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县委食堂的胡师傅
会餐这个字眼,已经有很长时间不再提起,我都忘得差不多了。那次参加党校的会餐,又促使我回味起两年前的部队生活。我们的部队是空军地勤,伙食标准仅次于飞行员,比军官灶的标准还高,差不多每个月都有一两次会餐。会餐不仅菜品丰富,白酒、红酒、啤酒、果酒齐全,还发水果。水果也都是高档的,东北的苹果,黄岩蜜橘,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却香甜可口的果子……
俱往矣,这样的生活对于一个穷学生来说,回想起来都要流口水,还是面对现实吧。
我们搭伙的县委食堂,伙食并不算差,最起码,饭菜望着清爽,吃着放心。做饭师傅是个50多岁的老头,矮墩墩的,比武大郎略高,却清丝,系在腰间的那个大围裙一直干干净净。老师傅姓胡,名字不晓,来此就餐的人都叫他胡师傅。
胡师傅不苟言笑,做事极认真,效率也高。他一人独撑县委食堂一片天,从采买,到劈柴烧火,淘米洗菜,直至烧煮,全包下来。我有时到食堂早了些,还没到开饭时间,就去灶台后方,抡起长柄大斧,帮他劈一阵柴。胡师傅对此视而不见,既不拦阻,也不称谢。
胡师傅做菜也讲究,白菜也能炒出美味来。买来的菜大小适中,一般长短,洗净后,先在沸水中过一下,然后迅速捞起,挂在那根横拉的铁丝上沥水。铁丝上的菜一溜排开,菜与菜之间留有等距离间隙,看着就像军营里的一队士兵正整装待发。水沥干后,取下菜来切成段,大火油锅中快速翻炒几下即捞起,菜色青翠欲滴,食之绵脆爽口。
一身不能二用,开饭时,胡师傅得一样一样来,先收饭票打饭,饭卖完了再卖菜。这样就有个时间差,饭菜不能同时到手。其实就餐也就十来个人,一轮下来隔的时间并不长,也怪这柴火饭太香,饭到碗里就有人耐不住,开始动手动嘴了。
杨逊老师是直接动嘴,他用的是个敞口大碗,双手捧碗,不用筷子,嘴就啃上去了。不料,这一幕竟被胡师傅瞟上了,只见他生气地把饭勺在锅沿上敲了一下,口中嘟囔一声:“啃饭!啃饭!还大学老师呢,嘴那么长!”
他说这话时是压抑的,口型狠,发出的声音并不大,这时恰好轮到我在锅边打饭,闻听此言惊恐地回头张望,还好,那边杨老师背对着这里,正在专心致志干活,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人在讥讽他。
胡师傅为什么会恼火呢,我想了半天才想明白:杨老师的举动可能伤了他的自尊心——迫不及待地啃饭,是在嫌我动作太慢,向我示威呢!他没有往好里想,如此吃相,不正是说明饭煮得香吗,应该高兴才对呀。至于杨老师的大学教师身份,胡师傅没有特别抬举,这也正常,在他眼里,来这里吃饭的人就一个身份,都是他的服务对象,张书记也不例外。
县委张书记中午也经常在食堂吃饭,和我们一样,拿着饭菜票排队买饭买菜,不时笑着和大家搭腔说话,胡师傅对他也没有什么特殊照顾。这一现象使我很感意外,也感叹不已,江南的政治文化可真是老进步了!我们那边的县委书记威风着哩,买饭买菜这类事哪用自己动手,一切都有人服侍得妥妥贴贴。这就是地域文化的差异。
竹笋炒肉片,是胡师傅的主打菜。竹笋是皖南特产,春笋上市时天天都要吃竹笋,有胡师傅的好手艺,倒也吃不厌。胡师傅有时也烧红烧肉。红烧肉价高,我很少买,偶尔买一次,就觉得胡师傅做出来的红烧肉,比我以往吃过的红烧肉都香。为了留住这个美好的记忆,我每个月总得要吃上一两次。有一段时间,我隔三岔五就要买一份红烧肉,因为那时我腰里有几个钱,而且我知道,再不抓紧吃,以后就没机会了。
