扬也不会再讲任何尺度过大的言辞了,尽管现在还是有两个女孩喜欢找他的麻烦、打闹互损,但明显带有性器官的黄腔他是不会再开了,一句都不会了,因为他觉得过去二十多岁的年纪不经意间蹦出句黄段子来,还勉强能算作是一种率真爽朗、不拘一格的青春气息,已经年过三十了,跨过这道分水岭,不管别人会怎么看,他自己首先就会厌恶那种过于油腻猥琐的言行了。曾几何时,个别男同事出于羡慕他受到女生追捧的人气,也试图效仿他的口无遮拦,然而他那独特的语调风格和贱兮兮的表情却是任谁都模仿不来的,强行施展往往会显得十分突兀、生硬,弄巧成拙。现在反而轮到那些人开始嘲讽他假正经了,他却只得微微一笑,平和地反驳说‘到了咱们这个年纪,必须得学会自重,我可不想把自己弄得像个直立行走的泰迪!’

至于对副总的无视与失礼,事后回想起来,他却完全不后悔当时的表现,也许这样的反馈反倒是最恰到好处的,阻止白露继续冒进,又能够维持现状,尽可能地避免让白露当面吃到闭门羹。他现在就像一只惊弓之鸟,生怕有一丁点的风吹草动,白露就会无声无息地从他的生活里永远消失了。爱情是自私的,他终究无法亲手斩断情缘、放手去爱,反而希望能够一直这样不温不火地拖着,自欺欺人地期盼着会有一丝曙光出现,比如天上掉下个馅饼飞来一笔横财,或者去买注彩票中个头奖也说不定?他真的割舍不下白露,以至于现在走投无路开始幻想着各种不切实际的希望,祈祷奇迹的发生了。

白露并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这周他主动请缨,出差到施工现场给客户单位的职工们指导新产品的安装调试。过去他外出做实验基本都是当日便能够往返的,极少情况下会去供货商那边监工时,对方也都提供了食宿,但此次不同,他需要自己订酒店。多嘴的章文强在白露面前信口雌黄,说很多酒店晚上会有小姐来敲门,难保血气方刚的张扬能够禁得起诱惑。章文强不过是随口一说,白露却放心不下了,晚间她给张扬发来了消息,用鄙夷的口吻指责张扬下流龌龊,试图能够起到激将作用,尽管她自己也清楚这根本就是无中生有嘛,随后她又迅速改口,小心翼翼地自说自话道,‘我认识的张扬可不是那么肤浅的男人!’

前后两句一结合,正可谓是软硬兼施,张扬当即就明白了,这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吧,白露爱自己,情急之下也会失了她一贯秉持的优雅与方寸啊。不过对张扬而言,这还真就是喜忧参半了,得到了她的心却没有能力接受她的人。思索片刻之后,他还是狠了狠心,逐字逐句地编写道‘你放屁!少瞧不起人了。更何况要怎样做人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请搞清楚你的立场!’,可在随后的十多分钟里,他把这条消息从文本中取消、存入草稿箱,再从草稿箱打开、再次取消存回草稿箱,来来回回数不清多少次,终究没能按下发送键。

他又重新编写了另外一条,‘相信我,白露。你了解我的为人!’可还是没敢发送出去,因为语气又有点郑重了,像是对伴侣的承诺和安抚。

结果最终发送的版本就成了这样,‘哈哈,就连吃火锅粉都要跟你AA的我,哪里舍得花这份钱。你是了解我的,能自己动手解决的问题我向来是万事不求人的。放心啦,你能够坚守的,我一样可以做得到!’这次他破例在白露面前讲了黄段子,其实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要用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把白露糊弄过去,避免话题变得严肃起来,向来雷厉风行的他这次却不得不如此地拖泥带水,令他感到无比的窝囊和憋屈,但他必须严格执行自己的计划,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事关彼此的一生,不容有失。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不会继续坐以待毙下去。

当晚,他将自己的QQ空间设置为了仅自己可见,自嘲般写下一条动态,‘大鱼是钓到了,只怪自己力气太小拽不上岸来,只好暂时先放生她了!’

公司的新产品在全国各地都开始了紧锣密鼓地安装调试,由于技术支持部人员紧张,加之他们对产品的工作原理远远不及品保部了解得深入,张扬此次主动请缨也可谓师出有名了,但他偏偏选择西安这个城市却另有目的。他必须尽快与曾经的老板、老板娘两口子见上一面,因为得知了二人近期在西安调研,所以张扬紧随其后追了过来。哥嫂二人早在几年前就将经营的公司盘了出去,转而入股了国内一家颇具潜力与声誉的电子配件生产厂商,同时担任起了整个华北区的大区经理,举家搬迁到了北京生活,事业可谓是如日中天、风生水起了。今年曾在一次网上闲聊时得知,他们在山西尚缺一家省级代理商,倘若张扬有意,他们将破例为张扬降低准入门槛,原本首次进货要至少100W元,可以破例为张扬调低到60W元,但是每个月必须保证50W元以上的进货量是底线,不能让步。该品牌在行业内可谓是一股清流,品质与口碑甚好,也从未与同行有过恶性竞争,他们心无旁骛、在品质方面精益求精,丝毫不被生意场上的价格拼杀所干扰。虽没有多少接触,但他们的这些传说张扬也早已有所耳闻。那次大家不过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都没放在心上,但张扬也知道,哥嫂二人了解自己的为人,尤其老板娘当年总是把‘我们家张扬多么多么朴实、吃苦耐劳又诚实可信’等挂在嘴边,逢人便夸,所以他们需要考察一家值得信赖的代理商时,自己无疑是最佳人选。

