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白露离开后没几天，张扬猛然间感觉到这家他已就职数年的公司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格外的诡异，同事们对他的态度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一些男同事讲话总有点阴阳怪气的调调，而个别以前并无什么交集的女同事却突然对他殷勤起来，但却是那种偷偷摸摸的殷勤，倘若看到有人出现在视野里，她就像突然精神分裂似的，立即装作唯恐避之不及般一脸嫌弃，慌忙躲开。搞得张扬说不出的别扭。

“张扬，姐问你，你可要老实回答！你和王丹丹的事是真的假的？”白露离开后，好在还有周姐这个忘年之交，她那天下班后特意在后勤部逗留，等到所有人都离开了，才把张扬叫来后勤部质问。

“什么事？你这问得我好糊涂啊！”张扬感到莫名其妙，但见周姐神色很不好看，连忙追问“出啥事了？别拐弯抹角的，快说！”

“嘿！你脾气倒先上来了！”这俩人平日里也没讲过什么客套话，周姐倒不会因为他的语气而介意，但从周姐的脸色能够看得出来，这次她是真的生气了。

“我和王丹丹能有什么事？我跟她的关系还没有跟你好！”

“哎...张扬你糊涂啊！王丹丹现在是个什么货色，你沾谁不好，偏偏沾上个她！”

周姐这一声长叹气更是教张扬云里雾里，不过这句话的意思任谁听来都能明白大半了。

“你当初拒绝了卫婷，拒绝了我后勤部的几个姑娘，在公司这几年还一直标榜你单身！啊？亏得我以前处处跟人夸你...人品好！这也好那也好的！你可倒好，清清白白的小姑娘你不要，反而去给人家做第三者了！”周姐越说越来气，口气听来完全是在后悔结交了张扬这个伪君子做朋友。

“不是！我更糊涂了？你这都从哪听来的？”听着周姐这一句接着一句地抱怨，张扬也急了，“首先，我跟王丹丹啥事也没有！如果我做了，叫我不得好死！还有就是，你说王丹丹什么货色？这我更听不懂啊！”

“啥？公司现在都传遍了，你不会还不知道吧？她这公务员是怎么来的！”

原来是王丹丹和软件部的那个男孩分手了，所有的丑闻都是从男孩那边爆出来的。不知是她急于想要一刀两断，把对方逼急了，还是小伙子早有察觉，提前下手了。他利用技术手段将王丹丹手机里早已删除的私信内容全部调取了出来，也可能是网络监听之类的方法吧，这对于一个搞软件开发的人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虽说这是一个花点小钱就能轻易买到很多人的个人信息的网络时代，但王丹丹这么一个涉世不深的花季女孩竟然会有如此心机还是不禁教人感到唏嘘的，她性贿赂了面试官。但很显然，她的心机也是较为肤浅的，因为真正狡猾的人们，往往计划施行的过程是润物无声的，从始至终都不会叫人看出任何端倪，而她的行事作风却总是会表现出明显的意图，狐狸尾巴显露无遗。前脚刚刚考上了公务员，后脚就要过河拆桥，怎能不遭到人家的打击报复。

搞清楚这些事，张扬心里就基本有数了，至于这把火为何会烧到自己身上，他也能够猜出个大概了。

“待会再给你解释，我得先跟这小子理论理论！”他边掏手机边对周姐说。

这下轮到周姐莫名其妙了，一脸疑惑地看着张扬。张扬却只是在一边苦笑，一边敲打着手机屏幕，心想着，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啊。

为了交涉过程能留下完整记录，他选择了发送信息的方式。

‘兄弟，我不知道你是因为调取的聊天记录不完整，还是另有企图，这些我都可以不作深究。我手机里有完整的聊天内容，你若需要的话，我可以截图给你，以证清白。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这已经足够长了，三天内消除对我的所有负面指控，我不希望跟你彻底撕破脸，只要你恢复我的名誉，我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你大可以跟人们解释说是因为当时下载的聊天记录不完整，怎么解释你自己考虑，自己决定就好，我不过问。我知道你有一肚子的委屈，但我也是无辜的，你不能把仇恨转嫁到我的头上啊！你自己摸着良心想想，她勾引我的那些话，我是怎么臭骂她的！’

