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数次被来抽血或更换点滴的护士叫醒,仍然迷迷糊糊地睡到了天亮。清晨的光线温柔地唤醒了整座城市,也包括我。仍然疼痛地说不出话,身上的感觉倒轻松了很多。送早餐的大婶甚至为我端来了烤吐司,天知道这东西从喉咙里划过时有多痛,她看着我,脸上带有一丝调皮的神情。大概所有人都觉得我没事了,前一天还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第二天准时到来又似乎预示着新生活即将开始。人体的复原能力强大地惊人,隔壁病友差不多和我同时手术,刚刚还出去洗了个澡。由此可见,手术给病人造成的创伤相对还是很小的,手术胶代替了缝合线,隔天便可洗澡出院。一位漂亮的女医生走过来,开心地告诉我手术做的很成功,并且是Tolley教授亲手做的。英国的医疗系统对病人和医生之间的关系非常谨慎,术前的数次谈话都是由团队中不同的医生进行,病人无法指定为自己做手术的医生,更不可能事先打点关系。当然要说自己没有一点不担心肯定不现实,谁都希望主刀的是经验丰富的权威,而不是初出茅庐的毕业生。此刻一颗心彻底放了下来,这位英国甲状腺外科鼎鼎有名的权威曾经主持过全国第一例达芬奇机器人手术,想来对付我这小小病例是轻松愉快。
又过了一会儿,一位男医生来叮嘱我每天早上按照现在的剂量按时服用甲状腺素,提醒恢复时可能出现的情况(例如血钙缺乏引起的手脚发麻症状)。在拿到钙片和止痛片之后,护士通知我可以出院了。就这样在来到医院整整一天,进行手术不到二十个小时之后,我竟然可以安然行走,无事回家了。现代医学的神奇与伟大,绝不仅仅在于提高疾病治愈的几率,更是极大地减轻病人的痛苦,缩短治疗的时间。带着一种不可置信的虚无感回到了家,刚开始的几天是难熬的,依然要坐着睡觉,吞咽困难,痰液常常堵塞住喉咙,颈部的灼烧与撕裂感则无时无刻地存在。渐渐地,可以撤掉枕头平躺,手脚发麻的频率大大减小,只有早上起床时才会出现。半个月过去了,我终于感到身体恢复正常,没有明显的不适感了。这段时间里,每天的日常就是躺在床上看书,刷剧,除了傍晚的散步,几乎不出门。初生的疤痕需要尽量避免阳光照射,而八月恰是英国日照时间最长,紫外线最强烈的时间。第一个礼拜先生曾请假在家陪我,后来大多数时间是自己陪伴自己。偶尔能听到窗外轻浅的鸟鸣,和松鼠迅速跑过院墙时的刮擦声,除此以外大约只有我的呼吸声。这实在是个养病的好环境,适合冥想与独处。
以前我常怀疑罹患疾病的人崇尚自然无欲的生活或笃信宗教,是一种惧怕死亡,逃避现世的无奈之举,大抵是比常人所面临的死亡威胁更甚,所以越加平静,淡然,无欲无求。而实际上,当在四面俱寂的环境中独处超过三日,要么你会因孤独而愈加狂躁,要么将学会自省与思考。除了以电视,网络等媒介打发时间以外,大多数时间无法吸收外部世界的热闹,社会给人带来的影响减到最低,注意力将无可避免地放到自身。你开始思考长大的过程,成熟的重要时刻,原生家庭的弊病,与真正的自我到底如何。每个人都将很多时间分给了别人,花时间工作,聚会,恋爱,购物,旅游,交谈,观看电影,而所剩不多的独处片刻里还有很大一部分陷入无意识的沉睡,究竟能有多少分钟真正属于自己?相信多数人的答案都是少得可怜。现代社会就是这样,科技的进步极速拉近了人们之间的距离,人际交往的时间成本大大降低,四通八达的交通与跨越时空的网络令我们迫不及待地彼此接近。你会常常受到朋友同事恋人的影响,从而潜移默化地改变自己的认知,甚至是性情。那么真实的自我在哪里,那个从母亲腹中带来,传承家族基因的自己又留下多少呢?诚然,从摆脱婴儿本能,具有思维意识的那天起,我们就已经不再是完整的初我,但在余下的岁月中,还是有着想要认识真实的“我”的强烈愿望。
在每一日和自己相处的过程里,我常常陷入长时间的回忆,在心中自我审视,也会扪心自问。伴随着阅读,这种自我审视越加清醒和平静。古人常说的“慎独”、“自省”也许就是从独处开始,现代人却很难得到这样的机会。很多老人所说的生病也许是因祸得福的好事,至此才能体会。病中寂静的环境,身体受创的无能无力,反而强健了思维,锻炼了心灵。一直以来,与强大相比我更想要的始终是平和自持。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忠于内心,不受左右,谁又能说不是真正的强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