不过张扬可没敢奢望一口能吃成个胖子,一来他根本就拿不出那么多钱,二来他也需要一定时间的工作积累才能拿捏得准市场需求与前景,不能两眼一抹黑就一猛子扎进去。所以他这次是厚着脸皮来求人的,希望他们能念在往日情分上拉扯自己一把。虽是求人,他也没打算将自己眼下的困难全盘托出,只是单纯地解释说,到了而立之年也想要有一份自己的小事业。因为倘若让嫂子得知他低头求人是为了一个女人,必定会被嫂子一阵嘲讽,向来大男子主义又无欲无求的他,竟然也会变得儿女情长了。

从哥嫂这里他获得了几条重要信息,目前他们在山西有两家小的分销商,但不是区域总代,而且这两家把山西市场做得很乱,哥嫂已迫不及待想要撤掉他们。另外,哥嫂曾提出过的每月至少50W元以上的进货量,是有实际数据支撑的,他们是信得过张扬的品行,才愿意把这块现成的蛋糕分享给他。

这还不止,他们在得知了张扬根本拿不出那么多加盟费后,索性大手一挥,表示愿以他们公司股东的身份为张扬作保,虽不能让张扬做总代,也可以获得与另外两家小分销商相同的拿货价,区别是那两家分销商需要现金拿货且每月至少要有20W元以上的出货量,而张扬只需要注册一家小的个体,并且在卖场里有一组自己的柜台,他们就给与张扬10W元货物的赊欠额度,三个月内无出货量的要求。从哥嫂二人交谈的语气中听来,张扬很明显能感受到哥嫂对他寄予了厚望,他们是真的希望张扬能够把山西市场做得规范起来,只要看到市场好转的趋势,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撤掉那两家分销商。待张扬积累到一定实力之后,即可名正言顺地扶持他成为省代。

两周后,张扬返回了公司,距白露离开的日子也已经没有几天了。他第二天一早便向李伟提请了离职,现在他是李伟手下最得力的干将,在品保部受器重程度早已超过了章文强等元老,李伟更是在老总面前多次极力保举自己,如今他已被公司列入重点培养的年青一代的接班人了,此时说要离开,于情于理他得先跟李伟打声招呼,在得到李伟的谅解后才好一步步走公司的离职流程。

他这一遭可真是把李伟打了个措手不及,搞得李伟不得不软硬兼施,先是好言相劝并承诺立即向老总申请,当月就给张扬涨薪水;见张扬不为所动,又指责张扬没得良心,枉费他一番苦心重点栽培。当晚李伟便邀约张扬喝酒,挽留之意确是诚意十足。所以张扬也就不敢再过多隐瞒,当晚告知李伟,自己目前拥有了一次难得的机遇,他要创业自己当老板,与公司待遇无关。即便这样,李伟还是一再强调创业的风险以及留在公司的发展前景,切莫一步走错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到了第二天一早,又轮到公司老总亲自找张扬谈话,挽留的说辞与李伟也是如出一辙,只是语气上少了许多官话,多了一些温情。老总表态说,像张扬这样几年来恪尽职守又颇有见地的年轻人,他本人是十分喜爱的,张扬能一直以公司为家,他也希望能对家人有更多的关怀,若张扬生活上遇到了什么困难,不要太过见外,公司也愿意尽可能地提供一些帮助。

当然,客套话是这么说的,张扬也不敢太过当真,毕竟就算自己告知了40W负债的情况,就算公司真的能一次性预支给自己这么多钱,那也无非是将债权人关系转换了一下,并没有实际改善。而老总给出2000元的破格涨薪,在公司上下虽已是不能泄露半句的特殊优待,对张扬而言却依旧还是杯水车薪。

最后,在老总温情的话语下,张扬爽快地应下了为期一个月培养新人的要求,成为史上第二个愿为公司奉献到最后一丝光和热的员工,而第一个则刚刚完成了她的使命,很快即将离开。同时,老总还给张扬留下了一句承诺,倘若张扬在外面做得不顺,公司的大门随时都愿为他敞开。这话听着太有人情味了,任谁都会为之动容的,此情此景又犹如往事重现,十多年前哥哥嫂子也是这么对他说的,也难怪,不光是顾念往日情分,这些生意场上的老油条们更是擅于周旋的。至于老总和李伟都一再强调创业的风险,他当然是心知肚明,他依旧清晰地记得当年哥嫂做生意贯彻的‘先入为主’原则,他们对张扬信誓旦旦地声称那些所谓的前人已栽树后人只乘凉,显然是只捡好听的乐观的说,丝毫没有提及品牌竞争力和产品性价比等细节数据,以及可能来自市场上或同行们未知的阻碍,好像张扬真的就只需要坐享其成似的,想必这也是遵循了‘先入为主’的原则了吧。所以未来的关键还是要全凭他自己的努力,倘若真的把市场做好了,那大家就是亲密无间的伙伴,皆大欢喜,若是做不好,哥哥嫂子也必定不会手下留情的。