这段话可谓是相当的以德报怨了，看上去说得很是含糊，给周姐这些旁人看了自然是不清不楚的，但当事人都能意会。

首先，王丹丹发送的挑逗信息并不是发生在她俩谈恋爱之前，而是在她考上公务员之后，其中还夹杂着很多对男友的嘲讽。这段聊天记录若是由张扬公布出来，那小伙必定会颜面尽失，无地自容。

其次，他抢先告知对方，自己保存有完整的聊天记录，就是希望能直接断了他诬陷到底的念头，因为那种鱼死网破的收场绝对是最糟糕的，这个公司将再没有他容身的可能了，而张扬自己也可能会落下个存心置人死地的坏名声，不过也可能同时收获一个不被美色所诱惑的好名声。

再次，张扬特意将小伙的诬陷说成了无心之失，就是在给他找台阶下。他当然猜得到小伙肯定是看过完整内容的，这存心的诬陷说白了就是杨佳口中的尊严问题，无论是那个面试官也好，这个小伙也罢，对于王丹丹来说图的是利，而张扬，她图的是人。身为王丹丹的正牌男友，为她付出了多少的精力与金钱，却莫名其妙地就矮了张扬一头，这可不就是奇耻大辱。王丹丹自己不懂得自重自爱，受辱的人却是他，换成谁也不容易咽下这口窝囊气吧。所以，张扬心里对他也是蛮同情的，但又不能把这份同情写在发送的信息里，因为在小伙面前他是胜者，以胜者身份同情败者是无耻的炫耀行径。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张扬自己多年来饱受各种于心有愧的折磨，他深知最痛苦的地方莫过于很多往事最终都无法补救，只能祈求时间的宽容，但看他仍旧时不时会给自己两耳光，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小伙还很年轻，为一时之气做了错事，应该给他改错的机会，避免成为一生解不开的心结。当然，这一点也可能是张扬庸人自扰了，会为自己的过失伤人而感到愧疚的人这世上可实在是少之又少啊。

当他点击发送消息时，社交软件上出现了对方非好友的字样，不由得悲从中来。

“唉！看开点吧！”他叹了口气，自己安慰自己道。

随后他只好把那条消息复制了一份，通过手机短信的形式发送了过去。

大约过了五分钟，收到了对方很简短的一条回复，“嗯，知道了。”

张扬看过这冰冷的回复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回想自己大义凛然的那晚，可是被王丹丹骂了个狗血淋头的。

‘你这个不识抬举的贱民，姑奶奶我都没嫌你身份下贱，轮得到你来说教了？知道这里有多少官二代、公子哥排着队给老娘献殷勤吗，你个不知好歹的狗东西！信不信只要我一句话，让我们秦处长带人去你们公司查，分分钟叫你们关门歇业，老娘踩死你就跟踩死只蚂蚁一样容易！叫你一声张姐是看得起你，本来想说以后这边有什么机会了，还想着能照顾照顾你呢，可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活该你一辈子做贱民！咱们走着瞧吧，等老娘将来当上处长了，你还是那熊样！’

张扬可比王丹丹大着好些岁呢，本想她可能是年幼无知吧，好心劝她莫做亏心事，应该善待男友的默默付出才是，以免多年后回忆起曾经的所作所为，会像自己一样成为一生都挥之不去的愧疚，结果却引得人家勃然大怒。

周姐倒是很识趣，整个过程就默默地待在一边，等小伙回复的时候也没有过问什么。

“周姐，赶紧回家给你儿子做饭吧！具体咋回事，还是让他自己跟你们解释吧。”因为不知道小伙最终会拿出怎样的说辞，为了避免出现口径不一致的情况，惹人猜忌，他就不再向周姐多说什么了，“对了，今晚咱俩的对话就拜托你烂在肚子里吧。”

“好吧好吧。亏得我这么关心你，竟然连我都不肯说。我也不问了，你记得又欠下我一个人情就行了。”

“好好好，是是是，您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来世给您当牛做马......”张杨苦着脸打趣道。

“去去去，少来那套虚的，你就用酱牛肉来补偿好了！”

如他所料，几天之后这件事最终以一场误会而收场，对外的说法是，与王丹丹通奸的男子使用的社交软件头像和张扬的极为相似，造成了误会。此外，小伙并没有私下里向他致谢，也没有向他致歉，这倒也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工作中不可避免的一些交集时，两人也都能心平气和地商议，只是隔阂是真实地产生了，社交软件的好友自然也永远都加不回来了，想来也是必然，哪个男人会愿意与压自己一头的情敌做朋友呢。

