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蔓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冲撞】

在山里,赛丽有个漂亮的院子,她希望朋友都能来住几天。院子很大,位于村庄的尽头,西边是一面矮坡,被蕨类植物占领了。绵延数公里的绿色,贴着地表弧度起伏,宛如自由生长的海浪。桫椤、水蕨、鞭叶铁线蕨相互缠绕着,拥抱着,撕咬着,争夺仅有的地盘。叶子很大的香蕉树,腰背挺直地站在矮坡的边缘,几根碗口粗的竹竿,绑在树旁,沉甸甸的一长串绿香蕉,快把树压垮了。矮坡另一侧是个林子,树长得歪歪扭扭,各种斜伸出去的枝丫,被爬藤植物团团围住,纵横交错的气根,相互打扰,也相互依靠。

赛丽打了一盆水,在屋檐下洗头,水顺着脸颊流进脖子,打湿了棉质的睡裙。丈夫又去了渔村,找废弃的渔船。他做老船木生意,每年大半的时间都耗在外面,找船、拆船,一节节打包运回仓库,然后找最好的木工,把这个打磨成桌子,那个打磨成椅子,废弃的木料也不浪费,变成了筷子、勺子和茶盘。丈夫原本在商业街有个铺面,游客络绎不绝,赛丽刚到店铺做营业员时,周边人都起哄,有一天她会成为老板娘。铺子关掉那天,他们的婚姻进入第七年,丈夫带着全部家当,租了辆大卡车,回到大山。

每次丈夫外出,赛丽总忍不住想象对方可能遭遇的状况,某个隐秘的房间,温柔的女人,绮丽的邂逅,或者只等一个雨天,丈夫会领着陌生的女人来到她面前,替代她的位置。她说不出心里的担忧,只是不断找借口折磨对方。院子空旷,尽是些疯狂的想法,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四处邀请朋友来山里玩,只有阿妍接受了她的邀请。赛丽骑着红色摩托车,去镇上买了几只漂亮的阉鸡,毛色又柔又亮,和几只海里长大的鸭子。她记得,四年前的饭桌上,阿妍最喜欢吃鸡。她拍照跟阿妍说,它们都在等你来,我现在很开心,等你来了,我会更开心。

阿妍和赛丽认识四年,在来这里之前,她们真正面对面的时间只有七天。那时,阿妍想去偏僻的黎族古村落,没有班车,几个驴友商量着,还是租车最方便。阿妍不会开车,她方向感很差,导航说向左转,她要先在脑子里画十字,心里默念着上北下南左西右东,才能确定,哦,这边是左。她唯一会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读书那几年,天天跟人撞车。撞到最后,修车师傅已经不收她钱了。而她唯一学会的是,撞车的瞬间,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同行有四个人,唯一会开车的男孩不想去,女孩们就轮番给他洗脑,哄着他参与这次远行。那时,赛丽在亲戚家的客栈设了个老船木工艺坊,偶尔她会小住一段时间,查货补货,顺道照看生意。旅游淡季,客栈没什么人,赛丽听到阿妍的计划,二话没说,就要开车带她们去。赛丽经常开车带游客出去玩,很多生意就是在游山玩水时做成的。

那是旅行的第五天。到了酒店,阿妍她们放下行李,去附近爬山,赛丽开了一路的车,照旧留在原地休息。醒来时看到阿妍发的信息,说她们三个还在山上,手机马上没电了,让赛丽自己解决晚餐。赛丽立马回道,我给你们送充电器和充电宝。不等对方回复,赛丽就拎着包出门了。山不算大,离酒店两公里,只是没有路灯,那时接近黄昏,夜幕很快吞噬了大地,手机发出微弱的亮光,到处都是诡异的叫声,来自动物,或者其他什么肮脏的东西。阿妍她们吃过饭,回到酒店发现赛丽不在,手机充上电,才看到赛丽发的信息,她们在酒店找了辆摆渡车,又威胁又哀求,才让一个保安跟着她们上山。黑漆漆的山里,赛丽佝偻着身子,抱着背包,坐在石头上,一群野蚊子围着她的脑袋转圈。