得到了公司老总的这个承诺,张扬反倒觉得自己这破釜沉舟的决心有点小题大做了,原来即便是自己创业失败,还是有着诸多退路的,以他这十多年来具备的专业知识,再找一份同类工作也不是难事,更何况他这样的好身板,就算卖力气为生也不足为惧。这样一想,倒让他觉得有些沮丧了,所谓对爱情的奋不顾身原来也不过如此,当今的时代是有不小容错率的,哪里会像那些古装剧、仙侠剧或时代剧里演得,动不动就得以生命为代价、要死要活的,爱情大可不必妆点得那么伟大,他和白露无疑就是彼此相爱的,需要的也只是两颗彼此交融的真心,那种跨越生死的爱恋还是留给那些山盟海誓的有情人来演绎吧,他不需要那么奢侈的爱情,若能一帆风顺地渡过眼前这道坎,与白露相守到老就万分知足了。

离职创业的事张扬并没有跟家里人商量,还记得当年离开维修店,他谎称是公司正常裁员,隐瞒了进看守所的事,因为他了解母亲,儿子为了维护一个女孩被抓进看守所,还丢了工作,母亲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她必定会搞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还会时不时出现在女孩的视野里,让女孩始终铭记着自家的这份恩情。可即便他隐瞒了这个真相,母亲还是善解人意地拓展出了更多情节,比如儿子文化程度太低,无法胜任那些需要一定技能的工作。

‘要不去报个厨师班吧,当厨子轻松,不费啥脑子’,她那时多次这么提议,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张扬的态度,显然这是一位慈祥的妈妈,没有什么文化的儿子在高知群里摸爬滚打、拼命挣扎,她心疼了。她觉得可能是儿子太逞强了,太勉强自己了。母亲很擅于捕捉一些空穴来风的细节,进而推测出很多儿子用心良苦的隐情,令她为之动情,母亲这一特质把张扬逼得苦不堪言,让他从小就练就了一种泰然自若的表情,尽可能地去限制母亲无比广袤的想象力。

他可不希望自己的离职让母亲胡思乱想,创业路上的艰辛与风险让她忧心牵挂,更不能告知自己破釜沉舟的决心是因为家庭的处境令他无法追求心爱之人,免得父母因此感到自责。更何况当年为爱猫哭泣的事都能成了母亲的笑料谈资,这件事要让她知道了,指不定又会被她编出什么样的故事来呢,儿时与母亲分享自己的任何感受可从来都只是自取其辱啊。所以,他决心至少在前途明朗之前不能让父母知道这件事。

一连几日,每晚下班李伟都会邀请张扬喝酒,他已经接受了张扬即将离职的事实,并非是要一而再地进行挽留,而是单纯的以好友立场与张扬促膝长谈,缅怀着数年来与张扬共事的种种情谊,千言万语都汇聚在了这杯杯烈酒当中,令人既感怀又不舍。

到了周四上午,人事部经理庞姐按照公司流程单独约谈了张扬,她交给张扬一份调查问卷,内容足足有三页A4纸之多,大致分为选择项和问答项,包含多种类型的调查,有关于薪资待遇类的、人文关怀类的、对公司存在问题的建议、公司发展方向的评价、未来是否还有回来就职的意愿以及对自己部门经理的评价等等,尤其是对李伟作为部门经理的管理能力评价足足占了有七八条之多。公司这个离职流程张扬还是第一次听说,据庞姐所述,全公司上下只有极少数的员工会被指定填写这份调查问卷,比如白露就没有,毕竟她是考上公务员离开的,没有什么转圜的可能,而另一种情况就是那些无足轻重的员工也没有这个流程,比如技术支持部的全体驻外人员也都没有。具体谁有资格享受这份殊荣,完全是由老总亲自指定的。

原本张扬的打算是在这一个月里悄无声息地带出个新人来,完成工作的交接,他原以为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李伟和老总,顶多再加上一个副总,可经过了庞姐这一茬,离职的消息当天就在同事们之间传开了。于是,他这一整天都不得不应付来自楼上楼下全体同仁的各种关切,甚至一些出差在外的同事也纷纷打来了电话。

‘老张,快说说打算上哪高就啊?已经找好下家了吧!那边给你开多钱?’