不久之后，王丹丹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了一段话，却屏蔽掉了所有公司好友，大概是她把白露从列表里移出了这家公司的归类，疏忽了白露的存在，唯独白露可以看到这段话。

‘一个男人最大的失败，是让一个满眼是你的女孩，觉得自己瞎了眼，让不图你钱的女孩变得除了钱别无可图，让别人手心里的宝贝在你这里受尽了委屈。’

这段话是在指责前男友，却并不允许前男友看到，那显而易见，她真实的意图就是为了给她自己的圈子一个合理的交代了，这个交代包括每一个知道这段恋情的朋友、同学、亲戚等，但并不包括那些与前男友有交集的人们。

王丹丹发表的内容里，那些品质她一个都不具备，却说得如此心安理得。这就是人类为何会将‘说话’与‘沟通’划等号了，语言本来就是说给别人听的，是为了最终让听话人依从或认可自己，事实与否并不重要，因为真话并不都对自己有利，而趋利避害才是人之本能，所以能够让听话人去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才是沟通的真正意义所在，人家王丹丹这样才是没有忘本呢，事事都实话实说岂不是违背了自然法则嘛。内心里怎么想，是不必说出口的，那叫‘心思’。犹记得初入公司那年的拓展训练，范睿峰站在高空攀爬项目的旁边，焦急恳切地鼓励着每一位同事，那一声声‘加油’喊得是多么情深意切，不正是说给老板听的嘛。

还有王丹丹的前男友曾与张扬说起过一些私密话题，说他俩交往时王丹丹并不是处女，甚至可以说在性爱方面颇有技巧，想来还感到有些小遗憾了。当时张扬就觉得有点纳闷，因为王丹丹刚来公司那会可一再向他表述过，说她是母胎单身，从没谈过恋爱。现在看来，那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随意许诺本就是人类最惯用的伎俩，诸如‘我将来会让你成为所有人都羡慕的女人’，‘我将来会给你最大的房子最体面的生活’，‘我将来会带你玩转全世界每一个角落’，‘我一生都只会爱你一个人，永远都不会做半点对不起你的事’，‘我要把世界上最好的都给你，我只为你而活’等等这些人类每天都会说无数遍千篇一律的话语，从它们的字面意思听来理应是说话人承诺要为对方做些什么，可任谁都知道，说这种话的情景往往却是说话人在以此要求对方能答应他些什么。语言从来就是如此的拐弯抹角，机关算尽。

仅仅一天之隔，王丹丹又在社交平台发布了一条新的动态，配有与新欢在街头的拥吻照片。

‘马先生是世上最温柔体贴的男人，像我这样心碎的人，感谢有你，将它们一片片捡起来，拼接完整。遇到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从动态底下人们的评论里不难看出，她这是有意要向其他女生们宣誓对这位优秀男士的主权，今后就都别惦记了。马先生年轻有为，仅比王丹丹大5岁，已是科室里的一把手。据说双方家长都表示十分满意，喜结连理也已提上了日程，这种闪婚现象在近年来似乎还蛮常见的，公司里就有一个长年驻外的同事，跟老婆就相亲见了一面，周日见的面，四天后就领证结婚了。

同样的，这条动态也只有白露能看得到，想必这次她应该不止屏蔽了前公司的同事，连上次需要作交代的那些人们也都一并屏蔽了吧。当今的社交软件功能可真是太善解人意了，极大地方便了用户进行天衣无缝的人设展示。如今看来，也难怪她会那么急着与前男友划清界限了。

王丹丹在回复评论中讲述了与真命天子相识、相知、相爱的种种，既是一见钟情，在之后的相处中也是格外地心有灵犀。那套陈词滥调，简直与当初对前男友的评价如出一辙。张扬不禁感到怀疑，她真正想嫁的是伴侣？还是官位？此时他一片空白的大脑中唯独反复回响着一句话，‘我只想当县长夫人，谁是县长，我无所谓。’

