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10月12日的那天黄昏醒来,那是我繁忙工作中难得的半天休息。窗外灰云滚滚,高原的雨将落未落,昌都的天气已经冷的秋冬不分。河对岸的高速路上偶尔跑过一辆行色匆匆的车,碾碎长久的空旷,带着暮色苍莽,飞奔而去。
像我提起的思念,随着车轮的声音再听不见,突然落下。
我还是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出去吃了点东西,在空无一人的街上走了走,在超市里买了几个香梨。来了些许时日,超市里的人也混熟了,微笑打了个招呼。也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就是笑笑,相对满街的清冷来说,这样或许稍微热闹些。外面的风很大,吹的人瑟缩,于是拿起手机给好久没有联系的老友打了个电话,断断续续聊了十来分钟,也笑,也闹,也相互打趣,但挂掉电话又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暮色深重,夜色将要升起。不知不觉到了十字路口,明明对面就是新租的房子,然而却不知该去哪里。
我知道这一刻没来由地想起了她,一个她离开的世界——我尝试着抗拒偶尔路过的车摁起喇叭的声音,抗拒偶尔经过的人们说话的声音,抗拒那些明光亮彩,抗拒那些喧嚣热闹。我想去到深渊的深处,只有自己,听着自己的呼吸,然后被黑暗消融。
我在冷清的城市里迷了路,落荒而逃的情绪,却在十字路口站了一个又一个由绿变红的灯。那些和秋天无关的陈年往事:
一九九零年的春末,水巷子口碉堡上的土石城墙已旧。
不远处摆摊的屠夫熟练地操起剔骨刀在巴掌宽的肉条上穿了个洞,又拿起手边粽叶搓成的细绳穿过刀口,拉紧,提着掂了掂,然后才递给买肉的顾客。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看的人赏心悦目。
年幼毛糙的我却在母亲身后看的津津有味,反常地格外耐心。然而等母亲提着肉刚要转身离开的时,她原本和摊主聊着天的声音陡然提高八度,带着刺透时光依稀还在耳边回荡的声音大喊道:“黄一二三,你咋了,哪个给你打的,满脸是血?”
我开心地笑笑,用手又擦了擦鼻子,铁腥的味道有点上头,满脸的血更加鲜艳:“xx娃骂我私生子,说我莫得老汉儿,于是我就打他,结果狗日的他舅舅就跑来给了我一耳光,打成这个样了。”
我小小的年纪并没有因为被打而疼痛,反到像是捍卫了什么一样雄赳赳气昂昂。母亲拉着我的手急急往幺舅家里走去,下午五点的夕阳,将我们的背影在时光里定了格。
一九九二年的夏初,十眼桥老屋的青瓦已墨。
六月蝉已经开始趴在屋后的苹果树上“知了知了”叫个不停,刚刚放学的我蹑手蹑脚走到树下,昂起头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于是捡起地上的石头就扔了过去——“吱呜……”蝉悲鸣一声,振翅而逃,我哈哈一笑,心满意足地斜挎着黄色的帆布书包往家里走去。
进了屋,还未放下书包便闻到阵阵刺鼻的药水味道。我愣了愣,慢慢朝母亲的卧室走去,目光刚刚落到屋内时,脑袋“轰”地一声,一片空白。
母亲虚弱地平躺在床上,头上缠了一圈厚厚纱布,偶尔可见点点的暗红血迹在其间若隐若现。屋内站满了人,小芬嬢,张孃,舅母,婆婆,安婆婆……没有人说话,沉默是此刻最无言的压抑。
我愕然,惊恐,然后是火山般爆发的愤怒:“妈你咋了?那个狗日的打的?”
母亲已经没有力气说话,疼痛让她紧闭着双眼。
“是唐xx打的。”小芬嬢在旁边低声说道。
我“嗷”地一声大吼,十一岁的身体被巨大的仇恨填满。在人们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我跑到屋后抽了根木柴就往信用社跑去。
后来?还未跑出院子的时候就被幺舅一把抱住,我拼命挣扎拼命哭喊,然后被幺舅一耳光强行冷静。我像受伤的幼兽,低声呜咽,嘶吼。
记忆里的那个傍晚一直是血一般殷红,泛着铁腥的味道。就像,就像一九九零年春末水巷子口肉摊前的那个少年。他想,他只是想,保护她。
k17的窗户已闭,在二零二二年阴暗的晚冬。
站在白沙街上,我似乎看到那扇窗里的浅粉色窗帘在晨色氤氲里被慢慢拉开。母亲吃力地推开有些卡顿的窗户,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苍白也终于有了些颜色。
她笑着,像窗台上盛开的暖红月季。精心侍弄着挤满窗台的花花草草,她没有抬首,她挥挥手告别,她说,珍重。那些五颜六色的花朵和翠绿坚韧的植物,像潜藏在她骨血里的繁盛浩大,开在余生四季,生生不息。
我的人生被拆成了一段一段,而每一个段落里,都是母亲画上的句号。
她走了,身后的叶子落了满地,在清真寺旁边的银杏树下,在永安医院门口高大的松林边,在船公山公墓的柏树林里。
她走了,一切和秋天无关的事情,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