‘张姐,为啥要走啊?快留一下你新公司的地址,我下班了好过去欺负你!’这是当初与王丹丹走得较为亲近的几个女生,后来也都跟着改了称呼。

‘张扬,偷偷告告姐,公司有没有留你?有没有提出给你加钱?加了多少?话说,姐姐我还不知道你到底赚多少呢。’

‘小张,以后你可不能忘了这帮老朋友啊,有空了可要常回来看看。客套话就不说了,今晚你做东吧,大伙祝你前程似锦!’

‘是啊张哥,以后你发达了,可要记得拉扯兄弟我一把!’

......

就这样,前呼后拥的数十人,把张扬折腾得实在是苦不堪言。虽然看起来是盛情难却,张扬也心里清楚,真正关心自己、真正交心的也就那么几个,当晚他并没有宴请众人,而是接受了周姐私信发来的单独邀约。至于白露,就把她彻底晾一边了,白露也很识大体,没有跟着别人一起瞎掺和,她应该知道自己是与众不同的,没必要火急火燎地问个究竟,来日方长,她们有的是时间。

第二天上午,张扬到硬件部找某项目组组长郭工寻求配合时,教他真正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人未走茶已凉。吃了人家的闭门羹,张扬是一肚子的憋屈,过去给这位郭工提供了多少分外的帮助,人家没有丝毫感激,反而今天却对张扬充满了怨气,甚至是愤怒。‘以张扬为代表的这一种人!’这是郭工指责他时所进行的形容。

‘以张扬为代表的这一种人,明明每一个离开时都是因为嫌工资低,却没有一个愿意承认。他们故意反着说,甚至还想让老板以为工资给高了。他们这种在公司有着一些影响力,高层较为看中、重点培养的青年人,他们的离开本可以为留下的人争取到一些利益,可他们却正话反说、唯恐为别人做了嫁衣!可真是人心隔肚皮!’

张扬起初是十分愤怒的,要论表里不一的两面派,他郭工才是当仁不让吧,私下里痛骂公司的选贤用人和薪资制度,数他最起劲,在朋友圈转发公司的宣传资料也数他最积极,还总是配文说以公司为荣,不正是因为他加了老板的社交软件好友嘛,至少张扬可没有添加过除李伟以外任何一个领导的好友。郭工他可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但郭工的指责又是慷锵有力的,尽管自己是满腹的委屈,也百口难辩。虽然这不是自己的心中所想,但郭工说的也是实情,昨日面对那么多人的关切,张扬的回复全都否认了薪资原因,给人事部的调查问卷里也是如此填写的。公司虽明令禁止员工私下里给别人看自己的工资条,却也架不住人们的好奇心,工资条是电子版的,没人会打开自己的邮箱给别人查看,但各部门各职位的薪资区间,人们心里大致都有数。所以张扬是真的认为公司给自己的待遇是比较公道的,毕竟自己学历摆在那,工资却比某几个研究生还要高,这还有什么可抱怨的。他本是实话实说,可别人却不这么看。

老人们口中常说的‘净把人往坏处想!’,这种心态是普遍存在的。人类普遍会对别人的行为作出较低、较差的评价,他早已是感同身受。从前请朋友吃饭,他向来是根据人数点餐,菜品数量与人头数量相等,不够了再加,他的本意是想带个好头,养成节约粮食、不铺张浪费的习惯,可多年后他才在不经意间从朋友们的语气中听出来,大家对他的印象一直都是十分抠门小气的。从前他与并不熟络的人们交谈,向来是客客气气、彬彬有礼的,他的本意是希望留给对方一种为人谦逊和善、有教养的印象,以及对他人的尊重,可后来才发现,别人看他却像是在卑躬屈膝、低声下气,必定是有求于人,甚至是居心叵测。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不知不觉间他养成了个不好的习惯,就是在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上对别人礼貌,对方才会认可他是善意的,并非另有图谋。不过,凡事物极必反,就比如被杨佳见多了,会挖苦他每次服务员给倒水都说的那句‘谢谢’过于牵强,显得十分刻意和做作。

同样的,受到人文环境的影响,他现在每次去吃自助餐也养成了一种习惯,就是离开餐桌去拿食物前尽量叮嘱同伴留下,若是没有同伴他就得找个服务员帮忙看着。因为有次他和白露两人去吃自助烤肉,才离开短短三分钟,取餐回来时发现桌子、烤架已经被服务员收拾干净了,张扬还没说什么,反而遭到了对方的埋怨,怪他们吃得太干净造成了误解。于是他伸手指向了贴在墙上的标语,每个字都足有桌面大小,格外醒目,‘勤拿少取,杜绝浪费!节约粮食,基本美德!’这样,服务员们才不情不愿地重新为他们铺设起烤架,口中仍旧念念有词。从她们的闲言碎语中不难听出,这标语说白了就是句形同虚设的口号,哪有人会当真,每天接待数百人,可从没见过哪一桌客人是真的勤拿少取、吃完再续的。