这是一个婚恋自由的时代，妻子并非是恶魔果实，谁娶到了就只能永远依附于他，婚姻是可以反悔的，可以无限次地替换更为强大的宿主。工程师女友、科长太太，这都不算什么，在成为第一夫人母仪天下之前，县长夫人、市长夫人都可以视为过渡阶段。

至此，卫婷当年含糊其辞的那句‘说了你也不会懂的’所替代掉的本意也就终于水落石出了，原话应该是，受到卑贱的穷苦人调戏才叫侮辱，换成是权贵子弟的话应该叫做临幸，求之不得呢。由此可见，卫婷的道行离杨佳还是有差距的，若换成杨佳，他一定能够偷换概念，找到一个义正言辞的角度说出口，比如他曾说过，同样是偷窃，耗子被毒死叫罪有应得，但要是在饭里下毒，毒死偷吃的人，那就是犯罪，因为人命比耗子的命高贵，同样的，权贵子弟活着的每分每秒确实享受到的快乐就比穷苦人要好无数倍，他们的时间和生命可不就是更高贵嘛。

※

张扬应该感到庆幸，他遭人诬蔑发生在离开公司之前，给了他洗刷冤屈的可能，倘若这事迟来上十天半个月的，那他恐怕就要长期蒙受这不白之冤了，一个光明磊落的好男儿，为人真诚且热心，都要离职了还肯自愿为公司培养新人，走后却要留下一片声名狼藉，这将是多么可悲的结局啊。他当然知道，在公司这个小圈子里，人们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在时还会多少顾忌脸面问题，走后还不定怎么侮辱他呢。

白露就没有这样的幸运了，才离开没几天，公司里就开始谣言四起了。就连与白露很少往来的技术支持部里，都有人敢无中生有、毁人清白。有的人说，白露这个老处女，表面自恃清高，其实骨子里骚得很！又有人说，瞧白露看男人的那眼神，一定是饥渴太久了，巴不得谁能来滋润滋润呢......

白露在公司的时候，是副总手下唯一的兵，因为副总的其他手下都是‘将’。白露虽不是部门经理级别，却也是有些地位的，没人敢造她的谣。可这人一走，失去了这层身份，立即就没有了震慑力。

张扬这些天除了工作，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创业的筹备上，并没有留意到那些恶毒的闲话。直到章文强在张扬面前炫耀，声称他可替白露出了口气，却惹得张扬差点跟他大打出手。

章文强是这么说的，“技术部那几个小子，还敢在我面前占我家白露的便宜，没大没小的，简直是不把劳资放在眼里！我就直接跟那帮小崽子们摊牌了，白露喜欢的人是老子我，谁看不出来啊，平时白露看我的眼神，那就是在眉目传情，她早就对我有意思了！上次我老婆来公司，她俩就只对上那么一眼，你看看她俩那争风吃醋的那股火药味，简直要吃了......”

“你放屁！”张扬听到这里已经忍无可忍了，拍案而起，“放你妈的狗臭屁！你他妈的儿子都八岁多了，人家白露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你的良心让狗吃了？造她的谣！！啊？你能说点人话不？要不要我把你的狗嘴给你缝上了？啊？白露跟你无冤无仇的，你这样污人清白，你缺了大德了你！”

张扬已是火冒三丈，倘若章文强再敢出言不逊，他定要冲上去揍他个满地找牙。

“嘿！我说白露，你怎么还急了？”章文强嘴上还有点逞能，但看到张扬这股架势，语气明显怂了下来。

“我告诉你，白露每天都跟我一起做事，她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轮不着谁来指手画脚！谁要是再敢说白露半句闲话，有种就先冲着我来，看我不弄死这帮狗日的！”

话虽是这么说的，可当晚他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不免感到无比的悲哀，这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人言是可畏，他难道还真能把所有人的嘴都给缝上不成。他在公司也呆不了几天了，之后又会是怎样的光景也就可想而知了。他不可能做到让每一个人都尊重自己、理解自己，白露也是一样的啊，硬件部郭工对张扬的指责，不就至今也无法得到谅解吗，而且是永远也不能够说清楚的。因王丹丹的丑事败露而遭受池鱼之殃也是如此，倘若他真的与王丹丹通奸了，那他就是无耻的第三者，而他选择义正言辞地拒绝对方，别人捧在手心里的宝在他眼里却显得不屑一顾，又成了对别人极大的羞辱，反正摊上这些事，遇上这些人，横竖都是他的不对。

