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时光赵子健的头脑里都在盘算着怎么向父母开口,他知道,家里的光景现已濒临崩溃,父母都已一大把岁数,老实本分操持劳累了一辈子,守候祖先留存下的那片土地,可遭逢这兵荒马乱的年馑,眼看家里越过越穷,老胳膊老腿终日踉跄着步子踱来踱去毫无办法,满头白发如霜雪一般,想想自己此去不一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不知还能不能回得来,此后家里的生活重担就要完全落在大哥身上,他眼中一片迷蒙怅惘,亲爱的大哥十三岁时就过早承担起家里的生活重担,如今都已年过四十,连一房媳妇也没娶过,想到这里他就痛恨二哥不争气,正经营生不管不顾,天天就知道拾掇门头前那点罂粟,起早贪黑担水侍弄,小心呵护,直到罂粟开花结蕾,他就用刀片小心翼翼划开蓓蕾,搜集那一缕一缕流出来的白浆,浓缩炼制成黑乎乎的鸦片——,然后躺在炕上没完没了的抽,直抽的满屋子烟雾缭绕,呛的别人直辣眼睛,父母骂,大哥嫌,二哥就把洋烟偷偷藏起来,躲到别人家里抽,眼看刚三十多岁头就谢顶了,二指宽的面皮干瘦惨白没有一丝血色,怪不得村里人都在编排:秃德运卖洋烟,一眼看到底。
闲时无聊抽一两口倒也无所谓,毕竟全村好多人都在抽,就是父亲和大哥在农忙时节干活累了也间或抽一两口解解乏,可二哥天天抽,现在已然成瘾,全家人看着无能为力,也只好听之任之毫无办法。
眼下土匪横行,庄户人穷的都揭不开锅,一些抗长工,打短工者生活过的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有些人被迫无奈,竟干起了“卖财神”的勾当,只要打问到谁家有银两烟土就将情报及时告知土匪,换点活命钱,去年定襄营村有个长工将自己主家王九藏有两罐烟土的事实报告给了土匪头子,土匪听说后,半夜将王九捆绑带到苗四营庙内,一顿严刑之后又用铁丝在头上捆了一个“脑箍”,疼得他呲牙咧嘴直吼叫。王九不得已让他小舅子张二老虎将烟土送去,才将自己赎回。但是,由于头上带的铁圈儿伤到了骨头,导致双耳失聪,后来村里人给起了外号叫聋王九。
今年正月本村王常有不知被谁告发家里私藏洋烟,土匪得知后将其梆在榆树上拷打一夜,把家里银两、洋烟全部抢走,直到现在,王常有都躺着下不了炕。二月,本村年仅十一岁的周甲成被土匪七人进村“请了财神”(抓人质),土匪骑马将绳子拴在腰间套在周甲成脖颈上拉出村外,一直跑了十多里路到了老窝铺沟内,就将其拴在一块大石头上,用皮鞭抽打,直到遍体鳞伤皮开肉绽。其堂哥周玉柱、周玉玺弟兄二人商议,把周甲成的中份子八十亩土地卖掉换成烟土。拿上烟土银元去赎。土匪嫌少,还是不放。到第六天,土匪和日本人开火打仗,趁此机会,给土匪做饭的大师傅用菜刀将捆绑周甲成的绳索割断,他才赤着脚跑了回来。
赵子健思谋着,家里虽说种的罂粟不多,而且每年二哥都偷着种在门头前高粱地中间,每当罂粟成形开花怒放时节,高粱也已抽穗拔节,这罂粟就被四周绿油油没过人身的高粱杆包围在中间,从外面看起来竟丝毫不会引人察觉,但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哪天被人看见告给了土匪,家里人都得跟着遭殃,他也曾生气去门头前将那罂粟拔了铲了,可二哥竟当下就跟他闹翻了脸,站在林立的高粱地边上直眉瞪眼将他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他也不管不顾推开二哥继续去拔去铲,无奈之下二哥拼命抢下他手中的镰刀痛哭流涕一屁股蹲坐地下横在他面前并且放出狠话要铲那些东西先杀了自己,他愤怒哀伤束手无策之后一阵叹息,无可奈何地扔下一句:抽死了才好。