但是话又说回来,将心比心,倘若换做别人也同样表现出了勤俭节约,自己又会作何评价呢?自己刚刚不也是将郭工的言行看作了表里不一吗。偏见,充斥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在郭工眼中,张扬只不过是个心胸狭隘的小人,大概张扬为他提供过的诸多帮助也只是在讨好吧,图他能在老总面前美言几句?毫无疑问,至少多年前的自己也是如此隔着门缝看人的,相同的言行,看自己就是用心良苦的、深奥的,看别人就是不怀好意的、肤浅的。所以,张扬眼中的自己和别人眼中的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人,甚至是天壤之别,所以,张扬并不能确保自己就完全不会对别人产生偏见,大家都一样,这更让他坚定了自己过去的为人方式,成天嬉皮笑脸、扮演一个没心没肺的小丑,同时谨言慎行、不贸然评价他人,这样就绝不会伤害到任何人。

他当然知道不可能每一件事都做到让所有人都满意,过于介意每个人的看法,做人大可不必活得那么累,就算郭工再怎么气急败坏,是他份内的工作也不能再三推托,大不了等他消消气,下午再去找他便是。张扬很快收拾好心情,吃过午饭后还得去帮白露收拾她的私人物品呢,过了今天,白露就名正言顺地成为前同事了,上午她已经挨门挨户找各部门经理签过字了。

白露的私人物品并不多,办公桌抽屉里、墙边的立柜里各有一些,摆放整齐、一目了然,这让他想起了卫婷离职时那铺天盖地的阵仗,光是她办公桌脚底一个大纸箱子里就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用矿泉水瓶装着的爽肤水,玻璃杯、保温杯、塑料的刷牙杯都堆放在里面,但并非它们功能分明,只是她自己也忘了怎么堆进去的,还有什么吹风机、口红、香水之类的,三条毛巾她也已经分辨不出用没用过了。柜子里的物品就更是惨不忍睹了,公司的还是个人的,全都得一股脑掏出来一一辨认。

白露的物品虽然不多,但是分量却都不轻,办公桌上摆着的两盆绿植架在一个长方形木箱上,这是张扬专门为她私人定制的半自动浇水系统,利用了车间废弃的松木板制成,中间的支撑板开有两个碗口大小的圆洞,用以支撑两个小花盆,两个花盆中间固定着小水箱,从水箱引出来两根塑料导管分别连接着两侧花盆,水箱底部还吸附着一个小水泵,木箱右侧开孔,用玻璃胶固定着一个船型开关,白露每次只需要来回扳两下船型开关即可完成浇水。所有的线路全都穿引在了背部木板的夹层,外表看上去十分简洁。下面一层是可抽拉的塑料抽屉,可不定期将花盆里渗下来的水倒掉。

‘本来抬抬手就能做的事情,愣是被你搞了这么复杂!真是闲得蛋疼!’想当初大功告成之时,卫婷不满地一旁嘟囔着。

‘你懂什么!这个叫情调,男人的浪漫!’张扬得意洋洋地回击道。

白露原本是想在临走时把这两盆绿植送到实验室养着,毕竟实验室的环境辐射要比办公室大多了,然而现在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

除了水杯,蜂蜜、秋梨膏之类的饮品,以及三黄片、创可贴等一些常用药品,主要的还是她那两摞书籍,从立柜里搬出来才发现远比想象中沉多了。这些书全都是她个人的,财税相关的居多,另外夹杂着一些杂志和外文类的书籍,因为公司有专门的图书室,需要借阅什么书籍都得通过后勤部登记,而且公司的书籍基本都是与硬件开发及程序开发相关的,所以很少出现在个人办公室里。

“再看看还有什么遗落下的没,过了今天再想起来,可不好回来再拿了。”把所有物品都摆出来后,张扬随口叮嘱道。

“应该没了吧,万一还有,你再帮我收起来就行了。”

“哼哼,你想多了吧,我会帮你收起来?我只会拿着到处跟人说,‘这是白露的...遗物!’”后面这句他故作悲伤惋惜的语气神态和极具强调的停顿,声情并茂,逗得白露大笑不止。

“哈哈,你说谎!你这个大骗子!”

白露的抽屉里收藏着一袋塑料堵头,张扬以前就看到过,那是当初他俩开的一个玩笑。

‘你要送我啊?作为咱俩的定情信物?’那年只为捉弄她的情话仍言犹在耳,现如今自己却也是深陷其中、情难自持了。

‘把这堵头扣在指头上,挤出里面的空气,它就会牢牢吸在上面。你信不信,每天看书的时候左手吸几个,专注力就会变强!’这是那年白露解释收藏这堵头的说辞,不过好在没有人发现过她俩同时都收藏了一袋这种废料在抽屉中,所以这似乎也就成了两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

白露的书籍塞满了一背包,另外还有一个70公分宽的纸箱里也摞了大半箱,方才全部装下。

“这两盆花你抱得动不?我把大包背上,这箱书抱上,你背小包和花架子,咱们索性一趟搞定。噢,对了,待会记得把水箱里的水放掉。”张扬站在办公桌前,手里掂量着箱子的分量,心里盘算着今晚下班后送白露回家,白露的住处离公司也就五六百米,所以他们是要一路走回去的。

白露没有回应,默默地站在张扬身后。张扬把花架子的电源线拔了下来,用铁丝绑带捆绑着。当他察觉到屋里气氛已莫名地凝重紧张时,白露的双臂已然缠绕在了他的腰间。白露紧紧地抱着他,脸贴在他坚实的脊背上,紧紧地...紧紧地。这大概是白露生平第一次与男人亲密接触,一个简单的拥抱竟也是如此地笨拙,两侧腰间被她勒得略感酸疼,也可能是她太过紧张了吧,没抱过男人也该抱过闺蜜吧?