他常常会感到恐惧，有时自己就像是一面镜子，谁靠近过来，自己就会变成对方的样子。这与周遭的接触有直接关系，跟郭工、杨佳这些人交流，他思考的事情往往都是负面的，跟白露相处，话题往往就充满了善意。

白露的这件事刚刚过去两天，整个公司的注意力就被另一件大事所吸引了，这让张扬心里宽慰了不少，原来人一旦脱离了曾经的圈子，他的存在感就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消逝，想必要不了几个月，这里的人们也就把她俩的模样、话题基本都淡忘了吧，一如很多曾在这里出现过的身影。

公司老总在南昌新开了一家公司，涉及的业务领域与总公司这边毫无交集，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初创企业，将致力于新能源领域的技术探索。由于前期的种种需要，给总公司这边带来了一些人事变动，很多同事都在跃跃欲试。目前那边已经确定下来的只有总经理一个人选，原市场部经理出资占股10%并出任总经理，这是个鲜为人知的秘密，是副总来实验室聊天时有意无意地透露给张扬的。那空缺出来的市场部经理一职该由谁来替补，老总心里基本有了内定人选，只是他有心想留下张扬，又鉴于张扬为人过于诚实本分，还是更希望他担任技术岗位，这样一来就有了两套方案，倘若张扬愿意留下，就任命李伟调任市场部经理，张扬升任品保部经理；倘若张扬执意离开，则由范睿峰升任市场部经理。

市场部里虽说不上人才济济，但在张扬看来，华北区和华南区的那两位负责人才应该是经理一职的有力人选，光他俩每年就贡献了全公司七成的销售额，而范睿峰不过是负责兰州、青藏片区的业务，相比之下根本就微不足道。论人品、论能力、论功劳，范睿峰何德何能与他俩比肩，这样的安排如何能够服众呢？

张扬以前倒是听副总提起过，老总对范睿峰可是赞赏有加，说赞赏倒也不准确，老总的原话是‘这小子邪乎！’就是不走寻常路，不按常理出牌，却总能把事情办成。公司有一款小众产品，全年产量不过三四十套，基本都是兰州和青藏那边下的订单，更邪乎的是，这套设备公司对外报价是五万元，利润可达七成，已经是相当赚钱了，可范睿峰却能以每套二十万的高价让客户买单，他对产品的性能、功能虽不能说是一窍不通，比起那些客户来却也好不到哪里去，可就凭着他在酒桌上称兄道弟的本事，就能让客户对官方报价都不闻不问，甚至是视而不见，这还真不是一般的邪乎。相反的，公司的主流产品，他反倒是卖得极少，甚至有时都需要客户那边的物资处向公司这边电话催促，他们才慌慌张张地开始准备标书。这其中的缘由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小众产品的销售提成很高，而他超额加价的部分，提成比例还会更大，范睿峰敢常年都这么做，背后自然也离不开老总的纵容，这在张扬看来简直就是鼠目寸光，无疑是给公司埋下了巨大隐患，倘若客户那边发生人事变动，一旦东窗事发，追究起来，公司这边必将受到不小的牵连，甚至说是灭顶之灾也不为过。

老总如此管理公司的方式令张扬十分不满，任人唯亲，或者依个人的喜好提拔员工，这应当是管理者的大忌，身为全公司最大的领导，他都不主张公平，怎能不教底下员工们寒心？奈何这公司完完全全就是人家老总一个人的，祸福也都是人家自己承担，谁也没资格指手画脚。这更让张扬下定了决心要自己当老板，从此按照自己心目中的是非、益弊去做事。当然，拒绝公司的提拔，这只是次要原因。

部门经理的薪资相当于张扬的1.5倍，这是较为合理的待遇，因为李伟再如何的精明能干，同样每天工作八小时，也不可能抵得上两个张扬的能力吧，而现实是他若能抵得上一个张扬就很不错了，多给的那半人份薪水就属于这个职位的福利了。所以，就算张扬升任品保部经理，离还清那40W的债务仍旧是遥不可及。

