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离别,这两天心情特别压抑,总是不自觉地想起那些已经离我而去的人和事,而我想的最多的就是表姐。
如果表姐还活着,她今年应该有五十岁了吧?我不知道她出生于哪一年,我也不敢去问妈妈,只记得她去世的那一年我还小,而她也不过才二十来岁的年纪。妙龄离世总是让人特别心疼,尤其是对于身边的亲人来说,那份疼痛更是无以言表,妈妈为此流了多年的眼泪,以致于我从不敢在她面前提起表姐的点滴。
表姐出生于一个贫穷的农村之家,她是姥姥家最大的女孩,所以每次妈妈带我回老家,照看我的任务就落到了她的头上。我也特别喜欢跟着她,因为我喜欢她爱笑。八十年代的时候,大人们好像把全部的情绪都用在了艰难的生活上,像她这样纯粹的笑容真的很少见,哪怕我当时还只是个孩子,也忍不住被她的笑容所吸引和感染。
长大以后,很多小时候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但是在我的脑海里一直定格着一个画面,表姐和她的一把连子(我们老家对发小和闺蜜的称呼)在西屋的灶台旁添柴烧水,我在她们的鼓励下唱了一首歌,那首歌的歌词我到现在还记得:
竹子开花啰喂
眯眯躺在妈妈的怀里数星星
星星呀星星多美丽
明天的早餐在哪里
请让我来帮助你
就像帮助我自己
请让我来关心你
就像关心我们自己
这世界会变得更美丽
那首歌是表姐一字一句教给我的,妈妈从来没有教过我儿歌。我唱的不熟,唱到最后忘词了,只剩了哼哼,表姐笑出了声,但不是嘲笑,因为她拍着巴掌很骄傲地对一把连子说,我妹妹唱得不错吧。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这对于一向怯懦的我来说是最好的鼓励。
表姐虽然是个地道的农村人,但是大家都说她的外貌举止很像城里人。因为吃不好甚至吃不饱,那时候的人们普遍矮小,表姐却出落的很高挑,十几岁就接近一米七了。她喜欢干净,哪怕老旧的衣服也让她收拾得很立整。村里好多人家都在等她成年,然后好去家里提亲,可是表姐心气儿很高,她更向往外面广阔的天地。
大概在她十七岁的时候吧,一个穷亲戚的富亲戚想要找一个专门带孩子的保姆,那个富亲戚家里好像做生意,不差钱,就想找个干净利落点儿的女孩,但是她找了好多都不满意,不是脏就是笨,表姐被带到跟前的时候,她一眼就相中了,表姐自然也没让她失望。
雇主家在济南,那时候对于我们来说,济南和北京没有什么两样,都是高不可攀的大城市。表姐就住在人家家里,偶尔回来。听舅妈说雇主家里有好几个保姆,但她最喜欢表姐,给她买衣服,教她化妆,还带她出去旅游。大家都羡慕表姐好命,碰到一个好雇主,但是我觉得,表姐是凭实力受宠的。
后来听说表姐不干了,我们都很诧异,原来是因为表姐喂孩子吃鱼的时候,因为怕孩子被鱼刺卡到,把鱼肉碾的太碎,被雇主斥责,就生气跑回来了。大家都谴责表姐任性,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现在回想起来,表姐亦有她的骄傲,她不是受不了委屈,而是在她心里,人与人应该互相平等和尊重。再后来表姐又回去了,因为雇主亲自登门道歉了。
我们都以为表姐再不会回村了,雇主拿她当亲妹妹,还说要在济南给她找户好人家,为此不知引来村里多少人家的叹息。没成想造化弄人,表姐最后还是回来了,因为她被确认为1型糖尿病,自此以后她的生活再次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为了给表姐治病,家里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最难的时候,舅妈吃的饭只能是馒头蘸盐,就连我妈的工资也都扔进了这个无底洞。当时的我尚不能理解妈妈的做法,只知道妈妈隔三差五就会带我回姥姥家,每次都会买很多好吃的,然后喊表姐一家过来吃饭。
有一次,我和表姐一起玩,不知什么原因两人闹恼了,甚至光着脚丫子在地上顶起牛来,我自是打不过表姐的,于是便只能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她,当我掐着腰泼妇般指责她每次都来吃白食时,她突然甩门走了。我愣了一下,随即大哭起来,我妈的钱都花到她们家了,同学们都用彩笔,只有我还用便宜的蜡笔,同学们都穿红色健美裤,只有我穿着廉价的运动裤,她还有脸生我的气。
我和表姐性格上有一点很相似,就是自尊心特别强,特别好面子。所以事情发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偶尔见面,却谁都不好意思先开口说第一句话。其实我心里早就后悔了,不该如此咄咄逼人,我以为时间会消除所有的隔阂,没有想到它却带给了我永生的遗憾。
表姐再次病重住院,妈妈沉重的表情让我恐慌。我央求妈妈带我去看表姐,我还特意给她买了写着她名字的石头项链,我挑了好久。进入充满消毒药水味道的病房,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上微笑望着我的表姐,她见到我似乎很开心,我却盯着她消瘦的面庞和脖子上厚厚的绷带笑不出来。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没过多久她就去世了,而我终究没有对她说出那声对不起。
在我们当地有一种风俗,每一个死去的未婚男女都要找阴亲,然后埋葬在一起,也好黄泉路上有个伴儿。妈妈说表姐临终前最后一个愿望就是给她找一个在南边的阴亲,因为当时南边比北边更富裕更发达,表姐一生都在向往更加精彩的世界和更加美好的生活。
眨眼经年,我的女儿也已经长到当年我那么大,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时常会忆起表姐那张带笑的脸,可惜她再也听不到我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