“张扬,我爱你!全世界我只爱你!”

白露说这句话时声音是有些颤抖的,即便是平胸的她,张扬的后背也能明显感受到她呼吸的巨大起伏。同时温婉的嗓音中也处处饱含着柔情。

张扬的手心瞬间就冒汗了,他试图去长舒一口气,缓解一下紧绷的神经和天旋地转的大脑,可惜他做不到,无数的回忆在他的脑海中打转,似乎一切都很清晰,又一切都很混乱。这口气堵着他的咽喉,顶着他的鼻腔,可就是久久得不到释放,以至于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就让我这样窒息到昏迷吧,或许还能争取到一些思考的时间。’这并不是他生平第一次听到如此极致的告白,两年前卫婷就曾在众目睽睽之下使用过‘比地球上任何人’这样极致的形容,但很显然,此刻他已是方寸大乱了,因为现在这个‘全世界’是出自白露之口,他发现原来语言的力量从未曾改变过,它赋予了每个人平等的使用权,只是从品性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来,可信度以及情感的饱满度就天差地别了,此时他才真正感受到这句话原来具有怎样的魔力,霎时间整个人从头皮到脖颈、从双肩到脊背、从腰间再到脚底,像是触电般地感到一阵阵酥酥麻麻、飘飘欲仙似的,美妙到无以言表,甚至让他有了一种死而无憾的感觉,这一生已经是没有白活了,这感觉可不是随便哪个女人说出来都有效的,话还是那句话,语气也都是一样的语气,可对他来说,全世界也只有白露一人能带给他这样的感受。

尽管身边的人们常常玩笑说,每年的情人节总有无数的人会赌咒发誓,‘一生只爱一人’这样的承诺也就是当下催化一下情绪、走个形式罢了,这年头没人会当真的。即便谁也无法预知这漫长的人生路上白露还会不会遇到另一个真心真意的爱人,会不会言之过早或过于绝对,至少现在能够肯定的是白露的前半生真的就只爱过张扬一人。然而张扬了解白露,他们每天都待在一起,工作日、周末都待在一起,他太了解白露了,白露是说到做到的,她对自己为人处世的要求是十分严苛的,她曾自比龙舌兰,一生只会绽放一次,希望她选择的那个人会懂得珍惜,她比谁都要清楚、比谁都要在乎,有些许诺一生只能说给一个人听,有些财宝一生也只能赠予一个人拥有,她那唯一一瓶的、珍藏了数十年的葡萄美酒,只能与唯一的挚爱共饮,甘甜过后成为俩人独一无二的回忆,因此无论她俩最终能否走到一起,白露应该是永远都不会对另一个男人说‘爱’了,这也是张扬深感愧不如人、配不上白露的地方,尽管他从未对任何女人说过‘爱’这个字眼,但他当年确实就那么轻易地跟一个不爱的女人同居了。所以他觉得白露对他的认可其实是名不副实的,白露的眷顾更是极其沉重的,他甚至开始感到胆怯,会不会有那么一天,白露会后悔、会自责,发现今天的自己根本就是在为一个不值得的人拼命。

尽管白露已知道了他过去的同居史,尽管他脑子里再也不会冒出那些骄奢淫逸、左拥右抱的念头,但相比之下,白露对爱情的信仰是来自骨子里的,是极其纯粹的,而他的正直却是在这几年里受到白露的熏陶而改变的,彼此爱情的纯洁程度终究还是差了一个档次。

‘快醒醒啊,张扬!现在可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镇静点,稳住局面,一切按照计划行事!你不是早就下定了决心,拼尽全力战胜困境,成为值得白露托付终身的人么!’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告诫着,努力让自己从或喜或悲、既亢奋又胆怯的复杂情绪中挣脱出来,‘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别小家子气了,还是赶紧想想眼下的问题吧!’

是啊,怎么办呢?要不就坦率一点,把自己现在真实的境况都说出来?请求白露能等等自己努力看看,等待一年、两年,或者三年五载?