折腾回去的时候已经半夜,几个人都精疲力竭。结伴旅行,最重要的是照顾好自己,不给别人添麻烦。赛丽不懂这些。隔天,几个人看到她都面露尴尬,心里全是后怕,空气沉闷,她们提前结束了旅程。赛丽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一路都在开车,连油费都是自己付的。她以为就算做不成生意,自己起码能得到感激,交几个朋友,却只能带着委屈,回家找丈夫的麻烦。只有阿妍还跟赛丽玩。她没有把赛丽当朋友,她只是习惯对人友好。自那之后,逢年过节,赛丽都会发祝福给阿妍,像做年终总结一样,把过去的生活讲一遍。

赛丽又点了一根蚊香,她们刚吃过晚饭,这是阿妍来后的第一餐。餐厅位于院子中间,赛丽自己布置的。老房子年久失修,两间紧挨的瓦房被拿出来做餐厅,坍塌的屋顶拆了,还拆了四面的围墙,只留三十公分高的围挡。八根柱子做支架,上面架着铁皮屋顶,为了隔热,铺了两层草甸,下面种百香果,叶子攀爬上去,再从窗口垂下来。这样吃饭时,不仅风能自由穿梭,院子里的风景也一览无余。丈夫用铁丝网把四周圈起来,说下雨刮风,能有个遮挡,赛丽阻挡无果,只能趁丈夫不在家,把铁丝网拔下来。她只留了一面铁丝,挂老船木摆件,多是些不规则形状的木板,绘制着图腾,太阳、火焰、稻谷和形状各异的动物纹。曾经有个背相机的男人路过这里,一脸兴奋,盯着他们看了很久,说想在这里拍隐居山野的纪录片。

餐桌是非常深的红褐色,用的黄花梨。竹编簸箕里铺着翠绿的芭蕉叶,热腾腾的食物随意铺排着。外皮金黄,肉汁饱满的白斩阉鸡。野生山兰米做的红黄黑三色饭,单是处理染色用的元宝枫、红蓝藤叶和黄姜,就花去赛丽三个小时的时间。白灼地瓜叶,是傍晚采摘的,吃起来清爽爽,脆生生。竹筒做的酒杯,里面的椰子果酒是赛丽自己酿的。赛丽不喝酒,因为丈夫爱喝,她特地跟外婆学了手艺。头顶的照明灯外面,罩着镂空的椰子壳,散发着淡黄色的光。赛丽喜欢看着阿妍吃东西,手舞足蹈,新鲜的食物如同音符滑进她的肚子。赛丽也学着阿妍的样子,手舞足蹈地拿起筷子。

院子外面,碎掉的路灯里长着草,里面是小鸟搭的窝。七八个老阿婆从门口经过,旁边有几只萤火虫,小瓜子一样的身体,忽上忽下地飞。阿婆们大都六十岁左右,忙完一天的农活,洗过澡,穿着干净的裙子,结伴去农家乐唱KTV。每到周末,会有城里人来农家乐散心,平常那里没有人,就成了阿婆们的唱歌房。阿妍喝光最后一口酒,嘴巴里都是果香,意犹未尽。她摇晃着起身,准备收拾碗筷,却被赛丽推出来乘凉。阿妍兴致勃勃,东跑跑西看看,不住地跟还在厨房忙碌的赛丽说,天啊,要是可以,我真想和你交换人生,永远生活在这里。

隔天一早,赛丽带阿妍去隔壁婶婶家串门。婶婶坐在小厨房里面吃饭,看到她们来,放下饭碗,招呼她们去院子里摘黄皮。一周前,赛丽就跟婶婶说,朋友要来这里玩。婶婶吃过饭要去采桑叶,她家有五个蚕房,都是她自己收拾。村子里,几乎家家都有蚕房,户户都卖蚕茧,那是政府扶贫的政策。赛丽踮脚拉下树枝,让阿妍把黄葡萄一样的水果摘下来。婶婶拿着接起来的竹竿,摇摇晃晃地去够椰子,椰子树有八米高,婶婶让她们站远点。话音才落,椰子就砸到椅子上,滚到旁边的鸡舍。婶婶送她们到门口时说,丽娟家在蒸糯米饭。