想到这他心里一阵悲伤颤痛,烦乱的没有一点头绪。
他本来想去找趟大哥,跟他说道一下,可又一想,大哥半辈子老实无能,没有主义,毕竟家里老根子就已穷到了骨头里,大哥也无能为力,他犹豫再三,也就缄口不谈,还是叫大哥少操点心,不忍心让大哥背负太多无形的精神压力。
一天里他忙着拾掇家里院里,他见大哥扫院就抢过扫帚,满院划拉,将家里院里所有该收拾的规整利落,他又给母亲把引火之物规整到角落里。一天的忙乱在他挥汗如雨下终归有点效果,他看着满院利落的吃穿用具摆放位置稍微像模像样了,才停歇罢手,坐在房檐下稍事休息,他想到母亲近来身体不太好,耳聋耳鸣胸闷气短近来又睡觉又多,醒来后常将一切坎坷不幸归因于前世的恶孽,把所有希望寄托在神灵的福佑上,也就没跟母亲提说出走的事情,临到黄昏胡乱吃了几口酸粥土豆他就去井台边又打了两桶水,出了村外,走到门头前自家地边转悠。他从地里抓起一把黄土,转头看向天际,阴沉冷寂,就连天边的一抹残阳也是冷冰冰的,拖着有气无力的一声叹息在那早春最冷的日子里陨逝了。
他只记得父亲曾经说过,清朝同治六年(公元1867年)黄河暴涨,滥无主流,一片汪洋。经过漫长淤澄,河水逐渐南退,水落土出,往南退一圈打一坝,退二圈打二坝,共退了五圈儿, 打了五坝,水退后,洪水携带泥沙在此处淤澄成一块高地,故得名澄口,后演变为磴口。后人将村南所有耕地改为圈子,现在人称头圈、二圈、三圈、四圈、五圈,再往南以河槽为界。曲家葫卢头村隶属准格尔(准官地)管辖。磴口经官府评断为“梁地”管辖,是蒙汉地界的分水岭,其中头圈地就是自己家的,追根溯源,他已不知道自己家这些土地是从哪个时候从谁的手里买过来,延宕至今,勤劳汗水竟换来的是这般光景,自己家种下的粮食竟轮不上自己家人享用,这究竟是什么世道?
回到家里,已是深夜,大哥二哥鼾声此起彼伏,父母也已熟睡,赵子健蹑手蹑脚走到水瓮边,舀了瓢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就脱鞋上炕,猛不防父亲一声咳嗽,吓的他失手掉了铜瓢磕在瓮沿上“咣当”一声,他回头盯着父亲等了半响见没有动静,就蹬住炕沿上了炕,被子让二哥整个卷过去了,他就干脆囫囵身子躺下。
“去哪了?”是父亲的声音。
他又被吓了一跳,稍顿一顿才说:“去占山家”。
“噢”父亲翻过身来,拿起锅台上放着的旱烟袋,擦着火柴靠近烟锅忽闪忽闪点亮烟锅,随后就见父亲用手猛甩几下火柴,那一瞬光亮倏忽飘到地上就熄灭了,随着父亲一口一口从嘴里喷出的烟雾,那烟锅就在黑暗里明明灭灭。
赵子健钻进被窝翻来覆去睡不着。
“大,我想跟占山去后山贩草药,你看行不?”赵子健憋了半天终于说。
“有门路了?”父亲边抽烟边问。
“占山有”
“去多长时间”
“说不准”
“后山这几年不安稳,听说土匪日伪闹得凶,弄不好连命也得搭上”父亲有些不安的说。
“大,我想出去闯闯,再说咱们家那些地有你和大哥二哥拾掇就够了,逢了这几年旱的厉害,吃饭也成问题,我出去看看有没有奔头,要是顺当了,十天半月回来一趟。”
“打定主意了?”父亲话音带颤的问。
“打定了”
“甚时候走?”