‘张扬啊张扬,你不就是想要一份心安理得吗?那你就把实情都告诉她啊,赴汤蹈火也是她自己选择的,也算不上你对不起她!何苦这样拖泥带水,相互折磨呢?达也不也是在自己一事无成的时候鼓起了勇气,要求小南等他努力变得优秀起来吗?’张扬内心极度纠结着,意志已经开始有所动摇了。

‘不!还是不行!白露不是卫婷,在感情的抉择面前做不到卫婷那样的理智与决绝,她一定会奋不顾身的,作出可能会令她悔恨终身的决定。’这个观点张扬不是临时起意,几个月来一直都萦绕心头,他当然知道白露不是一个利欲熏心的姑娘,所以他根本不用问,也知道白露的答案,‘美其名曰叫白露自己做选择,其实根本就是一个毫不负责的卑鄙伎俩!’每次一想到这里,他就不得不努力告诫自己,不要把难题丢给白露,他应该是一个有担当、有责任感的男人,不然根本就不值得白露托付终身。做人心安理得,这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就连那些曾因自己年少冒失而被伤害过的陌路人,那些愧疚的画面都能折磨得他多年来彻夜难眠,更别说现在面对的白露是自己唯一的挚爱了。

‘况且人家达也那时才读高中,而你现在已经三十岁了啊,白露更是比你还大一岁,让她苦苦去等待一个不确定能否到来的未知天,这样的要求未免太自私太残忍了吧,缺德啊!’他可没有绝对把握只要肯吃苦就一定会走出困境,生意场上不确定因素何其之多,万一最终努力下来却只证明了他这样的人性根本无法在尔虞我诈的商场上立足,导致家庭负债雪上加霜也不无可能啊。

基于以上曾在脑中重复过无数次的理由,他哪里还有犹豫的空间,根本就不是能否接受她的问题,而是如何能婉转地回绝她的好意,同时又不致她永远从自己的生活里消失的问题。

那到底该怎么办呢?他曾料定以白露的内向和孤傲,顶多也就是敢做一些暗示或迂回试探之类的举动,平日里只要讲话谨慎一点,那一切就都还在掌控之中,他万万想不到,白露竟会如此勇敢,着实教他手足无措了。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样的说辞可以蒙混过关,难道要说希望仙子你早日找到一个如意郎君?这也太口是心非了吧,他可没有把爱人拱手相让的打算。也不能嬉皮笑脸地说嫌弃人家喝丸子汤不放香菜吧,他当然知道到了他们这个年纪,表达感情是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尤其是白露这样腼腆的姑娘,此时任何的敷衍和糊弄简直就是一种侮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也弄不清这个拥抱究竟持续多少分钟了,大概是挺久了吧。久到再亢奋的情绪他也可以逐渐稳定下来了,白露的手臂也明显不再僵硬、紧缚,似乎她也察觉到了张扬的犹豫为难。

他轻轻握住了她纤细修长的双手,缓缓从腰间解开,极力克制着自己右手拇指想要在她手背上摩挲的冲动。

“对,对不起......”他愧疚地低下了头,声音是如此地软弱无力。

“是因为她吗?那个你买了歌舞剧门票却没能表白的女孩?”白露试图迎上他躲闪的脸庞,“你早就心有所属了?我不该心存侥幸的。”

“对不起...对不起...”他没有否认,没有解释那个女孩就是白露自己,只是一个劲地说着对不起。

“没事的,你以前就提到过她,这个结果我是有心理准备的。能够把一直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我很开心!”

“抱歉......”言毕,张扬便低着头灰溜溜地逃走了。这很窝囊,却也无可奈何,因为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白露就替他解了围,她真的是太善良了,时时处处替别人着想,这让他想起了就在前不久自己还信誓旦旦地认为,现实中追求爱情远没有电视里演得那么艰难,不由得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他可不能让白露看到自己这副糗态,落荒而逃了。

他这才体会到,原来感情世界里的心如刀割也是分种类的,有追求不到最爱的人,选择退而求其次的,这种心痛却又不失理智;有左右为难,选择熊掌而放弃鱼的,这种心痛的同时也满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有被无情抛弃或伤害的,这种心痛中带有怨恨,是有宣泄目标的;唯独他俩这种两情相悦的,心痛得最纯粹。

下午他没有再去找郭工谈工作,这些都无关紧要了。他为自己的计划重新制定了进度,不能等到完全还清二叔的债务,只要他的创业稍有起色,只要能够稍微看到一点点未来,他就要勇敢地跟白露在一起。他应该还有些时间,还有不小的机会,虽然今天他拒绝了白露,但他可以肯定,白露是绝不会随便找个没有感情基础的男人就把自己给嫁出去的,这几年来她们彼此交换着对待感情的态度,分享着各自看到周遭人们的悲欢离合,他很确定她们的思想在不断地磨合、共鸣,白露也确实在被自己影响着,这几年里她已经完全将父母强加来的相亲拒之门外了。与此同时,他自己也要完全做到一门心思拼事业,努力的同时也要做给白露看,张扬是真的一直都保持着单身,也算是在变相地对白露进行牵制吧,虽说这个小算盘并不光明磊落,但绝对会起到些作用的。

