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少年
我再次捕捉到了流星的身影,坐在树下,却难以触碰到它丝毫。短短几个弹指,它又隐没在无尽的天穹,它唤醒了我在同一棵树下望着同样的流星的回忆。那时至少还有母亲,带我度过年复一年的光阴。
搬到村庄伊始,母亲带我看星星。她的脸庞憔悴苍白,是因为父亲的死,但我相信终究一切都会过去的,不是么?至少我为父亲感到骄傲,他在母亲的故事中是国家的英雄,奔走在战争的前线,将鲜血挥洒在了黄土当中。虽然他当父亲并不称职,我常只在黄昏时听见他回归时渐放大的步伐声,一天之后,又从我的视野,我的世界消失。回忆起他的时候,我惊讶于记不得他的发色和面容,连听到他死时那悲痛也难以刻骨铭心。
可我的确爱他,我为他骄傲。至少感谢他给予我的一半生命。
“母亲,死去的人会去哪里?”我不安于父亲的归宿,上帝是公正的,一个英雄不应该没有任何补偿。
她沉思了片刻,抚摸过我额前的头发,就和多少年来一模一样:“看见那片星空了吗?好人会化成天边耀眼的星星,远离所有世俗的喧嚣烦恼,没有疾病和衰亡的困扰,注视这眷恋的人世,而坏人,会下地狱。”
她不愿多提起地狱。
“父亲现在会看见我们吗?”我试图向他招手,“他很想我们吧?”
母亲点头,又陷入沉思,她的眼中有一种可怕的情绪,当时我不懂,直到多年后才知道,不仅仅是怀念,还有忧伤、失望、无奈、孤独,最后才掺杂了一丝欣慰。
“流星!”我突兀地大叫起来,生怕无人知晓,可空荡荡的深夜里寥寥星火,没有谁回应了我。然后我想起什么,问母亲:“好人化成了星星,那流星是什么?”
“他们给我们的礼物,特里斯当。他们也还想念着大地上的人们,流星划过之时,不要忘记许一个愿望。”我的神情立刻透露出几分遗憾,甚至沮丧,小孩子的情绪总是易变的:“可我已经错过了。”
“还有下一次呢。”她如此安慰。
而现在我看见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绚丽的光束只有一瞬惊心动魄的璀璨,阴冷的夜因它变得浩瀚神奇,最后划破黑暗投身向大地的怀抱。石子跨越水面时留下环状涟漪,可它什么都没留下。于是我闭上眼,许下一个愿望,想象它如涟漪般回荡。
我希望我从来都没有活过。
过去的片段从头脑中闪烁,孩子的领袖马里奥一拳将我击倒在地,带着浓浓不屑与敌意俯瞰着我,他说,你的父亲是个叛徒。他说“叛徒”时加重了语气,将音调拖得很长,将母亲为我精心编制的谎言撕得粉碎。
当我朝着母亲大吼,她侧过忧伤的脸,沉默不语,旧时伤疤被残忍揭起,我看见晶莹的泪水因疼痛,因大地的吸引淌下,湿润的泪痕不知饱含多少沧桑。她说,你知道吗,当你的父亲叛国时,我就觉得他死了,而以前的他,就活在这个故事中。
零散片段最终定格于床上母亲闭上双目的时刻,长长的睫毛舒展下来,脸上仅存的红晕因生命消逝全然褪尽,她解脱了,人生的苦难囚笼释放出她,将她托入云穹,虽我不知她会是那颗明星。
2:少女
来到索洛卡的当天,晴空中盛绽的烈阳烘干了云彩,碧蓝的天如洗尽一般,深湛的银鱼穿梭于澄清池水,林间鸟鸣断断续续,留下几个空白的音符。
我牵着安吉罗爷爷的大手,那只手上有厚重坚实的茧,粗糙却有力,我很喜欢摩挲过这些凸起的印痕,他们像在倾诉安吉罗的故事,如何最快最准地用鱼叉捕鱼,如何布下精巧隐蔽的陷阱,还有吐着红信的水蛇,狡猾凶狠的海鲨。我的家乡就是在北方的大海,我也曾伴日出日落潮涨潮退拾捡贝壳,直到战火一直燃了过来。
索洛卡是一个精美的村庄,她太小巧脆弱了,见过大海的人知晓什么是辽阔无垠,地平线燃烧的朝霞铺展在海滩上,山崖下的暴风中卷起十米高的巨浪,而这里,一切都被群山阻隔,阻隔了日出时的美景,也阻隔了危险。
村庄是很静谧的,有一个很小的酒馆,一条笔直的干道,很多少男少女欢跃嬉笑着,他们显然没有见过战争,不过那当然很好,他们礼貌性地向我打过招呼后,问起我的名字。
开话的是一个红头发的魁梧少年,他的脸色平静沉稳,眼中溢出几分傲气和坚毅,很明显他是孩子们的领袖:“欢迎来到索洛卡,我叫马里奥,你呢?”
