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托付
夜里荒庙,夜莺在外面树上啼鸣。
周子舒东游西逛地转了整整一天,一直晚上,转悠到了城外,找了个小水塘,才把自己这自己都快忍不下去的酸腐洗了洗,好歹把自己涮得像个人了,这才琢磨着找个地方对付一宿,又走了约莫一里地,看见一个破破烂烂的荒庙,他便走了进去,将茅草铺开,在我佛脚下缩起身子,打了个哈欠,睡了。
尽管他现在心里没事,脑袋一碰茅草就能一觉睡到第二天天亮,仍然是得在没人打扰的情况下,半夜的时候,不远处的一阵脚步声和人声还是把他吵醒了。
二个人出现在荒庙门口,一股子血腥味就扑面而来,周子舒睁开眼皱皱眉。
受伤的人头上戴着斗笠,不知道有没有意识,整个人被个十四五的半大少年架着,那少年看来有些功夫底子,却也气力不济,气喘得像病牛一样,吃力地架着受伤的人。
少年进庙门的一刻,像个受惊的小兽似的,小心翼翼地眼珠四处一扫,周子舒人躺在佛像的阴影里,气息放得又极轻,少年一开始也没留神到他,低声对那带斗笠的男人道:“李伯伯,咱们在这躲上一会吧,我瞧您的伤……”
他话还没说完,那就剩半条命的人便从少年身上挣脱出来,勉励站直了,双手对着周子舒的方向一抱拳道:“咳……这位朋友……”
他这一抬头,话音登时顿住,周子舒也看清了,这人正是摆渡了他的那老渔樵,胸口后背各有一处刀伤,整个人血葫芦一般,当即坐直了身体:“是你?”
老渔樵苦笑一声:“他娘的,是你这要饭花子……”
话音未落,整个人便往前扑去,那少年忙伸手去扶,自己却也力竭,被他一起带得摔倒在地上,话音里都带了哭腔:“李伯伯……”
老渔樵周身抽动了一下,周子舒忍不住探起身,见他那血流出来带了一丝诡异的紫色,连带着他的嘴唇都是铁青的,便皱了皱眉。
老渔樵勉强笑了笑,低声道:“你他娘的还是不是爷们儿,哪来那么多马尿?老子……老子还没死透哪……。我……也是个没出息的……只是当年受了你爹的恩,拿命报了,也没别的东西啦……。”
正说着当口庙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阵哭丧声,天上撒落一片片元宝纸钱。一个个带着鬼脸的身影漂浮在荒庙外面。更是为着荒野破庙添加十二分的诡异恐怖。
老渔樵对周子舒说,痨病鬼,你快逃。他们要的是我们的命。
周子舒刚要说话,只觉胸口像被小针刺了一下似的,便知道那七窍三秋钉又作怪了,那种疼法不是皮肉的撕裂之痛,也不是内伤的钝痛,而像是有人拿着小刀子顺着他浑身的经脉一寸一寸地割下来一样。好在这一年多他已经习惯了,便若无其事地也未曾显露出来,他带着人皮面具,旁人也看不出他脸色。
躺着的身子坐正双腿盘莲花状,双手迅速打着结。“老子痨病犯了,走不了了。”
那少年咬咬牙,从腰间抽出一把剑,说,我去和他们拼了。
怎奈气势惊人,实在是一身三脚猫的功夫,瞧着浓眉大眼挺灵气,人却笨手笨脚的,一招都没使出来,便被一个鬼影轻描淡写地挑了兵器去,反掌一拍,正好拍在他小腹上,逗猫似的将他弹出一丈多远。少年随后起身,灰头土脸的大叫一声,却丝毫不见害怕,又赤手扑上去。
老渔樵急了,似乎想爬起来,却伤得太重,动了一下,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忽然一声唿哨,那鬼影目光一凛,平地翻了个跟头,那少年扑了个空。方才鬼影站的地方却钉上了一个一寸长的莲花形状的暗器。只听一个少女娇滴滴地道:“好家伙,深更半夜的,竟有这样不要脸的人,在荒郊野外欺负老残弱子。”
下劈的手翻作爪,一把抓住鬼影的腿骨,一折一扣,鬼影惨叫一声,竟生生被她拗断了腿骨,她还不罢休,青葱一样的小手伸出来,掌中竟带了蓝光,狠狠地拍在鬼影胸口上,鬼影往后飞出去,一条断腿蜷着,脸上迅速泛起了紫灰色,瞠目欲裂地指着那少女道:“你是紫……紫……”
“紫”什么他没说完,便两眼一翻去见了阎王。漂漂亮亮的姑娘竟然出手这样狠。
此时一群鬼影训练有素地破门而入,一眼见了倒地的老渔樵,二话不说,便气势汹汹地扑上来,周子舒人仍在疗伤,眼看着一个鬼影直奔主题地横刀去劈那少年,他飞起鬼影倒下。落地之后腿还微软着,杀了人这一停下来,便有些站不住,顺着力道往后倒了几步,看着身形飘逸,其实只是狼狈地在寻个借力的法子撑住。
忽然,背后伸出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他,周子舒一激灵,竟不知这人何时靠近的,寒毛登时竖了起来,好在那人只是扶了他一把,没别的动作。
顾湘的眼睛却亮起来,叫道:“主人!”