村子在修路。原本很窄的路,一旁种上竹子后,更窄了,看起来只能经过一辆车,要是两辆车迎面遇上,一侧是竹子,另一侧是河,只能相撞了。一坨坨新鲜的牛粪,散落在马路中间,汽车和摩托来来回回地开,把粪便抹匀了,灰色的水泥路,变成了青色。不远处在搞绿化,篮球场大小的一块空地,工程队铺草皮,铺石板路。前段时间,领导验收时,在石板上摔了一跤,又让人把草皮全铲了,石板路也拆了,重新买了草皮在规划。院子门前那条路尤其窄,三年时间,每年往边上拓宽小半米,补丁挨着补丁,成了钉在路上的伤疤。

小林和妈妈从镇上回来,老远喊赛丽的名字。摩托车停下来,小林拿着手机在直播,镜头几乎怼到两个人的脸上,赛丽凑上去,直播间有十个人。阿妍扭开脸,往后退两步,避开摄像头。赛丽也想搞直播,失去了商业街的店铺,只靠零星上山的游客,老船木生意很难维持,几乎没有进账。可是直播了半年,除了村子里的人,没有人看。小林跟赛丽说,村里今年考上了三个大学生,村长在给他们凑学费,你家是做生意的,可要多出点啊。

两米长的木桌上,堆满了从各家得到的水果。在村子里,你家的就是我家的,收获的季节,大家总要相互分享,互通有无。阿妍抱着劈成两半的椰子,拿一把银质的小勺挖椰肉吃。变色龙从脚下爬过。土地湿热。赛丽在旁边看直播。丈夫原本应该回来了。只是外婆后天要去机场,七十岁的她第一次跨越海峡,看望嫁到外地的妹妹,家里很多人都去送她。浩浩荡荡的车队。表弟在别的城市生活,宁愿跟老板请假,开三个小时的车,也要把外婆送上飞机。赛丽也想去,仅有的一辆车被丈夫开走了,如果去机场,她们要先骑摩托到镇上,再班车转公交转高铁。她问阿妍,想不想去机场玩?阿妍觉得奇怪,这么热的天,为什么要去机场。赛丽认为阿妍在装傻,怎么可能有人真的去机场玩,她只是不想跟自己一起去罢了。

阿妍没想那么多,她想去更远的山上见一个人。六公里的盘山公路,从村子出发,走上去起码要花三个小时。赛丽听到阿妍的计划,二话没说,要陪阿妍一起去。她喜欢跟着她。时间定在三天后的早上。五点钟,天还未亮,阿妍起床了,赛丽还睡着,瓮声瓮气地说自己头疼,让阿妍等一下。赛丽平常五点钟起床,雷打不动,这很反常。阿妍心里着急,想要自己去,山上虽说凉快点,但毕竟也在海岛,十点过后,阳光毒辣,只能尽早出发。赛丽平常很利落,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她不是忘拿东西,就是忘关水龙头。直到阿妍等不及先出发了,赛丽才急匆匆地跟在后面。那时距离阿妍起床,已经过去了半小时。

山路安静,公鸡打鸣占据了主旋律,山泉声很大,离开山泉流动的区域,才慢慢分辨出虫鸣,蟋蟀叫,鸟叫。空气说不上好闻,但一直在变化。蓝色的水管,从山顶一路蜿蜒到村尾。很多时候,就裸露在山路旁边的土地上。雾气还没散,一条狗浑身雪白,只有嘴巴是黑色的,像一个笑脸,它满脸笑容地超过阿妍,然后停在路边,等阿妍走近了,再拖着欢快的步伐往前走。几辆摩托车载着背书包的学生,从她们身旁经过,往反方向,蜿蜒山路的尽头开去。

赛丽脸上都是汗,她很少爬山,早年工作太拼命,损伤了半月板。这段山路对她来说并不容易。她希望阿妍发现她的不适,从而更加感激她的付出。这是她从小就爱玩的一个游戏,带病去上学或者参加朋友聚会,如果有人发现她生病,只是说几句关心的话,她的内心就会得到极大满足。阿妍回头看着赛丽,恍惚间以为是自己的影子。赛丽穿着长裙,外面套防晒衣,腿上是条运动裤。这样的装扮并不舒适。阿妍这样穿,是因为紫外线过敏,又想穿裙子。赛丽看阿妍这样穿,她也跟着这样穿。有时候赛丽还会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把手机摄像头对准阿妍。阿妍以为赛丽在拍照,笑着比剪刀手。赛丽低着头,她在淘宝扫一扫搜同款。