“艾莲。”我的回答有些生硬拘束,这里的所有我尚都不熟悉,都是一片空白。
“你是从海边来的?”马里奥这般问我,倒令我小小地吃惊片刻,“我以前见过一个叔叔,他的口音和你很像。”
我点点头,看着孩子们开始装扮着房屋,手中不时互换各种不知名的玩意儿,甚至见到过节时才会有的烟花,问:“这是在干什么?”
“奥伍德节,也许你不知道,”马里奥盯着比他矮出半个头的少年们,“索洛卡一年中最盛大的庆典之一,你来得正是时候,晚上还会有一个聚会呢。”
我心不在焉的四下打量,忽然看见一个黑发的瘦削少年坐在街的另一方,他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发呆,随即察觉到我的目光,他看向我,眼中深郁的忧伤和冷漠扫得我生疼,就像曾经历过什么真切的不幸。这是他和所有人不同的一点,孤独而悲伤。
“那是谁?”
马里奥轻蔑且不在意地瞥过去一眼,“他是一名叛徒的儿子,他的父亲背叛了国家,母亲则死了,所以,在索洛卡没人喜欢他。”
于是我很快不再关注他,将他给忘了。
时间像沙漏般一点一滴跌入看不见的过去,我和所有孩子一直玩到了深夜,新月慢吞吞地攀上了天空的顶点,发散的月辉构筑成一个弯弯的钩形,烟花散尽的湛蓝夜幕下,空气中遗留着酒香.喜悦.篝火熄灭时刺鼻的烟味。
安吉罗爷爷拉着我归家,他的手能提供给我永恒的呵护。这样,就算世界再大,我也不会迷失回去的道路了。
3:丘陵
丘陵离小小的村庄很近,也很小,年轻的少年们喜欢在这里玩耍,贴着河流奔跑,胆大的少年则挽起裤脚跳入水中,在雪白的浪花里捕鱼。
特里斯当在这里与母亲看星星,艾莲拉着安吉罗由此进入索洛卡。
清晨时节,当大部分人还在熟睡,朝阳轻悄悄登上云梯,一节一节地升起,金灿灿的华光铺天盖地,透过枝梢,敲醒美梦中的花草,又从丘陵蔓延到村庄,无声地唤醒白日人们的生活与工作。艾莲就站在丘陵上,默然地站着,清爽的风卷起几缕头发,令她怀念起咸咸的海风,暖暖的阳光照在她健康的浅麦色皮肤上,令她怀念起沙滩上没有阻隔的真正日出。
目光所及,是看不见的北方大海。
“战争,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她对着空气说,仿佛希望有一个人会回答,但安吉罗爷爷只会转过头叹气,他不想撒谎。而除此之外,她便无依无靠,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模糊的黑影,可她找不到一张能重合的面孔,这个小镇如此安详,以至于她找不到人倾诉悲伤。
特里斯当在林间狂奔,大量潮润的空气从肺部挤压吐出又吸了回来。当大脑开始缺氧,才觉得所有烦恼苦闷远远离去,因为不用思考。溪水从身旁朝山下淌去,然后再也回不来,而它的生命依旧继续,绵绵不绝。他停下步伐时,大口喘着气,苍白的瘦弱脸庞上那悲伤难以挥散。他又向前走近几步,遥想起最初夜晚的流星,竟庆幸于没许下让父亲回来的愿望,也不知因背叛获取荣华富贵的那位父亲,在异国他乡的享乐中是否已忘记了他,和守候无数个年头的母亲。
隐约间看见一个人影,特里斯当愣着站在原地,甚至觉得有一丝烦躁,好像不希望有人侵入这本独属他的清晨的丘陵,当他的世界多出一个人,便多出一双鄙夷的眼睛。可这感觉马上便消失无踪,他认出这从北方来的少女,在奥伍德节的那一天,少女好奇地投来目光,他敏锐地发掘其中的哀痛,一如他自己,在此刻没有众人的掩盖,面具下的哀痛被无限放大。
