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故事开场于一个唧唧歪歪的男人靠着柔软的枕头追忆似水年华的样儿。但是当我病怏怏地倒在床上时,却没有任何故事想要说。当然,不见得我活蹦乱跳时就有一火车的故事。没有故事,总有胡言乱语。
有只被海水冲到沙滩上的鱼,它呼吸灼热,一呼一吸都牵动了心脏,身上的每一片鱼鳞都在渴望着水,它想要重新被水爱抚。刚被冲上来时,它还不死心,每次海浪打来都费力地扑腾两下,想跳回海里;后来,有点无望,就只好在沙滩上倒着,吐点白沫,翻个死鱼眼。
就这么躺着呗。我想起几年前有人写了个故事的开头,基本内容就是一个男人如何无聊地躺在沙发上,不想起身。众人觉得这开头糟透了,没有任何故事性。可是,哪有那么多故事,此刻我就是那个沙发上躺着的男人,没有故事,也不准备起身去创造故事。还有点迷恋这种无聊。
继续当一只鱼。每一次呼吸间我都听见海浪的声音,有节奏的,一下又一下。每一波海浪近的时候,我都能感到自己想要被海水带回去的渴望涌了上来;当那波海浪走了,我又等着下一波海浪……
电话响了。
事实证明,迷恋这种难得的无聊是有道理的。是佳慧,站在我家门口,等着我给她开门,得。
我把人姑娘领进了屋,继续钻回被窝当我的鱼。她风风火火地走进来,拎着点菜,吆喝我回去躺着,撸起袖子熟门熟路进了厨房,就要给我煮粥。这样的姑娘没有我家钥匙,真是没天理了。我躺在被窝里听着外面叮叮当当的响着的烟火味,第一百零九次想,把钥匙交给她,过段时间拉着人家去扯个证,然后后半辈子生病的时候有个不嫌弃我胡子邋遢,蓬头垢面还给我去煮粥的可爱的姑娘比什么都好。可我还是,想想而已。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一语成谶。这句诗像美杜莎,看上一眼,只用一眼,孤独的宿命就石化烙印。
“来吃点东西吧,黎军。”佳慧的声音在喊。我出去坐下,在粥的热气里注视着这个姑娘,脸蛋红扑扑的。“吃点看看呀,会不会太烫啊,哎哟,我好久没做了,都不知道个什么味……”我拿起汤勺。她的声音还在响,“会不会太烫啊?你不要烫到。”这些唠叨有多可爱,我一直都知道。“你生病了心情不好,我跟你说……”我看着她说话,不禁摸了摸她的脑袋。她害羞了下,话顿了一秒。我看了眼自己惹是生非的手,笑了笑。她继续絮絮叨叨。那声音真好听,像一串叮叮砰砰撒在了空气里,都是生机。有些时候,我在想,我恐怕是卑鄙地想拥有一只专属的收音机罢了,让寒冷的屋子里有一点人气。
直到她说,“黎君,你真的不找工作嘛?”她的声音有些抖动。你看,她其实很明白我,至少明白什么会让我生气,什么话题我想要逃避。可是,她,有时候我不明白这么好的姑娘看上我什么。佳慧见我沉默,仓促地想转移话题,“你心情不好,还生着病,我们之后再说吧。”我觉得我其实很爱她,看着一个善解人意的姑娘为着我莫名其妙地服软,看着爱让一个人卑微,看着我让我爱的姑娘胆怯,心里就抽抽地疼。我恨不能每天让她笑得开开心心的。
“我爱你,”我说,看着她的眼睛里浮上了水光。她叹了一口气,推了推我的碗示意我继续喝粥。我喝了一口粥,看到她神经质地笑了一下,摸了下眼角,嗔道:“都骗了这么多年了,我现在听到都没感觉了。”我明白我的卑劣,甚至如果我没有感冒,我会吻她,继而抱她去床上把卑劣做得更彻底一些。可是,好姑娘,你为什么又笑又哭,是因为我总是那么努力地骗你,还是因为你知道这句最不值钱的话里有着最不值钱的真心。
我的勺子敲着碗边,叮叮响,屋子仅剩的声音,加上一点粥的热气。在幻想里,我想我此刻该在她的泪水里下跪,向她承诺婚姻,承诺我会成为一个负责的男人,认真地去工作,有一点事业上的追求,又会永远地爱她,会在下班后栖息在她创造的热气里。只是想想而已。
我甚至不如一只被冲到了沙滩上的鱼,充其量只是一只发芽了的即将被扔掉的土豆。
佳慧的疲惫像气,一点一点从她的毛孔里钻出来。她未必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可她坚持。偶尔的偶尔,我以为我明白她坚持的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黎军,那个日夜苦读、谈笑风生、坚信自己会成为作家的黎军。然后那个黎军身上落满了时间的尘埃,静止在角落,蹲着腐烂。佳慧没法扶起他。
生病是最糟糕的时候,所有海底的阴暗都迫不及待地到水面深吸一口气,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