暑假快到了,山上很热闹,一群戴红色遮阳帽的小朋友,由当地人做向导,在山里游学。戴帽子的男人,独自坐在古荔枝树下,可能是因为热,他不断地取下帽子再戴上,他的岁数因为这个动作而发生变化,二十岁,四十岁,四十岁,二十岁。他的头顶是光的,四周的头发还在。他用右手大拇指按着语音键,给微信另一头的孩子说,我也不要求你考全年级第一。阿妍以为后半句是,只要开心快乐就行,结果他说,二三名都可以。

阿妍从幼儿园开始喜欢的男孩,学生时代一直蝉联着年级第一。心动的原因已经忘记了,不过是无论走到哪里,无论眼前有多少人,第一眼总会看到他,看到他便觉得安心。读书时,朋友总开他们的玩笑,说他们天生一对,可他们没有在一起过。高三寒假,阿妍送给男孩一双深蓝色的手套,他寄过来一条围巾。彩虹色的,针脚不算平整。阿妍以为是种风格,波西米亚之类的,意外的好看。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围巾是男孩自己织的。她觉得搞笑,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老土。可是好几个冬天,她都戴着那条围巾,好像贴着对方的体温。可是今天,在山上,他站在未婚妻旁边,看到阿妍,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惊恐,让阿妍觉得诧异。他想把她藏起来。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在害怕什么,怕她毁了他的幸福生活。

朋友们都看过男人发在朋友圈的婚纱照,聊起他未婚妻父母的职位,都说他很现实,知道什么选择对自己有利。只有阿妍看着男人的照片,轻声说,他都瘦脱相了。阿妍执意来这里,跟那张照片有关,她不觉得自己在破坏别人的家庭,她想纠正过去的错误,让三个人都幸福。只是见了之后,她找到了放下的理由。阿妍看见了男人灵魂的孱弱,跟他的身体一样,他的灵魂也瘦脱了相。什么都不用说了。阿妍想再跟赛丽聊聊那个男人,赛丽却举着手机,给她看丈夫发过来的照片,十几个同族的人把外婆围在中间,在登机口拍了张热闹的照片。外婆的双手局促地拽着衣角,皱纹里绽放的笑容羞涩,仿佛第一次过生日的小女孩。

赛丽故意不接阿妍的话,她的不开心像潮湿的空气,从前天来,正一点点蔓延到今天。阿妍不愿意陪她去机场,只是为了这个不起眼的男人。甚至阿妍来这里,都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这个男人。她才注意到,她们之间关系的不对等。阿妍拎着25寸的大箱子,却没有给她准备任何礼物。这些天,每当赛丽想说点什么,刚开个头,就被阿妍打断了,偏离到其他更有意思的事情上——阿妍的爱情,阿妍的梦想,阿妍的生活。赛丽后知后觉,呼吸有了明显的起伏。她想起前一天,她跟阿妍聊起直播。阿妍懂得比她多,应该能帮助她。而阿妍专心致志地咀嚼着鸡腿上的脆骨,只用四个字就把她打发了,不感兴趣。

赛丽每天早上五点起床,打扫院子,整理房间,清理鸡舍,浇水摘菜。老船木工作室开在家里,就算没有客人,也要保持院子的洁净,这是赛丽多年守店养成的习惯。只是院子很大,家务活总是越做越多。有时赛丽刚忙完,脸上的汗还没有擦干,阿妍忽然一脸天真地出现在她面前,问她今天吃什么?阿妍刚起床,满脸的朝气,她很享受这里的生活。赛丽觉得自己这么辛苦,似乎只是为了留住对方脸上的朝气。最初在客栈遇到时,阿妍也是这样,做什么都心安理得。客栈老板组织二十个人的聚餐,女孩们都主动去厨房帮忙,洗生菜,切土豆,挑虾线,开生蚝,只有阿妍坐在院子里跟男孩们聊天。她口才很好,又见多识广,餐桌上的目光几乎都被她吸引,而赛丽辛苦了一下午,只被奖赏了脏盘子和脏碗碟。很长一段时间,赛丽都忘不掉阿妍聊天的样子,生命力旺盛,像一棵沐浴在阳光里的树。相较于做朋友,她更想替代她坐在那里,侃侃而谈,她可以说任何想说的话,而不用觉得羞耻。