他看见少女的侧脸,阳光下分明的轮廓,由两道浅长的眉毛,空灵的大眼睛,勾勒至小巧鼻子的弧线,显示出一种难以道明的气质。他没有出声,也没有打扰她,只痴痴地看着艾莲一会儿,又掉头奔跑起来。他不知道跑去哪儿,也不知道终点会有什么等他。
艾莲立了很久很久,最后她也忘了在沉思些什么,朝阳早已定格在高处。她想了想,决定先回到家去,安吉罗爷爷应该已经把饭给煮好了。
4:梦境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艾莲的脸庞深深镶嵌在我的梦中,这种感觉很奇怪,有点像同病相怜的亲切,又似乎是某种难以割舍的挂念,也许,我不过是为自己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罢了。
作为一个大家都很厌恶的人,我并不渴求能得到什么,当听到艾莲和几个女孩一起讨论着乏味无趣的琐事时,我甚而怀疑起这是否是真实的她呢?可没有必要去想这些,我只需要能远远地观望她,看她和所有少年一样没有忧虑地成长就行了。在之后的无数个清晨,艾莲并不知道,我会在树后与她一同分享悲伤,她的伤痕早晚有一日会被抚平,索洛卡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地方,难以寻找到危险和过多的伤心事。
唯独令人很不忿的是,马里奥和艾莲走得很近,我承认马里奥的高大强壮,也承认他的正直机巧,可他太过狂妄懦弱,他并不喜欢艾莲,只是艾莲和所有的女孩不同,他不过是想追到她罢了。
行走在交错的绿荫和阳光下,我听见初夏的蝉鸣,看见麦隆和吉耶扛着锄头叼着烟斗走向另一条小路,一群肥壮的家鸡摇摇摆摆在地面找寻麦粒,他们无比地真实凝重,我却如同不属于这世间的虚无。迟早有一天,我希望,这颗冰冷的心能从深渊中苏醒,让我重新拾起迷失的足迹,我离着世界太远了,我追不到它。
在午夜的梦境之中,我采撷下月亮的清辉,披在艾莲柔美的长发上,她笑的那一刻,脚下银河流淌。点亮了的北极星旁,照出两道影子,而梦里千古不变的面孔,定格在最静最亮的夜晚,而至永远。
5:战争
艾莲从未发现索洛卡的夜这么黑,没有星星和月亮,阴影吞噬着每一寸土地,她几乎站立不稳,泪水顺着脸颊,溢出的是如血般的哀念。
“别太难过了,艾莲,还有我呢。”马里奥轻轻抱着艾莲,任少女靠在自己肩上啜泣,那呜咽声可怕得如同心碎。一个月前安吉罗和自发组织的村民们去了群山外的小镇,便没有再回来过。此时此刻,村民们已然知晓,战火燃烧开来,带着令人窒息的硝烟和满地的疮痍。
恐慌.混乱过后,决定下了逃避。
简陋的小酒店中不复往日的欢歌笑语,压抑沉闷堵塞在空气里,烛光也将近熄灭,昏昏沉沉地骤明骤暗。孩子和女人们大多在家里收拾东西,留下几名壮年男子制定着逃亡的路线。
马里奥牵起艾莲,来到了大街上,看着昔日的玩伴无精打采,眼中透出相同灰色的绝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她希望自己尚能倔强地微笑,尚能努力安慰他人,然而,安吉罗爷爷死了。她忽然记起什么,脑海中一个影像变得清晰,她问向马里奥:“那个黑头发的家伙呢……特里斯当?没有人通知他吗?”
