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大旱，路上、沟底，田里，都开出一指多宽的裂缝，把大地分裂成无数个手掌大小毫无规则的土块。一张巨大的人体经络就这样被铺在这块黑土地上，奄奄一息地张着嘴，等待着希望，等待着死亡。

太阳把大地烤晒的无比坚硬，孩子们把土块从地上扒出来，用刀消成小车、手枪、玩偶等模样的玩具，大地上又多出许多斑斑点点的伤痕。所有的庄稼都被牢牢埋在地下。母亲每天天亮前下地，天黑后收工，也只能背着半小袋花生回家，这是那个夏天一个家庭全部的生活希望。广阔的田野被罩在强烈的阳光下，没了往日的生机活力，留给农民的只有一片枯黄。求雨的神庙早已被时代推倒，农民只能用铁锹与大地碰撞，用倔强与命运抗争，然后无望地等待着命运安排。

当农民还在为生活祈祷时，在不知的某个早晨，满村的竹子开花了。漫天的竹花把村庄装点的绚烂无比，让这死寂的大地重换生机。孩子们正在为竹花兴高采烈时，大人们脸上却多了几分愁容。听村里老人说：“竹子开花，就要搬家”。竹子开花是不详预兆，整个村子都会遭到祸灾。很多年以后才知道，竹子开花和干旱有直接关系，而干旱本身就是灾难。对以庄稼为命的农民来说，旱涝就是灭顶之灾。千百年来，竹子开花是不祥之兆的说法也就不言而喻了。上天像对待历次竹子开花一样，没有因这个村庄的贫穷而特别眷顾。不久之后，竹花就陆续凋谢，只留下死去的竹林。漫天的绚烂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来，又毫无感情地去了，与庄稼一起进入一片死寂。

村子护村河沿岸种满了竹子，夏季雨水充沛时，竹子汲取河水养分，拼命地生长，长成高大的竹子，长成大片的竹林，把整个村子都包裹进它的怀抱，遮风挡雨、遮挡太阳，就像呵护自己孩子一样，呵护这个贫穷的村庄。大地回春，竹笋悄悄从地下冒出来，趁人不注意时玩命地生长，很快长成了小竹子，就不怕顽皮的孩子把它们弄断了。端午节来临时，小竹子也脱下包衣，长成挺拔的小子，迎接夏天的到来。满竹林的笋衣，孩子们跑进竹林专找又大又肥的捡回家包粽子。有几家只给关系好的去捡，不给我们关系差的捡，咽不下这口气，晚上拿刀偷偷把这家竹子砍去几棵。一方面是为了出口气，另一面也是白天偷偷物色好的，专门找那些又直又长的砍，回家后做成鱼竿就可以去河里钓鱼了。

端午一过，竹子长得愈发茂盛，整个竹林里遮天蔽日的，照不进一点阳光来。靠近河边的地方就会被开辟出来，大人在这吃饭聊天，孩子在这读书玩耍，吹着河面吹来的凉风，一个夏天都可以躲在这里不出去。我家没有竹林，只好跑到别人家竹林去玩，到了吃饭点也不回家，玩到哪家就吃在哪家。母亲起先还满村子找，不知因为天气太热，还是找了也不回家，干脆就不找了。一共吃了几顿、一顿吃了多少、每顿吃了什么，竹林家的孩子都记得清清楚楚，一旦哪天闹翻了，就会向我追债，要我还饭，没饭就拿钱抵，打不过我就找大孩子。我家就我兄弟一个，自然就是被欺负的命，只好低头认怂，掏出攒了半年可怜巴巴的几毛钱。剩下的还不上，被追债追急了，就从家里偷，但这样的时候很少，毕竟家里也没什么钱给我偷，只能被人家堵在路上揍了一顿。为此，我父母还找竹林家主人吵过架，说几个大孩子欺负他儿子一个。那一刻，我深深地感到严厉的父亲还有疼爱孩子的一面。我不愿父母为我和人家吵架受委屈，自己拿了一条蛇皮袋装了沙吊在树上，每天都要对着打上一通。那段时间我是孤独的、寂寞的、愤恨的，又是有目标、有希望、有力量的。不知是我练强了，还是自信心爆棚使然。一天放学回家路上，竹林家的小儿子（和我同岁）喊我父母的外号向我挑衅，我气不过和他打了起来，结果三拳就把他KO，让他带着大大的熊猫眼跑回家去。突然之间，我感到自己无比强大，从此后谁敢欺负我，我便用拳头还击。孩子就是这样成长，被欺负多了就会变得胆小懦弱，如果身旁有个哥哥罩着，就会胆大自信，甚至嚣张跋扈，但懦弱的孩子一旦鼓起勇气反击胜利，以后也就不会再怕，也就建立起信心，不会再缩头缩尾，也就在打打闹闹中长大了。毫无疑问，第二天放学我被竹林家兄弟两和他们的同伙堵在路上，我竟然没有任何胆怯，反而约他们兄弟去地里没人的地方较量。我满脸伤痕地回到了家，兄弟两也被我死死地按在身下痛打一顿。父母知道后不但没有骂我，反而露出了笑容，是那种开心、骄傲又带一点鬼魅的笑。即使在很多年以后，父亲说起这件事还沾沾自喜。自那以后，村里再没孩子敢欺负我。随着时间的推移，比我大的孩子都外出上中学了，我就成了村里的“霸王”，经常欺负其他孩子，自然会被其他孩子家长找到家里，也就免不了被爸妈一顿训斥打骂。