“明天趁早”
“可眼下这兵荒马乱的——好出门不如歹在家”
“大,世上哪有不出门的人,有占山相跟着,料也无妨”
“噢”父亲瓮声瓮气说出这个字时,双眼一片迷离,他又回想起民国18年(1929年)秋,土匪进村“请财神”,把自己逼在家里要请上走,三娃子看见后对土匪说:“我替我大走能不能”,土匪头子顿时对他肃然起敬,拳头击着手掌对他说:“能,好小子,就把这个家伙儿带上”。一路带到木头胡村找了根中梁将三娃子吊了整整一夜,拳打脚踢,水蘸麻绳,打了个管够,还将棉花放到两大腿之间小腹之下,蘸上胡油、麻油用火烧,直烧的皮肉哧哧冒烟三娃子愣是一声没吭。晕过去了又用冷水泼醒,反复几次之后,又把小石磨放在他的脊背上,叫他给家里人捎话拿钱赎人,可三娃子却眼都没眨发出干冷的两声笑说:“不轻不重正好好”,土匪个个称赞他是英雄好汉,众土匪万般无奈什么也没有得到,便将三娃子放了回来。那年三娃子才十五岁啊!虽说三娃子最小,可主意最正,打定的主意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再说三娃子说的也是事实,自家头圈子虽有二十多亩地,但这几年干旱厉害,本就收入不多,匪入梳,兵如篦,刁的刁,抢的抢,经过这两茬,庄稼所剩无几,家里人吞糠咽菜就够吃半年,青黄不接的月份就得出去挖野菜、剥树皮,眼看全家人一个个饿的脸色湛清碧绿,让三娃子出去闯闯也好,可他又想起前几日村里被土匪绑架毒打的王常有和周甲成,心里就泛起一阵后怕,怎能让三娃子再受这份洋罪?但他没有一丁点办法,他只希望下辈子三娃子不要投到自己这穷根几辈子一眼望不到头的家里,唉!手足无措一声叹息之余他又点起了一锅旱烟。
赵子健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囫囵着身子勉强挨到半夜,他就起床了,趁着家里人都未醒,他连脸都没敢洗就蹑手蹑脚出了门,他朝天看了一眼,银河横空,繁星璀璨,他走的稍远一些,正对屋门跪下磕了三个头,站起身就朝薛占山家走去,他看见薛占山家里已燃起灯火,就在门外低声叫门,给他开门的正是大哥,路上一应物品,家里也早已准备妥当,他们就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强忍着离别的悲痛,踉跄了几下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们不敢回头,不忍再看这曾生他、养他、爱他,又给他造成了痛苦的地方。前面是灰乌乌的大青山,他们要去参加革命抗日,为国为家为心爱的亲人们有饭吃有衣穿,走的毅然决然。
直到日头偏西,他俩才走到何家圐圙,俩人头晕眼花,肚子饿的咕噜噜叫,看见一颗大树,赵子健一屁股坐下,靠着树说:“大哥,歇一下哇,我累的不行了”。
薛占山就从衩子里摸出两个杂粮窝头,递给赵子健一个说:“兄弟,再走一个时辰就到了,坚持一下。”赵子健接过窝头狼吞虎咽吃起来。
“大哥,这共产党到底在哪儿?”