“没有人,也不会有人。”马里奥简短地做出回答,他的表情掺杂了微微的冰冷,化在这掩饰不了的灰色绝望中。艾莲觉得他一瞬间竟变得如同所有人,呆滞脆弱,维持着一个少年单薄的尊严。马里奥继续握紧艾莲的手,偏过头说:“走吧。”而艾莲却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挣开了他的手,有力地扇了马里奥一个耳光。她反应过来时,低下头用微弱的声音说:“对不起。”之后倒退几步,跑入夜晚未知的黑暗当中。她一路狂奔,想在狭小的村庄中找回自己的家,她发现很困难,也许是失去了安吉罗爷爷的牵引,迷失了方向,一时心急,竟跌倒在尘土当中。她蜷缩于角落,明明是盛夏,寒意却由内而外发散。她开始哭泣,想将这重临的恐惧彻底抛开。
“艾莲?”特里斯当惊愕地望着眼前的少女,蹲在街角哭泣的少女似乎用尽了眼泪,特里斯当看见她脸颊上的伤感,不是绝望,不是恐惧,只是生活的磨难像刻刀刺下。“别担心了,一切都会好转起来。还有我呢。”他轻轻拍着艾莲的脊背,就像此处最后的,永远的友人。
艾莲看见少年瘦削如往的脸庞,她记得来时孤独少年深邃如星空的眼,也知晓每天黎明时掩在树后的那道身影。当世界如此美好时,他独自哀伤;而灾难来临,他却开始出乎意料的坚强。在与同伴讨论趣闻逸事,嘲笑他人可笑的长胡子,她留心到不远处注视她的少年,像骑士守护公主,寸步不离。
只是她从未在意。
特里斯当的表情由柔和渐变得凝重,他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眉头老成地皱起,像在聆听什么。慢慢地,那声音愈发清晰,最终不再遮蔽,一声枪鸣呼啸而过。
“战争来了。”艾莲的话语不像是自己的,朦胧隐约中从大海的回忆里传来,父亲面容肃穆地警告自己一直躲藏在地窖,她最后一眼将大海的风姿尽力收纳入记忆。
她的眼帘又被泪水模糊了。
6:逃亡
我不知道村庄中其余人是否逃了出来,但我和特里斯当暂时安全了。由于逃得很匆忙,连食物和水也并未带上。现在我才惊讶地发现,这个少年单薄的身体竟积蓄着一种无穷尽的庞大能量,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支撑着他,信念?勇气?或者是上天的保佑?他能靠夜晚的星辰辨别方向,在杂草丛中寻觅可食的块茎,运气好时还能捕到一些野兔。当我问起他怎么会这么多时,他静默了半晌,对我说,如果想一个人自己活下去,就得学会点什么。
我心中陡然一酸,竟不敢直视他,仅是低垂下头。他连一个像安吉罗爷爷的亲人也没有,如今我也没有了。
但毕竟漫长的逃亡和寒秋的冷酷仅凭简陋的食物和水支撑不下去,更何况不知何时随时会出现致命的枪口。特里斯当虚弱的样子更现瘦骨嶙峋,可我知道他不会倒下,他的瞳深不可测,里面有我没有的陌生可怕的坚韧。三天过后,倒下的是我。那晚我发着低烧,自顾自地说起胡话,眼前时而是父母牵着我行于海滩的情景,时而是安吉罗爷爷用那双有力的大手撒开鱼网,沉入深蓝海水,我对他们大喊大叫,他们却不闻不问。
一阵天旋地转中,我分不清方向,感觉不到来自大地的引力,一切都于飓风里坍塌,而我正被撕碎,撕成风中急行的纸片,镌刻着我的生命。
我唯一清醒的片刻,是在冰冷中感受到强烈的温暖渗入我的身体,特里斯当紧拥着我,他的嘴唇发紫开裂,而眼睛似在对我说“不要死”,那股暖意笼罩着我,迷迷糊糊中我睡着了。
第四天早晨时我惊诧地发现烧退了,特里斯当不知道何时已坐在我身边,眼里第一次布满血丝,其中跳跃的顽强灵魂里有了疲惫,我没有问过他,他应该是一夜未睡。
我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他搀扶着我,安慰性地鼓励我说,嘿,艾莲,多坚持一会儿,一直朝南走,走到班纳尼亚的时候,全部都会好转,我们也安全了。之后我被留在原地,特里斯当说他去找一些吃的回来,我低头看向遍地落叶,它们即将葬送于大地下,这股宿命的潮流无法阻挡,可我还能坚持下去,我不想死。
时间过得很慢很慢,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特里斯当仍未回来,感觉自己会像沙漏般,一秒一秒缓缓坠落。我终于察觉到不对劲,空气里仿佛能嗅出莫名的危险,我站起身,起初只是蹒跚地走着,到后来越跑越快,低鸣的枪响从阻隔视线的茂密丛林间飘散,像死神刀下的游魂,脚下踏着的落叶碎裂成一具具残骸,将道路延伸至尽头。
特里斯当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他的额头上布满一层冷汗,却始终不愿表露出屈服——他始终都在与命运相争,他的小腿多出一个触目惊心的伤口,暗红色的血流持续地淌下,混杂在落叶的残骸与褐色泥土中,如那生命在流失。
身旁是两名神情漠然的士兵,枪口漆黑似恶兽的巨嘴,随时会吐出致命的獠牙。
“艾莲?”他万料不到我会来找他,他已沿着相反的方向跑了一段路程呢了。
7:营地
特里斯当再也站不起来了,虽然窄小的脊背依然挺得很直,因我的泪水早已用尽,接连的打击让我心灰意冷,我连为他哭一场都没有力气。反倒是他还露出勉强的微笑,说,没事,至少我们还活着。
营地里的日子很苦,当我们到达的时候,眼中看见的不大像是人,而是一具具行尸走肉,一具具用皮肉包裹的骷髅,他们脸上的麻木绝望令人心悸——而这或许便是我的明天,特里斯当不会,他到死只怕都会是一个样子,既悲伤又坚强。那些不满十岁的小孩子四处找寻活老鼠和草根男来充饥,在营地北端干涸的三口井排队等着一点浑浊的泥水。刚开始我还很难忍受,可没过多久就习惯了,如果不能接受,等待我的只有死。
其实到后面,连活老鼠都不大找得到。
虽然名义上说是会分配食物,却往往很难吃到多少。我和特里斯当蜷缩在一间草屋的一角,空气既浑浊还带有恶臭,此时往往伴有安宁的夜空,从窗内能清晰看到。有些人会为这黑暗察觉死亡和压抑,而有些人会为它的浩瀚而仍持有希望。天快要亮的时候,特里斯当小声问我说,艾莲,你想过逃出去么?