周子舒这才微舒口气,站定以后转过身来。扶了他一把的那人,正是两次相遇天青色衣男子,此时那双眼多情眼直勾勾地盯着人看,总叫个大男人盯着也不那么舒服。
“兄台,我们又相见了。”眼下他正盯着周子舒,目光好像要钻到周子舒的脸皮底下似的,十分放肆无礼。
周子舒便干咳一声道:“多谢这位……”
“温,温客行。”天青色衣人说道,随后脸上似乎带了一点疑惑之色,目光落在周子舒的脖子和手上,疑惑之色似乎更重了些。
虽不知这人在看什么,周子舒倒是泰然,他自己的手艺自己清楚,轻易被人看出来了,早十年前就已经身首异处了,便淡定地道:“哦,多谢温兄。”
老渔樵突然大口吐血,看着一命呜呼。
憨憨实实的少年,先一步反应过来,扑到老渔樵身边,急急地问道:“李伯伯,你怎么样了?你……”
紫衣少女见状,也凑过来,伸手翻了翻老渔樵的眼皮,皱皱眉,嘴里直白地说道:“是三更断肠散,再加上流了这么多血,我看他没救了,你节哀吧。”
少年一把拍开她的手,瞪着她大声道:“你胡说什么?”
老渔樵极费力地将手伸进怀里,在场其他四个人八只眼睛都等着看他掏出什么,半晌,老渔樵把拳头伸出来,递到周子舒面前,挣扎地看着他。周子舒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接,只见亮光一闪,一锭碎银子就躺在他手心。
老渔樵开口道:“我……把银子还给你,白让你坐一回船,你替我……替我……”
周子舒还没听完替他干什么,便啼笑皆非,摇摇头要站起身来,谁知老渔樵伸出手,死死地攥住他的手腕:“替我……将这孩子送到太湖山庄赵敬手里……”
周子舒叹了口气,说道:“我说这位老兄……”
老渔樵截口打断他:“滴水……之恩……当、当……涌泉相报……”
周子舒抬眼,忧郁地望向这荒野破庙的门外,那四下笼罩的夜色,心里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换张脸,现在这张脸面,难道是这面黄肌瘦不够,有那么像冤大头么?
老渔樵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抓着他的那只手力气越来越大,气息浅浅地仿佛就在喉咙里徘徊,说话的时候带着倒气的音,颤颤巍巍的:“你就当积德吧,积德吧!还有后辈儿孙呢……就算断子……绝孙,还有下辈……下辈子呢。”
这话如同一道闪电一样,狠狠地劈在了周子舒心上,胸口上的七窍三秋钉好像又疼了起来,像是要钻到他肉里一样——还有下辈子呢,这辈子造过那么多孽,三年后一死了之,纵然一了百了,可……还有下辈子呢。
半晌,周子舒叹了口气,将那颗碎银子轻轻抛弃,又接住,缓缓地将其收入怀中。
老渔樵已经浑浊的眼睛就亮了起来,嘴唇哆嗦了几下,发出声音:痨病鬼,你叫啥?
我叫,周絮。
站一旁的温客行眼睛牟光一闪,似喜又悲,似乎想到过往之事。
老渔樵眼中的微末光芒慢慢地暗淡下去,周子舒在背后给他输送内力。不济时温客行立即叠上他的手续内力。周子舒眼角余光撇来对上一双含情眼。
有温客行帮忙,周子舒轻松很多,慢慢地将耳朵贴到老渔樵嘴边,只听他断断续续地道:“你要……你要做不到……你要……我……下、下去……也要问、问候……你祖宗十八辈……”
周子舒直起腰来,简直无话可说,然后老渔樵头一歪,没气了,少年惊天动地地嚎哭起来。
紫衣少女拍拍那少年的肩膀说道:“我说,人都死了,你差不多把他安葬了吧,还有人追你们没有?”
少年还记恨着刚刚她口无遮拦地出言不逊,轻哼了一声,瞪了她一眼。眼下他一腔悲愤之意无从发泄,面前还有这么个没谱没调的臭丫头,心里便忍不住把火气都暗暗撒在了她身上,好像人是她害死的似的。
紫衣少女好看的眉头一皱,她功夫虽高,毕竟年纪也不算大,本来就有点邪里邪气的,哪受得了这少年一而再再而三地无辜迁怒,抬掌便要打他。
猝不及防地,周子舒一把抓住紫衣少女手腕,她主人温客行立即上前挡住。周絮抓住温客行行扫过来的手臂说:“若君是友非敌,则请勿相逼。”
温客行勾勾眼微笑,口说,好的。
紫衣少女骂少年,“但凡说你两句就跟乌鸡眼似的,有那力气也该找你那仇人报仇去。熊样。”
这丫头人是机灵,可说话是真不好听。
周子舒无奈,才要劝慰两句,却不料,那少年闻言竟怔了半晌,忽然转过身来,用力将眼泪擦干净,跪在地上,“砰砰”有声地给顾湘磕了两个头,嘴里小声道:“这位姑娘教训得是,得罪了。”
他牙关咬得紧紧的,竟将那少年的面容绷出一个有些锋利的线条,顾湘反而愣了,往后退了小半步,眨巴着一双杏核似的大眼睛:“我……我可没说让你给我磕头,你、你还是赶紧起来吧。”
周子舒便微微弯下腰去,轻轻一托,那少年便不知怎么的,被他托了起来,周子舒说道:“先将这位……李兄安葬了吧,好歹我受他之托,送你一程,回头若是不急着赶路,便在此凑合一宿,商量怎么去太湖。”
少年低低地应了,周子舒帮着他在荒庙后边找了块地方,将老渔樵安葬了下去,紫衣婢女一直在一边看着,末了大概也有所感触,跑出去削了一截木头进来,从腰间拔下一把匕首,三两下削了一块简易的墓碑插在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