回到院子,赛丽倒了一杯泡好的百香果蜂蜜水给阿妍。蜂蜜是小林在山里采的,分了一瓶给赛丽,她特地等阿妍来了才打开。阿妍自然地接过水,没说谢谢。为什么连声谢谢都不说。赛丽的内心几乎在咆哮,她丢下玻璃杯,冲进房间,关门的声音很大。阿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注意到赛丽的失落。她确实是为了那个男人。她看到男人发的朋友圈,就想到赛丽的邀请。自从去外地读书后,他们再没有见过。男孩高考失利,去了一所普通大学。他疏远了大部分朋友。两人再次联系起来,是因为地震。阿妍睡上铺,正在磨牙,突然被一阵清晰的晃动摇醒。楼道里,急促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尖叫声响在窗外,到处闹哄哄的。阿妍快速收拾起自己的身份证银行卡手机电脑,穿上几件最贵的衣服,跟着室友跑去操场。下楼时,她被拖在身后的衣服绊了一跤,就想起那个男孩。可能是因为害怕,或者是因为兴奋,世界就要毁灭的兴奋,她非常想跟那个男孩说说话。

男孩原本睡着了,被她吵醒,他们聊了三个小时,直到她也靠着室友的背沉沉地睡去。从那之后,他们会聊最新上映的电影,学生时代的糗事,听同一首歌,看同一本书,阿妍坚信,他们于对方而言,是最特别的存在。窗外,树梢间的月亮像菠萝蜜,藏着蜜糖般的果肉。男孩曾给阿妍拍过同样的月亮,明晃晃,亮晶晶。那时他们已经在网上聊了两年,阿妍觉得那是个邀请,兴奋地回复了个表情包,呆愣的哈士奇躺在被子里,旁边有一行大字,有空一起睡觉。男孩半学期没理她,直到临近毕业,男孩问她准备去哪里工作。

朋友发来一条新消息,你还真去找他了,你不知道他背后怎么说你吗?毕业的时候,男孩为找工作的事焦头烂额。男孩学车辆工程,好几家大型车企去阿妍的学校招聘。他每天忍着烦躁,耐心陪她聊天,听她讲那些无聊的生活。这么重要的事,阿妍竟然没有告诉他。可是,阿妍也没有参加校招,她吃坏了肚子,急性阑尾炎,整日躺在寝室,抱着手机跟男孩聊天,有时候笑得太开心,还会扯到手术后的伤口,她皱着眉捂着肚子,却觉得幸福,她数着日子等毕业,想着去男孩选择的城市工作。

隔天,阿妍照例睡到十点钟起床,她眼睛肿着,双眼皮像弯弯的马路,很宽。但她心里其实没有遗憾,只是释怀了。原来没有复杂的纠结,她拥有的故事竟然如此简单。她清了清喉咙,声音沙哑,问赛丽,今天吃什么。赛丽拿着扫帚,把落叶扫进簸箕,她抬起头,笑着说,我也不知道,中午我要去朋友家。阿妍还没有意识到赛丽在生气,直到她午睡时被一阵噪音吵醒。从那之后,只有阿妍待在院子里,赛丽就会制造噪音,用斧头,用洗衣机,用电动马达,她有用不完的办法,耗不完的精力。阿妍不能说赛丽在针对自己,因为这是她的家,她当然可以在任何时间砍树、洗衣服、凿墙。可是她过得不舒服,空气中藏着看不见的针。她不明白赛丽要做什么,如果是让她走,说一句话就行了。可是每次赛丽看见她走过来,都会立马停下手中的动作,很懊恼的样子说,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吗?赛丽并不想让阿妍走,她希望对方能发现她的不满。只要对方跟她道歉,她就能重新照顾她。