我初听时尚以为他在说笑,直到昏暗里依稀辨认出他表情的严肃,我长叹出一口气,说,你的腿都断了,还能逃到哪里去?
我没说过我要走,特里斯当说,我问过达格他们了,三天后他们会试图逃出去。
我没回应他,之后紧紧闭上双眼,尽力回归到睡梦当中。他也许是知道我肯定不会丢下他一个人,于是和我一同陷入死寂的沉默,呼吸着一股腐烂的气息。以后他也没再提起。
来到营地后一个月,几乎天天都会有人死,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不知是由什么而生,也许是一堆老鼠尸体的烂肉,也许是混在空气中传播不知名的脏东西。在那么一个平凡单调一如既往的下午,我强忍恶心行走几步,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我将要死了,我听见父母在天国的召唤,安吉罗爷爷还等着把冒险故事给我讲完。迷离扑朔的混乱中,我最后一次睁开眼,我正躺在草屋外,特里斯当紧紧靠着我,他的脸庞凝聚着黏稠近实体的哀痛,像有一千把刀正反复插入他的心脏。他颤抖地握住我的手,完全不顾瘟疫也会缠绕住他的身躯。
我没有力气挣脱了,这个傻瓜。
“艾莲,不要死。” “替我活下去。”
像听见北方大海浪潮澎湃撼动着险崖孤屿,如烟如梦的童谣声被枪炮幻灭,少年棱角分明的面孔黯淡下来,余光中白净的太阳扭曲着凝成远方的小点。我将死去,我将沉睡,我将安息。
记得替我活下去,特里斯当。
8:结束
战争的噩梦结束了,所有痕迹被有意无意抹去,四十年后的索洛卡早成为一片废墟,我推着轮椅前行,扑面而来的是既陌生又熟悉的山坡,街道,房屋。荒芜掩映下的世界中,透过光阴仿佛还会见着你的身影,艾莲,我替你活下来了,却不曾再见到一次流星,好想闭上眼睛许下下一个愿望。我希冀着见到天边的你,你定会是那颗最闪亮的星。
我还怀念回到那片丘陵,怀念林间投下光的阴影,像水波随风的节律,在叶的间隙,婆娑起舞。
那渲染成金色的黎明,将夜的积淀驱逐,将它燃烧殆尽,融化成一轮升腾的初阳,而黑夜过后终归有了的光,无所不在,无穷无尽,赋予每个人平等的温暖。当小溪轻缓地跳动,流淌的音符于远方回荡,我紧跟它的步伐,踏足青草铺成的道路,而梦编织的世界,霎那间,远远望见你的背影,汇聚在这梦的中心。
多少个日日月月过去了,还能再回去吗?
那早已从我生命轨迹上消失的你。
可能你不会知道,在葬下你的那天,一场宛如哀歌悲伤的雨中,我望向尘埃的尽头,蝴蝶沾染了沉重泪水的翅膀,再也不能飞起。
我是上帝手中牵引的人偶,负隅顽抗的小丑。
如果没有战争,而你还在,希望陪你生活在一起,携手老去,一起安详凝视子女嬉戏,在时间终点死亡,死得彻彻底底。未来会掩埋属于我们的过去,再不用疲惫的睁眼苏醒。请你记得,我,特里斯当,永远爱你,爱你的青春美丽,也爱你于我想象中老去的容颜,那风中摇曳的银发,岁月雕琢的皱纹,浑浊却纯净的眼睛。
每个人都只能刻骨铭心地爱一次,生命没有多余的来挥霍,感谢上帝让我与你相逢于早年,艾莲,却遗憾无法生死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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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时一次拙劣的模仿,那时还懵懂地憧憬爱情,而今二十余岁,经历了一些事后,觉得当初自己也挺可笑。
不过呐,少不更事也很好啊,愿大家都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