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城市昏昏欲睡,饱蘸了墨水把一切立体的东西涂抹个遍,墨渍仍在往外蔓出的边沿,偶尔泄露出鸟雀凄厉厉的悲鸣。月亮是寂寞的,没有一粒闪烁的星作陪,于是她也想睡,不用向任何人道晚安的那种。月的白,是浪花浮动在最上层咕噜咕噜叫唤的破碎的白。
天空是魔幻的、危险的,只有水泥、柏油凝成的马路是安全的、踏实的,即使夜的黑掩饰了脚边的石子和草叶。
寇意年冲刺到公交车站,想赶上末班车。她只听见自己的剧烈的喘息,声音掩盖了混合动力公交车发动的声响。
这是目之所及唯一的光亮,黑夜中的行者,就像高海拔雪山上运行的绿色邮车,他很危险,而我们感到自己多么安全。
车里满满当当。电灯开得很随意,三四盏没有任何规律可循地亮着,打在站立和坐着的乘客头顶,拉扯出披萨上的芝士的绵长效果。一切秘密,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密闭的空间,没有一扇窗打开,但分明有人倚在窗边抽烟,一半的烟雾在亮白的灯光下跳舞,这很美。
车门边上的灯闪了一下。像是八十八颗钢琴键漏摁了一颗,突兀的空白。
司机是一个极其瘦削的男人,估摸三四十岁,一顶鸭舌帽不偏不倚扣在头上。他用下巴尖对着寇意年,接着露出右眼,绝不会被忽视的上挑的眼尾,介于过分浮夸和普通之间。
寇意年理直气壮回看过去,瞪大双眼。
车子发动了。
说来,怎么没有刷卡的机器?
没有谁在意她的疑惑,扭曲的光影中所有生命有一种无所谓的坦荡。
她往灯下走近两步,没有离车门太远,也没有很靠近身边的乘客。
乘客中有男人无聊状,手搭在玻璃旁不停翻动;有看起来很年轻的夫妻低声交谈;有妈妈抱着三四岁的小孩子,捏着小孩的手晃啊晃。寇意年在看到小孩的脸的时候稍稍安心了,接着是更大的惊恐。
她完全听不懂那些话。
瞳孔收缩的一瞬间低下头去,又在下一刻感应到有谁在盯着自己。
她看到自己的脚边有另外一双男士靴子,然后是咖啡色阔腿裤,再然后是白衬衫。
一个青年,很清秀,眉毛有一种浓墨重彩的效果,如果她当时心情足够好的话,会开心地说这是蜡笔小新同款眉毛。
“你好......”
“那司机是个没经验的傻瓜。”
很低声的一句,汉语,在黑夜里裹挟着柠檬冰水的清醒效果。寇意年的问题卡在喉咙,憋屈。讨厌!
“人类是不该到这儿的。你是怎么做到逗留到这么晚没回家的,”青年因为不知道怎么表达而皱了皱眉,“你得回去。我告诉你怎么做。”
寇意年告诫自己要警惕。她问:“这究竟什么情况?喂,难道你不是人?”
青年的眼神突然变深。
窗外的景象被按下了暂停键,在漆黑中萌生出光洁而柔和的质地,某处的裂缝大剌剌破开,迸出浅淡的蓝紫色,瓷器上好釉的观感。
说话间,寇意年眼见着公交车的轮廓线扭曲,脚下很安稳,而头顶被削去,整个敞开,所有紧闭的窗户不见了,原来轮胎摩擦小石粒的声音,被一种极其温和的水流声取代。
水上巴士?
她向前三步,向外探身,在一片迷雾中试探着伸出手。冻死啦。
寇意年莫名地有了魄力,甚至带上点骨子里被激出来的挑衅,转回去看青年,说:“这究竟怎么回事。”
“已经不在你熟悉的世界了。”
“你刚才的意思是我有办法回去的对吧。”
“下车坐返程就好。”
“什么时候下去?”
青年一张扑克脸,连思考都憋出一股子高冷劲。
“下一站,和我一起。”
寇意年打量了青年,除了浓浓的眉毛,这个家伙还有着一头青棕色的卷发,低马尾。他的白衬衫很衬他,清爽。
“这简直和小说似的......呦,仁兄,我如果问你这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吗?”
“最好不要有太多好奇。”
外头的风景变成了充满雾气的广袤草场,视线依旧被严防死守。能嗅到新鲜的野草混杂土壤的气味,而风带来的还有愈发强烈的寒意,无视外衣,从衣料缝隙间渗进人体。
巴士停站了。
踩上土地仍旧有种强烈的不真实,寇意年打了个激灵。
其实她超好奇的。
“有人说‘追风’这个词很深情诶,哎,我当时就觉得,一定是没好好感受过十二月份的呼啦呼啦的风可以有多恐怖。我超超超怕冷的啊。”
寇意年卖力演出。当然,她是真的冷,但为了配合话语的可信度,真假几分就只有她知道了。
青年走在她前头,突然顿住。
有谁从薄雾的那端走近了,一袭黑色的风衣,风衣和头发都被露水打湿了,显示出疲惫和沉重之感。对方愈走愈近,脚步愈行愈缓。在白色浓雾的阻隔下,寇意年还来不及看清脸,就听到响亮无比的哨音,有把一切都穿破的气势。
“刚下车的乘客请移步安保室,准备一下着陆税,大家都懂的。秉公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