张扬再次拒绝了老总的好意，大概是即将分道扬镳的缘故，令他有恃无恐，拿一个批评的说法作为了自己执意要离开的理由。他对老总说，‘您身为一个公司的最高管理者，应当以大局为重，您今天要是为我开了绿灯，给别人看来更像是谁闹离职，谁就能获得好处，那公司还不得乱了套？你是不能开这样的头的。正因为你是公司的老板，你的立场跟员工或经理都不同，归根结底你才是唯一的雇主，所有人都是雇员，所以你一个人的威信关乎着整个公司的精神面貌、工作氛围，你做出的决定一定是要公平的，可以服众的，不能落人话柄。’

这段慷慨陈词可谓大义凛然，要是放在电视剧里来演，还不得把人感动得潸然泪下，张扬自己听来都觉得可笑，一个前途未卜的小子竟然担心起身家数十亿的大老板来了。不过，这个理由对于张扬来说，当然也是次要原因，不过是遵循了杨佳所说的，表面意图和潜在意图的逻辑。结果换来了老总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更加确信了张扬这样的人性，果然不是做生意的那块料，迟早还得再回来给他专研技术。

更有趣的是，就在张扬离职三天后，接到了当年投诉自己单片机理论基础太差的那家供应商老总的电话，对方开出了相当丰厚的待遇力邀张扬到他们上海总部供职，搞得张扬苦笑不已。

※

张扬注册了一家小个体，公司名叫‘路明扬电子’，他起初想叫‘思露电子’来着，可转念一想，这要是让白露看见了，后果不堪设想啊，只好暂时作罢。

他把赋闲在家的外甥女小芳请来做柜台销售，承诺每月保底薪资3000块，柜台销售按照净利润10%提成。这让他不免自嘲，才刚要起步当老板就任人唯亲了，不过也确实是无奈之举，毕竟关乎自己的身家性命，思来想去唯有小芳才会关心自己的死活，他哪里还有多余的资本去考验人性呢。

从此，小芳就跟他吃住在一起了，他的住处原本就是两居，以前母亲还会时不时来省城住上一段时间，今后张扬的大部分时间都会一个人在外地奔走，母亲也就基本没有过来的必要了。所以，计划赶不上变化，创业这件事在父母面前也就瞒不住了。

他还必须在白露发现之前，装作无意中透露给她的样子，说清楚与小芳的关系，免得她胡思乱想，‘这丫头性子野得很，今后跟着我也能让她收收心。我家表姐地地道道的村妇一个，根本管不住她！’

‘小芳？就是那个你大姨家的外孙女，小芳？’

‘啊？’张扬这才突然明白过来，当年向白露讲述大姨时，曾提过一嘴小芳，也就一带而过的那么几句，真想不到白露连这种旁枝末节都记下来了，‘喔，对，你记性可真好！’

很快，张扬开启了漫长的征程。他只有单枪匹马，势单力薄，只能是循序渐进地走访，他决心要在两个月之内访遍所有地级市的电子配件市场，这可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他要做的工作量十分庞大，除了尽量游说一些有实力的商家之外，更重要的是摸清这些小城市人们的消费习惯、市场体量等，对市场需求、性能定位得到充分的认知，这些工作都十分困难，而且其中还会夹杂着许多真假难辨的数据。虽说给自己制定了60天的计划，每个地区平均下来看似都有五六天的时间，但他为了能够遵守周末去图书馆的约定，无论多忙碌，他都必须在每周五下午返回省城。这样一来，时间就变得更加紧张了。

最初的第一周，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说前所未有那是没有丝毫的夸张，因为十多年来他一直都是专做技术，商场上的为人交际他可是真的一窍不通。别说是与当地市场的几家大商户进行交流了，就是很多小商户在得知他的来意后也纷纷送上了闭门羹，根本连话都搭不上几句。这与他所设想的剧情出入太大了，原本以他几年来陪云飞东奔西跑的经验，往往都是在闲聊过程中不经意间就能够推销成功，现在变成了自己的主业，反倒连进入正题的机会都争取不到了。

记得当年还在给哥嫂打工的时候，有次他站在柜台里为陌生顾客介绍产品功能，明明他已经描述得足够具体了，也完全能够满足对方提出的所有需求，可最终顾客还是婉转地、笑呵呵地表示‘再看看，再看看。’那时他就已经发现了自己的沟通存在严重问题，但他并没有去细究这些问题的根源，因为他觉得自己只是个技术员，又不吃销售这碗饭，索性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在社交圈里调侃自嘲了一句‘怪只怪自己长了一张令人难以置信的脸！’

