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2019年决定上南山种桃子的。那地方是父亲的老家所在,但是30多年前迁居下山以后,那里现在已经没有父亲的任何产业以及生活的痕迹了。近些年,父亲愈老,加之村里的土地之争,让父亲对如今生活的地方倍感失望,便萌生了回老家种桃园的想法。
起初,这一想法得到了全家人的一致反对。父亲已过古稀之年,母亲也已经65了。哥嫂一双儿女尚小,需要母亲的照顾,种桃园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况且,南山已经没有父亲的田产,父亲是要租用自己哥哥已经撂荒多年的土地从开荒、育苗开始。一个年过70的老头,任谁也看不到这样干成功的希望的。哥哥肯定是不同意的,这样无疑是给他找事,本来需要母亲进城帮自己照顾孩子,省去后顾之忧,这下还需要自己分心来顾忌老家,平时还好,农忙时母亲免不得得回去帮忙,卖桃时,自己也不得不帮忙。而且考虑父母年事已高,再去从头开始种果园,担心他们身体受不了,也是我们姊妹考虑的主要问题。儿女们如今就希望老人们安安分分种着一亩三分地,清清闲闲的,不给自己添麻烦,还能时不时地给自己搭把手。母亲也是极力反对的,母亲跟着父亲和土地较了一辈子劲,勤劳苦干了一辈子。前些年得了股骨头坏死,腿坏掉了,做不了重活。有时疼痛发作,正常行走、生活已是困难。如今老了,老了,又要从头开始开荒种桃园,她不想。我想更多的原因,母亲是怕夹在父亲和儿女中间,帮父亲而懈怠了儿女子孙,帮儿女又顾念父亲辛劳苦顿。
可是,最终,父亲还是开始了他的南山桃园之梦。
他说他自己一个人干,谁也不需要帮忙。大家该怎么生活还怎么生活。本来进城照顾子孙,就是母亲一个人的事。父亲一个人在我们老家生活。现在他只不过换到他的老家种地,对大家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影响。父亲是个特别固执、倔强的人。一旦他决定做什么,任何人是改变、阻止不了的,除非他自己想改变。
2019年的冬天,父亲开始开荒了,我们没有人去帮忙,他每天骑着电动车爬上离家十几里外的南山老家,在寒风呼呼的山头上一锄头一锄头的开辟着他的梦想。
等到我们出现在那里时,父亲的桃园已初具规模,但尚看不出生机。那是早春时节,土地上的朽木杂草乱石已被老两口清理到山坡的边缘,高高低低的山头也被修理出一级一级的轮廓,栽上了三四寸高的桃树苗,说是苗,其实就是一根光秃秃的桃枝。桃树苗四周被围上土,形成一个个外方内园的小格子,方便浇水。整个山头没有一丝绿意生机,全是父亲母亲一整个冬天劳动的痕迹。后来,一级一级的田埂边,桃树苗四周的小格子都长出了野草,顶上望去,整个山头似是被一张巨大的绿色的网格给罩住了,很是壮观好看呢。
母亲这个冬天和春天都不用在城里帮忙带孩子,就跟着父亲在这里开垦桃园。几个月下来,黑了不少,但是却瘦了许多,比之前精壮、健康了些许,父亲还是一如既往的瘦且有力。
2020年的春天尚未来临,新冠疫情爆发了。我们都居家不动,父亲则依旧在他的山头开垦着自己的桃源。等到居家政策稍稍松动,我们可以出门的时候,兄弟姊妹唯一能去的地方似乎只有远在南山的桃园了。那个春天,是我们跑桃园跑得最勤的时候。
早春的山野,寒风料峭,黄土尚且裸露,满山满野的灰败。父亲的桃园位于一个坡顶上,风尤其的大。刚开始的时候,父亲只是在一个迎风坡前用帐子搭了个窝棚。大多时候,这个窝棚的塑料布被风吹得呼啦作响,东摇西晃,仿佛随时都会被掀翻了去。父亲一个人有时晚上会回家,有时就在这个窝棚里住下,真不知道他是怎样在这巨大的风声和晃动中睡着的。
