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从字面上说就是冬天到了。
我真喜欢冬天,正是有了屋外的清寒,屋里的温暖才如此真实具体。冬天有许多节日,比如圣诞,比如春节。正是因为屋外颜色暗淡,节日鲜艳的红色才如此珍贵难得。不知道在我这个年纪,喜欢冬天是不是有些奇怪,毕竟夏的火热和年轻更投合。夏季总让我深刻地感觉自己活着,但似乎又过于眼花缭乱,太多曲折离奇的情节。我还是偏爱稳重一点的日子,像冬天那样。
冬至要吃饺子,这不是规矩,是习俗。我反感规矩的逼迫,却不反对习俗的仪式感。就像如果别人以防止冻掉耳朵为由拉我去吃饺子,我一定表示不屑;但如果说是为图个热闹,尝尝传统的滋味,一定欣然应允。今年冬至又吃了饺子,大家围坐在小小的圆桌旁,挤得像过年,却比过年多了些日常感。饺子馅不止一种,有牛肉的、猪肉韭菜、猪肉芹菜、猪肉茴香,还有黄瓜虾仁。
黄瓜虾仁馅的饺子听起来有点可怕——至少对以前的我来说是这样。后来不知哪一天,突然发现在自己嘴里,不管是什么馅的饺子,蘸了醋和辣椒油,味道都一样。
“少蘸点。”有人说。
我竟做不到。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吃饺子,是为了辣椒和醋的味道。这倒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觉得有些无趣。以前在家只吃猪肉韭菜馅的饺子,想想有点自己骗自己的意味。一直觉得自己挺爱吃饺子。小时候比较挑食,周末去爷爷奶奶家,爷爷不知道做什么菜给我吃,就会包饺子。中午吃一顿,晚上还要吃一顿。晚上吃之前往往会发愁:到底是吃水饺还是吃煎饺?各有滋味,难以取舍。我好像总爱发愁。是蘸醋和辣椒油还是配生蒜瓣?好一个问题。记得爷爷有一次说,韭菜和蒜放在一起吃,太“串”了。这句话真是拯救了选择困难的我。
说喜欢吃饺子,却连馅的滋味也不能分别,单为了蘸料浓重的滋味,买椟还珠。可能事情都经不起想,一细琢磨,就难免生出许多枝节来。自以为喜欢饺子,其实吃得很潦草,应该是不懂得它的吧。当我懂得自己并不懂得它,也就体会到不曾体会到的隔膜。
人真懂得自己喜欢的事物吗?不见得吧。我们只是以为自己喜欢而已,我们喜欢的只是我们以为的形象而已。这么一说觉得两相寂寞:我们并没有遇见真正喜欢的事物,而那些事物被贴上美丽的标签,却并没有被谁理解。
就像我说我喜欢冬天,先想到白雪茫茫中门上醒目的红色。可这红色更多地在我的脑海里燃烧,真见了面,恐怕会敷衍过去。我说我喜欢冬天,可我不喜欢雪,也不喜欢冻得通红的鼻尖。我说冬天可以过年,但翻翻去年写的文字,我又怨这年过得太冷清。
我喜欢我对冬天的期待,但那并不是冬天。
想起中学上语文课的时候,有一单元专门讲鲁迅,全是他的文章。我激动万分——鲁迅是我最爱的作家,我喜欢他字里行间那种伟大的平和,镇定人心的力量。心情不愉快的时候,信手翻两页,读上几句,只要几句,就会自然而然地平静下来,不再有什么烦扰。然而,老师在课堂上问大家的理解,带着大家进行文本分析的时候,我居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问我他想表达什么?他遭遇了什么?这个细节有什么象征意味?我真的说不上来。我从他的文章里轻轻刮下一点自己需要的粉末,然后就走了。
我情有独钟的《野草》里有一篇《影的告别》: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
我笑了。我竟读出幽默讽刺的意味。
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
后来,我读了这篇文章的分析,与我理解的很不一样。或者说,我根本就没理解他想说什么,令我着迷的只是一种感觉。
有天晚上梦见了许广平。四下漆黑无人,我向她提出自己的疑惑,为什么只要一篇文章是鲁迅写的,我就会很喜欢,尽管我并不十分理解?
她答道:“也许是你认为你应该喜欢。”
这个梦我记了很多年,我也很认真地思考梦里的话。也许我所谓鲁迅是我建构出来的,我把自己和自己想要的一切投射进去。
作为鲁迅的读者,我有阐释文本的权利;作为世界的读者,对那些大大小小的符号和形象,我自以为是的理解可以被接受吗?
——就像在这寒冷平淡的冬至,渴望一口浓墨重彩的醋和辣椒,也是人之常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