赛丽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又失控了。自从住进山里,她的情绪就开始走钢丝。每个穷尽语言夸这个地方的人,都在往她的心里扔大石头。破坏的欲望一直都有,但始终被压抑着。她喜欢当个好孩子,让所有人都满意。大部分时间,她做得很好,也很享受,只是偶尔会突然爆发。小时候,她是全家最让人省心的孩子。谁都不知道,是她把妈妈栽的花全部拔出来,撕得粉碎。因为妈妈记得全家人的生日,唯独忘记了她。她等了一整天,期待着惊喜。上学时,她是全班最文静的女学生。所以谁都没有怀疑过,那只死去的鸟,是被她摔死的。同桌养的麻雀,整日放在她的课桌里,她的书本全被毁了,沾满了灰白色的鸟屎。课间,几个同学去操场,埋葬了那只摔断脖子的鸟,她们用胶水,把木棍和报纸粘一起,给它做棺材。

工作后,她是最好说话的女同事。要好的同事邀请她参加生日聚会,她很激动,不忍心对方多花钱,说好了一块付账单。去了才知道,一块庆祝生日的还有七个朋友,音乐声很吵,她看着同事被一圈人灌酒觉得难受。总共花了三千多,她付了一半,那时她的工资才两千块。她压下了心里的不舒服,提前说好的事情,她不喜欢反悔。同事喝醉了,她打车送她回去,对方晕晕乎乎,抱着她的胳膊说,就因为跟她关系最好,才好意思收她的钱。后来同事结婚,伴娘有四个,没有她。她在等同事的解释,随便找个理由骗骗她也好,可是同事什么都没说。赛丽又上了几天班,突然辞职了。辞职后,同事偶尔发信息问她在忙什么。她通常会沉默三个小时,才回复对方,语气温柔,还跟对方约时间去吃茶。

赛丽不喜欢乡村,更不喜欢隐居山野。她从小生活在山里,整日面对鸡鸭鹅猪牛羊,早就厌倦了。每年过节才能去镇上赶集,可是兄弟姐妹太多,总也轮不到她。十五岁以前,家里没有厕所,他们在屋后的草地上方便,夜蚊子叮着屁股、脸颊和脖颈,大腿上的汗一直往下滴。有时候草地里同时蹲着好几个人,大家摇着蒲扇,边拉屎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笑声里伴着肠胃不适的噗噗声。赛丽喜欢城市,干净明亮的城市,宽阔的车道,繁华的商业街,琳琅的商品,独立的卫生间,洁净的抽水马桶,络绎不绝的游客,他们皮肤白皙,戴墨镜,穿漂亮裙子。她喜欢跟他们相处。可是那些人——那些她羡慕的人——都在羡慕住在这里的自己。她无法理解,却学着那些人的样子,逢人便说,我最喜欢生活在这里,不像钢筋水泥的城市,没有人情味,只有噪音与尾气。等到夜深人静,她会蒙住眼睛,假装自己还生活在城市。

院子突然安静了下来。仅剩的一只鸭整日躺在笼子最里面,不吃不喝,不知道是预知了自己的命运——和其他叽叽喳喳被吃掉的鸭子一样,还是因为无鸭可说话的孤独。它失去了所有的朋友。蛛网在风里飘摇,蜘蛛守在蛛网的正中央,蚊子落网了,蜘蛛一下子挪过去,把蚊子抱在怀里,然后又回到原位。偶尔有一只毛色亮丽的野生山鸡扑棱着翅膀,飞到树梢上。阿妍改签了机票,提前离开。她和赛丽都扯着嘴角在笑,那笑容里面有尴尬,也有得偿所愿的轻松。她和赛丽之间的罅隙如同床垫下面藏着的豌豆,不起眼,却硌得生疼。

网约车来的时候,两个人还抱在了一起,肩膀挨着肩膀,胸撞到胸,很踏实,像妈妈抱着女儿。赛丽的记忆中,从没有被妈妈抱过。妈妈生了五个孩子,赛丽作为最小的女儿,刚出生没多久,就被送到外婆家,是姐姐们带大的。有印象跟妈妈睡同一张床时,已经工作了,表哥的婚礼,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妈妈旁边,黑暗的房间,只有妈妈的呼吸声,陌生人的气息,包括身体旁边躺着的身体都让她觉得陌生。无法忍受的寂静,迫使她走出房间。她忘记自己是否渴望过妈妈的怀抱,她只记得在外婆家流了很多泪。她决定当个好孩子,再也不要被抛弃。