上中学后，忙着在家和学校之间的路上奔波，每天来回四趟，一趟十多里路，加上越来越多的学习任务，早已没了打沙袋的时间。陪我度过五个春秋的沙袋，终于经不起自身重量，在某个不知名的夜里，结束了它与我的相伴。小的时候，父亲和母亲经常吵架，身材矮小的母亲每次都会挨打。母亲虽然身材矮小，平时又沉默寡言，但她骨子里硬气，从不在父亲的拳头下低头，尤其是在父亲打骂我们时，她都会奋不顾身地保护我们。她愿为自己的孩子受尽苦难，甚至不要自己的生命。每当他们吵架，我们姐弟三个都躲在角落里不敢作声，如果不是有邻居劝架，母亲一定会被打死的。我上初中后的一天傍晚，父亲和母亲从外公家回来，是一路吵回来的。他们吵回家的时候，已经跟来一群劝架的村民。不知夫妻间哪来的那么大仇恨，村里人拉都拉不开，父亲还是动起手来。母亲的爱已经深深刻进了我的心里，不愿再看到她被打骂，我一个箭步上前抱住了父亲。他使劲挣脱，一下、两下、三下，都没能挣开。父亲在我慢慢长大时，他也悄悄地老去了。自那以后，父亲再没和母亲吵过架，也没打骂过我们，反而变得特别慈祥，不管母亲怎么说他也不生气，家中大事小事也都问我一声。父与子的关系，就在这一次对抗中发生了微妙变化。儿子到了可以独立的年纪，父亲也慢慢卸下身上的压力，扛了多年的家庭重担终于减轻，养育孩子的任务也已完成大半，沉在心底的那份压抑也就释然了吧。父亲只顾着干活挣钱，回家后就把钱交给母亲，母亲逐渐成了家里管事人。打骂声离这个家庭已经远去，家人之间也越来越温暖相爱，但孩子也一个一个走出了家，留给父母的只剩下相互扶持和孤独等待，等待孩子回家，等待家庭团聚，就像等待竹子开花一样。

秋天来了，沟里的水逐渐干涸，竹林也安静下来。站在林子里能清晰听到微风吹落竹叶的声音。傍晚时分，成千上万只候鸟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飞进竹林栖息，它们每年都会来这里把寂静的竹林唤醒。孩子们就拿着弹弓去竹林打鸟，但是是打不了几只的，因为竹林实在太高太密，又是黄昏时分，大多时候只能听到鸟叫，看不见鸟在何处。这一年秋天的某个午后，竹林里来了几个陌生的外地人，在竹林里张了网。成千上万只鸟飞进竹林，飞进了陌生人布下的陷进，眼看着一只只鸟被捏住头“卡吧”一声结束了生命。人类是多么残忍，生命又是多么脆弱，大批大批的候鸟惨死在这短暂的停留，这一停留就再也没能飞起。村里人都来看抓鸟，看着一只只鸟死去，或饶有兴致，或沉默不语。不久候鸟飞走了，留下同伴的尸体，竹林又恢复了它本该有的寂静。

河沟彻底干涸了，竹林里再没有鸟可打。孩子们便把竹林两边的沟畈当作战壕，分成两个阵营，用弹弓包上泥团互相射击，享受电视剧里游击队打日本鬼子的乐趣。有的孩子不讲规矩，包上石子打了过来，被发现了就会发生真的冲突。竹林家主人看到竹子被打的伤痕累累，知道了这个游戏的危险，便制止了孩子们在这“打仗”。随着第一片雪花飘落，村庄进入了冬季，竹林也进入了比寂静更加寂静的寂静。

冬天到了，在大雪重压下，竹子纷纷向河的一边弯曲，直至竹梢与对岸相接，形成一个拱形隧道。隧道就像一个地下窑洞，当寒风席卷整个大地、村庄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时，隧道已经提前进入春天，温暖惬意，甚至不用穿棉衣。孩子们整个冬天都待在隧道里玩，打牌、甩卡、打弹珠、跳房子、编花棍，中午吃饭也不回家。沟畈枯死的老树根被改造成灶台，从田野里找来霜雪打过的山芋，用捡来的干牛屎埋上烤熟，又香又甜，比家里的饭菜好吃多了。晴天，太阳暖烘烘地照在大地、照进村庄，孩子们就从隧道里出来，懒洋洋地躺在沟畈上晒太阳，一晒就是一个下午。冬天是农民最快乐的季节，不用下地干活，只忙着串门拉家常。女人手里不停地织毛线、纳鞋底，嘴里不知说着哪家的长短。男人嘴里不停地抽烟、嗑瓜子，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大话。孩子们也没人管，就在这温暖竹林下度过一整个冬天的快乐。

整个天空蓝的像透明的蓝玻璃，透过一束刺眼的阳光，照在脸上，照进心里，只有邹起眉头才能艰难睁开眼睛。一束光从眼前划过，带走属于冬天的寒冷。白云挂在天空一动不动，想要帮着孩子们留住阳光，竹子也和孩子一样闭着眼睛，懒洋洋地享受这冬天的温暖。

竹子开花了，在它生命最后时刻如此绚烂绽放，用一生都不曾有过的美去迎接死亡。据说，竹子最少六十年甚至几百年才开一次花，一个人一生可能都遇不到。是花开而终吗？不！它是用生命换取下一代繁衍，竹子开花是生命最伟大的死亡。竹子开花如此珍贵，我在童年时就遇到了，不知是幸运还是一种苦难，不知应为竹死而悲，还是为新生而喜。竹子开完花留下遍地枯黄，就让我们用竹子面对死亡的豁达，去迎接新的生命、新的希望、新的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