‘那这样想方设法拖延时间与直接请求白露苦等又有什么区别呢?’这是一个很折磨人的难题,似乎在不停地游说着他,放下这个心魔眼前就可以是一片豁然开朗,但他知道这样的做法是受到了自己心性的指引,虽说一时千头万绪不得其解,但肯定是有它的道理的,肯定会是善意的。思来想去,还真就让他琢磨出点理论来了,因为前者归根结底一切的风险还是自己在承担,而后者却是用了一个毫无把握的承诺直接将白露宝贵的青春先据为己有,相当于是实施了先入为主的手段,那他对待感情的态度不就和卫婷、郝明亮一样的自私了吗。

大概到了下午四点钟左右,白露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照例来到实验室和张扬一起工作,她自己的工作都已经交接完毕了,所以今天就是纯帮忙了。大概是他们坚持了几年的习惯一时也改不了吧,毕竟张扬现在也是以指点新人为主,这帮忙其实已没有什么必要了,只是这平凡的时光里身边若是少了这么一个人,还是会感觉心里空荡荡的,莫名地失落。

“明天你...还会来图书馆吗?或者说,以后...”白露讲话明显有些犹豫。

“啊?这难道不应该是我来问你吗?”这确实是张扬曾打算要向她确认的,因为考上公务员之前,白露来图书馆的目的一直是明确的,现在她已经没有长期坚持的理由了,只是最近几周她还是会来,张扬也就将问题搁置了。“那你去了新单位,结识到了新朋友,不会就把我一个人孤零零丢在图书馆了吧?”

“不会不会!不看你的面子,也得给酱牛肉面子不是?”

“诶对!说起这个来了,我给你看样东西!”简单两句对话就让他一下子来了精神,因为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之前沉重的心绪、压抑的空气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一扫而空了。

他很快从抽屉里翻出一张便签,那是三个月前在一家香味独特的打卤面馆得来的,人家店里的招牌配方自然是不会轻易外传,不过幸运的是店主是一个芳龄二十的小姑娘,这就给了张扬可乘之机。这姑娘的手艺可是来自家族传承,父母帮她在省城支棱起这间小店,又雇了几个伙计,就返回老家运城继续经营他们的总店去了。

“这配方你不是给我看过嘛?跟上次不一样了?”

“嗯...怎么说呢,配方还是那个配方。待会儿回去的时候顺路去趟市场吧,我给你做打卤面吃。算是为你去新单位报到送行了。”

白露听着有点莫名其妙的,张扬却是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

“喏,你自己看。”他边说边翻弄着手机,打开了与店主女孩的聊天记录。“我之前还犯嘀咕呢,会不会是她隐瞒了什么核心配料。原来关键的精髓是在煮水上啊,这几样调料倒入的时机竟然有这么多讲究!”

“你俩的私聊内容给我看不合适吧?”

“瞎说什么!我做人坦荡荡,就是结交了一个很有利用价值的小朋友而已,没啥见不得人的!”

“很有利用价值?你还真敢说你坦荡啊!”白露的语气听来并非是讽刺,更像是在打趣。她当然了解张扬的为人。

“是啊!我也给她帮了不少忙啊,她用盗版软件,前台的收银系统数据库出了问题,还是我帮她把数据找回来的。况且我也向她保证过配方绝不会外传,我是说到做到的!”

“好吧好吧,真是服了你,走到哪里都有小姑娘对你献殷情。”

......

晚上在白露家里做的打卤面特别成功,光是在煮水的过程中就已经能够确认出是那股香味了,水开后捞出调料,再加入配菜、料汁,然后勾芡,一气呵成。原来成败就只在于知与不知之间,一个简单的窍门就能够翻转结局,大概他与白露之间的障碍也会存在着这么一个突破口吧,可不知又有哪位高人能够开启上帝视角,帮她们扭转乾坤呢。

他当然知道今天的白露完全是在强颜欢笑,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向异性示爱,而且很可能会是此生唯一的一次,她心里一定是非常难过的。过去,她若有什么困惑,还能向张扬倾述,听听他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见解。她问何时葡萄才能熟透?张扬就一脸得意地指着陈医生的药方回答说,你要静候,再静候,就算失收始终要守!可今天她正是被张扬所拒绝的,还有谁能倾听她内心的悲伤呢?

所以他发现,他害怕白露会永远从自己的生活里消失,害怕会失去这独一无二的知音,白露又何尝不是呢?所以每一次他都能够有惊无险地度过危机,根本就不是什么巧合,更不是凭借他单方面的油嘴滑舌。他体会到,这样的爱恋固然是很折磨人的,却也是十分温暖的,相比起来,郝明亮那种看似豪爽、直率的性情中人四处宣扬的真爱根本就算个屁,他们只争朝夕的花招手段,说白了就是图自己痛快,图一时的享受罢了,哪里有在乎过爱人的死活。‘爱’,只是嘴上说说多么容易,张扬和白露恰恰就是因为太在乎对方了,充满了顾虑,才会显得如此地小家子气,才会如此地患得患失、小心翼翼。这需要付出多少的毅力,需要承受多少的心痛,又岂是郝明亮那种潜心研究大保健的肉欲机器所能够体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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