而后来帮助云飞推荐增值业务就另当别论了，因为是已经达成的雇佣关系，在这个前提下顾客就不会把他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当成别有用心了，有说有笑地套套近乎反倒能起到活跃工作氛围的效果。

这让他不禁感慨，或许自己现在也只是刚刚走上了云飞曾走过的路吧，那故弄玄虚的腔调恰恰是他长期磨炼下来养成的营销习惯吧。

周末，白露如约带来了一些对策，因为不能再在一起工作的这些天里，他俩每晚都会通过网络，分享当天的一些所闻所感，张扬所遇到的难题她已全部知晓。

两人早上碰面比图书馆开门时间提前了一个多小时，因为图书馆的室内氛围不适合过多地交谈，所以决定先在就近的公园碰了头。

“唉，你这嬉皮笑脸、讲话时摇头晃脑的模样确实得改改了！平常熟人面前还好，不了解你的人，听你说话感觉都跟闹着玩儿似的！”

白露认为，张扬讲话虽有一些优点，话痨又平和，始终带着很灿烂的笑容，并非是那种交际中常见的微笑，这样的形象亲和力有余但不够严肃。尤其是与人初次接触，很难争取到对方的信任；而即便是达成了难得的合作伙伴关系，作为上级经销商，给人的印象也会是低声下气或有求必应的，没有一丝威严感，与对方的合作关系必定会长期处于被动姿态。因此，张扬在待人接物方面必须要接受严格的训练。

“啊？有这么夸张嘛？我还觉得我讲话已经很诚恳了。”

“是啊，可光我知道你诚恳有什么用？这样吧，你就把我当成个陌生人，用你觉得最恰当的语气来说给我听。”白露指着小说中的一段情节对白。

张扬把这段对白反复看了十来遍，抬头时发现面前盯着自己的并非只有白露的一双大眼睛，还有早已就位的手机摄像头。

经过一段精心地演出尝试之后。

“来，你自己看下回放，注意一下你讲述的过程中，眼睛在看哪里？包括视线变化的轨迹。”白露如是强调道。

“啊？原来我跟人讲话时眼神这么飘忽的吗？”显然，这样的神态，换作任何人表现出来，都不免会教人感到有做贼心虚之嫌。“可是你刚刚强调的不是要我思考最恰当的语气吗？那你觉得刚才的语气怎么样？”

“听起来音色是好了很多，厚重沉稳了些，但你有没有觉得语速方面还有很大的改进空间？比如讲这几个字时，语速是不是应该着重放慢一点？”

此后白露为他制定了长期的训练计划，首先是基础训练，每天必须坚持至少一小时以上，结合预设的场景对着镜子做表情训练、对话训练和肢体语言训练。

其次是临场应变能力训练，每到周末，白露会事先准备好一段场景和需求，没有标准的台词对白，以最终张扬能否不露声色地将听话人引入到他的目的中为止，起初时间不限、讲话长度不限，慢慢地随着张扬的进步逐渐提高难度。

同时周末还将进行一次测验，利用午休时间，在公园里拍摄影视剧片段。许多夸张的情节总是把张扬搞得哭笑不得，因为他常常需要看着白露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比如焦急地恳求着心灰意冷的白露，求她使用超能力穿越时空，拯救世界。

除此之外，白露还制定了进阶的学习计划，因为面对的是形形色色的大活人，不可能一套方法在所有人面前都通用。她阅读了大量的社交类书籍和心理学类书籍，将书中的重点都圈起来之后再交给张扬，尤其是针对张扬的短板处进行重点强化，这样便能为他节省很多的时间。

“这绝不是欺骗，你现在学习的，只是你原本想要表达出来的东西而已。”关于书中介绍各种故弄玄虚，或引人入胜的时机与伏笔，白露这样鼓励张扬，显然她很清楚张扬心里在想些什么。

白露到了新单位后，有了非常多的空闲时间，但她并没有为自己制定新的成长目标，而是一门心思地辅助张扬提高。这不禁让张扬回想起了那段蝴蝶梦境，不知不觉间他们的情形已经发展到了那似曾相识的境地，那么事到如今，为了不让悲剧复刻，他唯有拼尽全力，破茧而出，才能不辜负白露的默默付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