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外婆每每提及外公,总是溢美之词满溢。她说,你外公年轻时便勤奋好学,文采奕奕,当年尚算得高大魁梧的他尤其擅长骑马与游泳。你可知道,那个时候能考上黄埔军校的人可都是不折不扣名副其实的高知分子,文武双全。也为他后来能进家乡水利局工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关键,他对我几十年如一日的忠贞与专注,体贴与呵护会让我觉得,我这一生无论受过多少辛劳,守过多少寂寞都是值得……说的时候,外婆笑眼弯弯,眼神里皆是苦尽甘来的柔情蜜意。即使已然两鬓斑驳,却仍是一脸小迷妹般的崇拜与倾慕。
记不清这是是第几次了,总于清晨五六点的梦中醒来。
梦里的外公一身戎装,终于在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浴血奋战后得到组织的批准从抗日战争的前线告假还乡探望尚在胎儿时期便与外公指腹为婚,后来又为他待字闺中、苦苦守候的外婆。
万里奔波,生死契阔,只为一句山河无恙。
外公外婆的结合,亦可算得上是尘世男女中最为理想的才子佳人,天作之合。
童年的时光里最让我满心欢喜的事情便是坐在幽静清新,种满花草蔬果的城郊小院中,于外公亲手挖掘的水井旁看外婆烧一壶小泥炉茉莉花茶,一边喝茶一边听这位才气横溢、历尽风霜仍不改赤子之心的老人讲那过去的故事。——那些他与外婆从青丝到白发一路风雨兼程、相扶相帮走过的峥嵘岁月中的点点滴滴皆让幼时懵懂的我心生悲悯与怜惜,向往与珍重。
以至于长大后的我每每看到影视剧里烽火时期的爱情就会想到我那对曾经相伴在民国战乱时期的外公外婆。——他们又何尝没有历经生死的考验,饱尝不堪回首的动荡与艰辛?
我生命中最不能也不敢忘却的两位亲人——当年那个英气俊朗、意气风发的抗日军官在几次命在旦夕的危急时刻,想必也曾用民国简约的墨绿色钢笔,给远在南国长江清泉溪边身着棉布旗袍,对他翘首以盼的清丽女子写过这样的信笺:
“我的心是一座危城 ,
雷电和飓风袭扰了它的安宁 。
余我在空无一人的街头徘徊 ,
困顿中寻觅你的倩影 。
我的心是一座危城 ,
忧虑和愤怒摧毁了它的天庭 。
盼你从遥不可及的彼处现身 ,
暗夜里带来属于我的明灯。”
一如民国电影《危城之恋》中萱之对婉儿的情愫。
复又想起北宋诗人李之仪的《卜算子·我住长江头》——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我想,这首词,应该也道尽了外婆当年的心境吧!——尤其那一年外公在重庆长江头抗日一线,外婆守在长江尾遥远的家园,于月花树前的茜纱窗下日日望他砖踩碎,只见桃花落尽芙蓉开。
多么贴近诗词的意境啊!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彼时间古人的心境亦是多年后你我他的。无论经过多少时间,穿越多少距离,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终于,于三十岁那年,过尽千帆、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外婆等来了外公的凯旋而归。那一年,外婆三十,外公三十一,正值壮年,风华正茂。博学多才的外公一如既往地英姿飒爽,蕙质兰心的外婆一如当年的娟丽清秀。三十岁,外婆终于结束了相思两地的守望生涯,开始了与外公相濡以沫、相伴余生的平凡烟火生活。并用尽一生做到了他们的《与婚书》上鲜艳醒目的红纸黑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看似简单的八个字,却字字千金。
记得在我初谙世事的少女时期,外婆曾用骄傲且充满感激的口吻告诉我,外公的战友,同样是军官的朋友也有娶了姨太太并以此为荣的,但外公却对她始终如一,任凭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一来,因为外公秉性纯良、深情专一,再者,在那个吃饱饭都不容易的年代,娇小清秀、知书达理的外婆确是资质聪颖,脱俗超凡的。独处危城之中的外公又怎能忘记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有句誓言,要用一生去实现。战火纷飞的年代,相隔千里,生死难猜,苦守家乡闺中的外婆在长达十几年独自漫长等待的岁月中也曾被忠奸难辨的媒人“苦口婆心”劝她退婚另嫁他人,莫再蹉跎有限的青春,但她却始终如一、坚定不移地守望着远方一腔热血在沙场,随时可能与她阴阳永隔、生死两茫茫的未婚夫。任俗世红尘里再多的风云变幻亦难抵他俩千载难遇的两情相悦、情比金坚,在苍茫的人世间共同成就了一段英雄红颜的千古佳话。就像那剧中所说的:你穿旗袍镇我家族之地,我着军装保你一世太平……
是的,和婉儿比起来,外婆又是幸运的,因为她是外公高头大马十里红妆、明媒正娶的妻子,且是彼此此生的唯一,至死不渝。想必当年婚礼之场景,亦不亚于状元郎打马御街前的喜庆与风光。
从此天涯海角携手相依的岁月里,曾因战争颠沛流离无可皈依的外公外婆最终守着一处桃源,拥有了尘世中平凡且安定的幸福。但最令他们念念不忘、刻骨铭心的依然是当年危城之中的倾世时光,犹记那夜关山雪满北风急,千里迢迢兮两心相系。
作者简介:白雲溪,忙时弹琴唱曲,闲时种花逗猫,自幼志在琴歌书画的钢琴老师。生在楚地东南,长于清泉溪下,求学江南,现居海南,莲蓬梅花豌豆夹,此是旧生涯。更有玉兰枣树栀子花,种在故人家。平生诗句是山水,一溪云月是故乡。
文/白雲溪
2022.3.3
原创首发于太原
定稿于2024.7.3海南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