赛丽以为丈夫很快会回来。可丈夫说,要去更远的渔村。有朋友通知他,那里报废一批使用几十年的渔船。废弃的渔船并不值钱,只是老船拆一艘少一艘,遇到了就不能放手。赛丽知道,那是丈夫的借口。最初,赛丽靠着无微不至的照顾,才嫁给了丈夫。她以为只要嫁给他,就能永远留在城市。可是如今,赛丽觉得浑身的骨头疼,她所有伸向城市的触角都被无情扯断,她被连根拔起,丢进大山。可是她的丈夫,她最亲爱的丈夫,竟然在享受山里的生活。他翘着脚,接受她的照顾,准备一辈子待在这里。

至少有一个月的时间,赛丽冷着脸,把丈夫指挥得团团转。都是别人的错,因为她是个好孩子。她深信这一点。她从小就学会牺牲。午饭做少了,她就少吃一点。有人不开心,她就扮小丑。需要帮忙时,她冲在最前面。家里没有钱,她就早早辍学去工作,用双手挣的钱,供养还在读书的姐姐。谁都不知道她怎样为大家考虑,又怎样牺牲了自己,她很开心自己的付出。丈夫一看到她生气就躲得远远的,等她气消了再摇着尾巴回来。他没问过赛丽,究竟怎么了。可就算问了,赛丽也不会说。说出来,就意味着自己不再是个无私的奉献者。所以她一次次勒紧枝条,把细小的刺扎向对方最柔弱的地方,直到对方发现她真实的渴望。

阿妍坐在车上,目光透过车玻璃,落在院子外面的矮坡上,她看着那些瘦弱的树,被藤蔓紧紧地缠绕,变成一团团纠缠的毛线,已经看不到原本的树叶了,阳光被遮住了,树只能长出更多杂乱的枝丫,求救似的伸向更远的地方。赛丽站在院外,看着汽车缓缓开走,突然转身,走向院子中间的那棵树。

那是丈夫最爱的一棵黄花梨,平日细心呵护,希望将来有一天,它能变成桌子或者凳子。赛丽一手抓住树干,另一只手去扯它的叶子。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不停地重复这个动作。也许是吹来了一阵风,汗湿的身体,感受到一丝凉意,她哆嗦一下,才看清眼前的一切,没有黄花梨了,只有散落一地的植物零件。她转身去冲澡,换了件干净的裙子,走到树前,拾起树干和树叶,丢到垃圾堆。接着她坐在棕榈树下的吊床上,她掏出手机,手心被磨破了,微微渗着血。她甩了几下手,开始编辑消息,阿妍,我好舍不得你,我刚才想你想得都哭了。有一颗清澈的泪,真的从她眼眶缓缓滑落。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4,377评论 6 496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1,390评论 3 389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9,967评论 0 349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7,344评论 1 288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6,441评论 6 386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0,492评论 1 29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497评论 3 412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274评论 0 269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732评论 1 307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008评论 2 328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184评论 1 342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4,837评论 4 337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0,520评论 3 322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156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407评论 1 268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056评论 2 365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074评论 2 35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爱花之人,怎么能忽略掉那些衬托着她们美丽而默默无闻的绿叶呢,花再美,少了绿叶的映衬,也会变得单调乏味。所以我们在赏...
    云上之人阅读 748评论 0 1
  • 有时候面对镜子,心里会突然闪现出一种莫名的冲击感,这种感觉颇像高中时突然长高的个子和发育的胸脯,用事实明明白白地告...
    指尖上的独角兽阅读 888评论 1 0
  • “有些事物的存在,注定是多余的。”男子透过窗望向外面的倚着墙壁慢慢生长的绿藤,今年又不容易蔓上了窗台,只因为遮挡了...
    霂小易阅读 248评论 0 0
  • 深夜的酒总是容易醉人。 林青青穿着性感的真丝睡裙,从桌子上摸出一根烟,点了,深深地吸了一口,小小的书房顿时烟雾缭绕...
    流星梦碎阅读 396评论 2 7
  • (一)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讨好一个多次背叛自己的男人更痛苦的呢?如果有,...
    Anran安然99阅读 118评论 0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