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黑暗中摸索开关,然后按下它们。客厅与走廊的灯光同时亮起,盛大光明所带来的刹那恍惚如同幻觉。默默站立,空气仿佛被静置。午夜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梦境,透过窗子可以望见深海涌动的激流。
似乎很静,其实不然。冰箱电机不时发动,冷气运输的声音,鱼缸里的过氧泵彻夜不息。阳台映射路灯黯淡光芒,勾勒出远处站牌下的巨大阴影。偶尔有摩托车从远处驶过,引擎发出巨大轰鸣,带着惨烈的气息奔赴夜的最深处。
他的嘴角微微扯动,时间的齿轮开始重新运转。巨大的指针不断推移,无视那些虫豸的风月念想。它不断地向前推移。一往无前。
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净水,倒进玻璃杯。回忆应该适时生发,如同藤蔓遮蔽荒野,冰雪覆盖平原一样迅猛无声。如此,方对得起此刻光阴。视线延展,窗帘蜷缩在阳台一角,细小褶皱繁复无穷,连带着窗帘本身的图案曲折成难辨秩序。这一刻,忽然勾起往日情愫,带着不自知的惘陷入沉沦的境地。
一
八岁,盛夏的村庄。
赤着脚在树林间奔跑,土壤细腻柔软;在溪流中奔跑,淤泥滞涩厚重;在戈壁上奔跑,沙粒热烫灼人。脚掌与大地轻吻,所留下的每个脚印都值得在此后生涯中回忆追逐。
在穿过庭院的时候被铁叉刺透脚掌,血液如同殷红蚯蚓四处流散。厚重绵软的土地吸取这些滚烫液体后,又瞬间变得无比干燥。疼痛来的如此迅疾尖锐,呻吟声抢在精神反映之前脱离胸腔。他看见母亲惊惶的面容,眼泪就不争气地淌落。
那是年幼时的我们,都应该了解的感情。比起道路坎坷命运不公所带来的伤害,来自他人的体贴慰藉更易触动心防。孩子们被从小教育改造成一个坚强独立的个体,却始终保持最初对于温暖的索取之心。有的人天性冷淡,是因为不曾得到,所以自认无缺不需要任何光焰。这样的人,更需要被弥补。
伤口一天天好转,化作更为狰狞的疤痕。这样不值一提的小事终会成为记忆中近乎虚无的存在,它甚至不足以成为往后庞杂记忆中的一支插曲。然而,在母亲逝世之后,所有相关旧事都被他不断回想。母亲为他的脚掌上药时,那张还算平整光滑的面庞上显现的不忍与关切,嘴唇翕张却无声响。回忆是默片,只能如实记录。它不相信语言,语言充满伪饰。可是这一刻,他想听听母亲的呼喊,那是每一次饭点都会听到的声音,夹杂着落日与炊烟的融融暖意。真实自然,令人信服。
二
大风从院落中吹过,上了朱漆的大铁门不断发出巨响。更为响亮的引擎声从院外响彻院内。风中依稀传来母亲的呼喊。院中的白炽灯下聚集无数蚊虫,嗡鸣声几不可辨。午夜月光清冷,洒落院内,倒让这份喧嚣多了份荒芜。
醒来的时候,脊背挂满汗水。在睡梦中听见许多声音。风声,门声,车声,母亲的呼喊,甚至蚊虫的嗡鸣。它们如同暗夜的昭示,存在种种可能。他转过脸,院落中的灯光穿透窗户,破碎流离。内心惶然,怅然若失。一时也分不清时地,是才入夜,抑或黎明前。他听见父母的交谈,关掉院中的灯。一时间,又换了月光破窗而入。
在他们推门而入的刹那,合上眼睑。月光落在额角,仿佛已酣睡多时。
在这样的年纪里,他已懵懂得知人情世故与逆来顺受。逐渐学会以成人的方式与姿态面对父母间的争执。就是在无数个那样清寂的夜晚,他蜷缩在木板床的一角,或装作酣眠多时,或冷眼旁观,看着两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庞在夹杂炉火灰烬的硝烟中彼此对峙。言语冲突,拳脚相加。他自此无法分清午夜梦靥与冰冷现实的差距,或许本无差距可言。
三
夏日没有雨水,却多晴天。空旷澄澈的蓝天,偶有几朵疏淡的白云。这样的日子最适合走出门来。门口有溪流流经,水清而凉,在这样的日头下,也透着幽幽的寒气。溪边长着两棵桑树,树干不过人腿粗细,高度也不过刚掠人头顶。枝头结满果实,桑椹饱满润泽,在日光的照耀下如同黑色宝石。
桑树低矮,却不妨碍攀爬。蹲在枝杈间,挑拣最大的桑椹。一颗一颗,用嘴吹净浮土,再用衣襟兜着。也不怕汁液沾染。跳下树,就着溪水洗净,轻轻抿尝,一整日都不觉得荒芜。
母亲常常站在树下看着他。偶尔一只飞鸟掠过树梢,凉风吹动她的裙角,母亲脸上露出恬静的神色。这样的时刻带着难以置信的温情,自此成为他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四
十六岁。他想成为一个真正的成年男子——拥有静默不语的容量和举足轻重的话语权。
父亲神色寂然的坐在角落,翘着腿。他不停的吸着烟,白色烟雾在他身边缭绕,窗外的阳光透过窗帘照亮他的一侧。母亲在一旁哽咽,时光在这一刻开始无以为继。他忽然爆发,仿佛多年的忍耐化作毒炎挤出胸腔。他看见两张面孔上一刹那的惊惶,那是他最为熟悉了解的神情。然后迎来的,是父亲更深沉的冷凝和愤怒。他把头偏转开来,避过阳光沉堕到完全的黑暗中去了。母亲又开始指责父亲的种种不是,带着凄惶的眼泪将他击溃。仿佛刹那失去所有的力气,他从另一个时空听到了鸡鸣犬吠的声音,那里或许没有这样绝望的时刻。
五
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亦有时。可这样相爱相杀的故事究竟何时落幕?
我们是这样孤独而脆弱的个体,所以曾在大雪纷飞的日子依偎取暖,在辗转难眠的夜里围炉谈心;我们彼此扶持成为彼此的信仰,也在江湖的最深处看一场落花等一场结局。因为是最亲近重要的人,所以选择了相信与爱。但也正是这样最亲近的人,给我以人生道路上最大的倾轧。你以为我是在说怨偶吗?不,我是指所有人。
所有苦痛都根植于人性最本质的恶,它是自私,是残酷,是冷漠,是黑暗,是光的对立。彼此的侵占与欺压是人类初生便存在的恶,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进行着,未曾止歇。所以我们欠缺的与正在寻找的,无非就是最初被这样的恶所夺走的一切。但是,又能如何?
已有的事,必然再有。已行的事,必然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