在我们的书稿接近尾声的时候,我回了一趟劳大。这次回去主要是请示汇报,搞清楚下一步该怎么走。此外,这几个月在外面跑的车票,也该拿去报销了。
一年不见,学校发生了很大变化,新房子多了起来,我们的宿舍也鸟枪换炮,由原先低矮的平房,挪到新建的宿舍大楼,房间里明显亮堂起来,只是鸽子笼的状况仍未改变,还是8个人住一个房间。
在宿舍楼外恰好碰上了政经班的缪世学,我正准备去他宿舍找他,把他托我买的那本《联共(布)党史》交付于他。缪原先和我同住在一个混合寝室,他是无为人,和我同属巢湖地区,算是大老乡。中午他请我吃饭,也就是另拿一个大搪瓷茶缸,多打一份饭。我们俩在食堂外面的草地上席地而坐,边吃边聊。
缪说:“你这次在外面,搞的动静可不小。”
我愕然:“此话怎讲?”
缪嘻笑着:“你自己的事,还装糊涂。”
“天地良心,本人胆小,即使一个人在外面,也整不出什么胡作非为的故事。”
“你想歪了,”缪笑得差点喷饭,“是夸你呢。”
缪补充说:“上学期,任主任到我们班开门办学的点上检查,专门介绍了你那边的情况。说你在那边独当一面,那些老教师、老专家干不成的事,都叫你干了,他们弄出来的东西,都要你审查、把关。任主任要我们向你学习,放开手脚大胆干,大胆闯……”
“你们上当了,”我连忙打断他的话,“任主任这是在借题发挥,指个兔子让你们攅,激发你们的狠劲呢。我在那边,其实就是个卖苦力的,那些老师、领导,都在上面管着我,整天就像王保长抓壮丁似的,催逼我出力出货。还好,这事也快结束了,再干下去,我都会让他们整散架了。“
不管怎么说,任主任这一招还是挺厉害的。领导嘛,就好比是生产关系,他要推动生产力发展,就必须要变革、调整,一般号召是出不了大成果的,只有出奇谋,放大招,才能奏效。
这样的领导是很让人敬畏的,但是我绕不开,批朱小组是在他的直接领导之下,何去何从,就凭他一句话。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真进了任主任的办公室,忐忑之心很快就一扫而光,汇报,请示,进行得很顺畅,收尾工作也安排得稳稳当当。只是在报销车票时,出了点意外。
任主任拿着我那张贴满车票的报销单,看了足足有五六分钟,看得我心里直发毛,有问题吗?去屯溪,去婺源,这些差事,主任应该是知道的呀,他不会忘了吧。
“这后面四个月,一共是一百二十二天,每天有四毛钱的生活补助。”任主任拿着报销单指给我看,“你在这里填一下补助的天数和金额。”
“还有补助?”我掩饰不住惊讶,“上次报销没……”
任主任一挥手,打断我的疑惑:“前面那两个月,大家都在外面,是开门办学的上课时间,是没有补助的。后面你单独在外面,就按出差对待。别说了,快填吧。”
当我从任主任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头还是晕晕的,单子上一下增加了40多块钱,这可是一笔不小数目,要知道,我们平时一个月的生活费,也就八九块钱啊,这是真的吗?直到我赶往在茶叶系那边办公的学校财务处,在窗口眼望着那位手头麻利的中年女会计噼哩啪啦拨打一阵算盘,然后又唰唰唰地数出一迭钞票从窗口递到我手中,这才真切地意识到,我这个贫雇农将要过上几个月富裕中农的日子了,
有钱在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县委食堂的胡师傅,想到他不苟言笑的认真,想到他做的美味佳肴红烧肉。我要尽快返回歙县,细细品味这意外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