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读过石黑一雄的作品,只是在一些介绍中看到的评价是,温和,不激烈。确实,阅读《克拉拉与太阳》时曾几次想放下。大概一个阶段我在追寻某种激动与恣意,他显得过于细腻和枯燥。
甚至可以很简单地陈述这个科幻故事:在人工智能机器人和基因编辑成熟的时代,克拉拉,一个儿童陪伴型太阳能人工智能机器人(AF),她在橱窗内新奇地张望和观察世界,看形色的人,她拥有极高的观察力和共情力,她在等待那个与她契合的人。最终乔西成了她的小主人。乔西患有重病,单亲的家庭中,她有一个似乎喜怒无常的母亲,一个严厉的管家。乔西有个“未提升”(不曾进行基因编辑)的玩伴,一个偶尔来看她,被机器替代的机械工程师父亲。克拉拉融入了乔西的生活,体察她的喜怒哀乐,给予孤独者最无私的陪伴,当乔西病重时,克拉拉与太阳两次订立了奇妙的誓言,似乎最终让虚弱病危的克拉拉恢复了健康。故事的结尾,躲在杂物间的克拉拉与起初在橱窗观察世界的她一样,看着太阳,拥有着对太阳的信仰。
不温不火的情节与表述,确实让我沉静下来。
科幻是对现实的镜照与延展。基因编辑改变了社会,“提升”与“未提升”的孩子是社会的分化,定期的社交成了孤独的孩子们畏惧的活动。有钱的孩子通过“矩形板”这样的设备接受教育,未提升的孩子虽有才华,仍旧被遗弃成为社会的边缘人。人工智能机器取代了工程师,被迫下岗的人们似乎酝酿着对“社会”的反抗。而AF之间也有竞争的焦虑感,他们需要被喜爱又担心被遗弃,他们极力展示自己又恐惧被新款机器人取代。但这一切在书中是柔和与隐约表达的,没有科幻的炫目与宏大感,而整书则以一个AF机器人的视角在观察和体会,是想象力缓缓地漫延。沉稳地洞察后,那是个高楼林立,玻璃从不同角度反射着清冷阳光的世界。
那个世界隐藏着隔绝的孤独。凝望窗外层叠着方格的长方体,已经是一幢幢的孤独。未来的世界,孤独会愈发寂静无声吗?孤独的孩子,孤独的成长,克拉拉的陪伴是对人的反讽吗?石黑一雄没那么冷峻,他让孤独的孩子乔西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小伙伴里克,他们仍旧如人类童年时的玩伴一样,可以每天待在一起玩着只有他们自己明白的游戏。那么克拉拉的陪伴似乎是克制而理性的,不是情感缺口的唯一填补者,更像是一个守护者。
一个机器人守护者,克拉拉。她信仰太阳,太阳是她“生命”的来源,她与太阳之间有着观察与被观察、信仰与被信仰的关系。她用自己独特的感受力新奇地看着这个有太阳的世界,她眼中的那一幕太过动人。倾盆大雨后的突然之间,太阳冲破云层,将阳光洒向湿透的街道,一个71岁披着雨衣的小个子男人,一个67岁披着厚厚羊毛大衣被命名为“咖啡杯女士”的女人,他们焦灼地相望,急切地挥手,他们跨越人行道最后相拥在一起,太阳“将他的滋养倾泻在他俩身上”。太阳的滋养,让两个也许多年未见的人在雨后的繁闹中遇见、拥抱。
“在那样特殊时刻,人们心中的快乐会夹杂着痛苦。”
克拉拉于太阳,是观察之后的信仰,太阳能机器人,怎么能不信仰太阳呢?她体会到快乐中夹杂的痛苦了。
克拉拉相信太阳能滋养病重的乔西,就像能滋养那对老人一样。她与太阳有着神秘的连接和沟通,太阳对她的祈祷,回应以每个克拉拉看到的画面,那是每一个触动心灵的观察和感受,幻化成性灵的对话。当太阳愈发明亮地在乔西身上聚焦,那橘黄色的半圆形照亮乔西时,克拉拉的信仰滋养了她的乔西。
一个机器人,怎么能有信仰呢?她的信仰里是爱,是“人心”。
克拉拉问乔西的父亲保罗“你相信有‘人心’这回事吗?我不仅仅是指那个器官,当然喽。我说的是这个词的文学意义。人心。你相信有这样的东西吗?某种让我们每个人成为独特的个体的东西?”
保罗回答说:“它就像是一栋有着许多房间的房子。”“那要是你走进其中一个房间,发现那里面还有一个房间呢。而在那个房间里面呢,还有一个房间。房间套着房间套着房间。……无论你在那些房间里游荡了多久,总会有别的房间是你从来没有走入过的,难道不是吗?”
机器人克拉拉,你为什么要去探究“人心”呢?
你付出了“爱”与“心”,耗损了自己,你欣慰地看着乔西健康起来,长大了,有了更多的伙伴。机器人克拉拉,你被遗忘,在杂物间里缓缓地看着最后的太阳。
这是关于“爱”与“人心”的挽歌吗?石黑一雄从来都不是猛烈地表达,他喜欢肖邦的音乐、契诃夫的小说、小津安二郎的电影,因为它们都有着相似的气质和张力,即“在平静、内省的表面,涌动着强烈的情感”。《克拉拉与太阳》,也是这样。
小说是隐喻,孤独与爱的母题里,有一个叫克拉拉的机器人,她看着太阳划过。
by玉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