“嘘,小点声”薛占山小心地劝着又一指眼前的一溜青山说:“呶,就在那,你姑父在大青山下等着咱哩”
赵子健吃完起身抬头,就见北面灰乌乌露出连绵起伏的一溜青山,此时山上尚无绿意,只突兀的林立着不少枯树,一展张望如雪的眼帘,苍淡、欲出曙光般从眼底迸发出伟岸而又惊奇的感叹,层峦叠嶂的山峰跳出视野、挣脱出身体,喷涌般向北方尽情延展开去,将脚下这一方天地、山川、草木、道路、村庄一起涌动无限的兜揽包容进来,他瞬间想到十岁那年和薛占山来大青山拜师学艺的情景,当年土匪横行,世道混乱,他们为了强身健体除暴安良来大青山拜师学艺,初登山门,却吃了闭门羹,数九隆冬他们在山门前跪了整整一天,直到膝盖跟地面被一层冰茬粘住,眉眼落满霜雪,神智意识没有知觉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才见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出来吩咐人将他俩抬进山门,进去后,那老者就端了一盆雪水揉擦他俩身体,慢慢的,他俩恢复了意识知觉,双双跪倒在老者面前要拜师学艺,那老者被感动了,说他俩经过了他的第一道考验,他们互相勉励精神振奋以为老者将会教他们一些实用本领,可后来那老者只让他们劈柴挑水,干些粗笨杂活,他们一想说不定又是老者在考验自己,就没有怨言,埋头卖力,只顾按那老者的吩咐按部就班不敢造次,半年以后,那老者又说:他们经过了他的第二道考验。之后又让他们将沙袋绑在腿上抗在肩上早晚跑步上山下山,平日里扎马步,练梅花桩,一日不得停歇,刚开始腿肚子肿的像水桶一样粗,慢慢就习惯了,小腿粗健臂膀有力摘了沙袋竟健步如飞,一年的时间他们终究坚持下来了,那老者就绽开笑容,开始教他们白手夺枪、单刀破枪、双刀破枪、三节棒破枪、六合枪、八卦梅花刀、勾连枪、擒拿、对打、滚单刀、滚双刀、滚三节棒、八挂拳、弹腿拳、小红拳,整整三年没日没夜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他们终于学成归来,但回村以后除了正月在村里社火上能展示这套技艺外别无用处,国民党兵痞拿枪指着他们催粮要税他们不敢说话,日本人来了烧杀抢掠他们不敢作声,想到这里他气哼哼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拍了拍屁股上的黄土说:“大哥,走吧,我看不远了”。
他俩正要起身,就听后方马蹄杂沓人声沸扬,回头望去,就见一溜黄土朝他们袭卷过来,他俩互看一眼,心里不由暗自明白,是土匪。
来者共七人,为首一人身穿“白茬”皮袄,头戴圆顶毡帽,下身穿大裆棉裤,脚穿皮头包跟“钉占”鞋,背插单刀,骑在马上便朝他俩吼喊开了:“哪来的,知道过路的规矩不?”薛占山抬眼看了一下便笑起来:“我当是谁,郭秃子,原来是你狗日的。”
匪首冷笑一声,从后背抽出刀来说:“认得爷就好办了,留下买路钱放你们过去,要不然老子认人,这把刀可不认”。
赵子健挺起胸脯走过来:“郭秃子,这几年你跟着郭长青在村里没少日踏人,今天让老子遇见,也算你小子倒霉”。说完就听土匪队伍里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哄笑,土匪中一个络腮胡子朝匪首说:“大哥,这小子他妈的是不是疯了。”
赵子健瞪着两只眼睛:“疯不疯一阵见识完就知道了”。
一个瘦高个说:“大哥,我看他是黑老鸹死了三年了,全拿嘴支架的了”。这时土匪队伍里又传出一阵嬉笑。
匪首就指了一下络腮胡子说:“老二,上去教教他咋做人”
络腮胡子就拿刀冲上前去,只见刀未劈下,人已栽倒地上,在干冷梆硬的黄泥地上磕掉两颗门牙,络腮胡子站起身来用手捂着不住流血的嘴嚎叫着躲到一边,这时又有两个土匪挥刀劈来,赵子健闪身避开,顺势抓住两人手腕,照着腋窝一人一脚,两人的胳膊就像面条般瘫软着垂下身来,用另一只手护着跌坐地下。匪首气急败坏之下,从后背掏出枪来,对着赵子键正要开枪,薛占山眼捷手快迅速抢到马头前将枪打落在地。匪首被吓的甩开马鞭掉头就跑,马蹄狂奔翻起阵阵沙尘,那些下了马的也跟在马后裹挟在黄土中踉跄着身子连滚带爬呼啸远去了。
“便宜他了”赵子健愤愤的说。
“早晚收拾他”薛占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