渐渐的,大地回春,这个地方就变得很不一样了。太阳开始明媚灿烂,山野间先是被嫩绿点点晕染,灰白渐渐开始有了生机,野桃花、梨花处处点缀。红黄的土地被嫩绿、葱绿、翠绿、墨绿一点点,一层层覆盖。山谷梯田上的油菜花不知何时已一层层绽放,。从父亲的山头展望开去,生机无限,春光动人。在那个恐慌的春天,给我们的心头平添了许多安宁和美好。
尤其是我们一家,孩子幼小,没有功课作业烦忧,三天两头地来这里。用父亲简陋的炊具在这里炖鸡,烤肉。孩子在这里咿呀学语、挖土捡石。周末哥嫂一家同来,我们一起围坐地锅炖肉,父亲的桃园里更是热闹。我立在破窝棚前,看远处的山谷从灰白变得葱绿,变得金灿灿,变得满目葱茏。也看父亲的桃园从荒芜变得生机勃勃。这个春天是我们一家最开心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我觉得父亲为我们在美丽的山村建造了一个属于我们的世外桃园,我还想着怎么把这个桃园发展成乡村休闲场所,在这里设个凉棚、茶座。桃园紧挨着南山休闲步道,我还想着修一个古朴简单的木门,挂一个“桃源里”的号牌。再在靠近步道的篱笆里种满月季、蔷薇,憧憬浪漫的四、五月天,这里春风摇曳,墙上各色鲜花盛放,墙内桃花满坡,桐花飘香,游人驻足,休憩赏玩。如今除了篱笆里几株白色的月季外一切都还在我的想象中,有些甚至已经被踢出了脑海。
哥哥也曾提起,佩服父亲的勇气和毅力。父亲这一辈子除了本分地在田间劳作,什么也没有干过。但只要是父亲想干的,就没有干不成的。20年前在村里开荒种苹果园,20年后在这里种桃园。在别人看来再困难的事,父亲不声不响地就能把它落实了。哥哥给母亲出主意,在抖音发视频,前期宣传桃园,但见抖音发了两个视频,之后就再没有了。
疫情最初的状态过后,生活渐渐回归了正常。我们便少来了,只在假日里聚拢而来。看着山头的桃苗一年年长成桃树,今年终于开始盛放桃花,结出繁盛的小果子。这两年,母亲已不再需要长期居住在城里帮我们,大多数时候是在桃园里帮父亲。二老趁着桃树还未长起来,在田里种西瓜,种菜,培育各种果树苗。瓜果蔬菜紧着我们吃,剩下的就由母亲拿去卖。加上树苗的收成,父亲的桃园虽然还未出果,但也有了不太少的收入。
去年,在夏天到来之前,父亲在原来的窝棚前砌了水泥地基,找人盖了简易的钢构房,装上了空调,总算有了不错的住宿条件。自此以后在这里过夜成了常态。每次打电话,二老总是在桃园里忙,也不知道田里到底有多少活,似是永远没有做完的时候。我想,这样也挺好,不管做的多与少,做的好与赖,起码不用在老家生村里的气,而且山上空气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我们这些年轻人求而不得的田园生活,或许是最合适他们老人的生活吧。我们周末假日也有个消假的好去处。
最近一次去是5月中,是父亲开辟桃园的第三个年头了。放眼望去,整个山头果树葱茏,鲜花盛开。吃过先生每周必做的炖菜,父亲母亲到下层地里去挖蒜头,我过了会去看了看,目前说南边地头有几颗杏已经黄了,可以吃了,让我去找找。我便猫着腰钻过枝条压低的李子树林去地头找寻杏树,竟发现这一片李子树不知什么时候已蔚然成林,周围地头田垄已不是我之前来时模样。到了南头,竟发现南头往坡下又多出几层田地,以前这里可是杂草丛生,荆棘遍布的。这会已种上杏树,并已抽条结果。再往上走,以前的顶部是一片桃树,在桃树还是桃苗的时候,父母种了一地的西瓜,如今桃树也成林,父亲今年春天便又在顶部的南边又开出了一长条的土地来种西瓜。我竟不知,如今这个山头已比初时大了三分之一。如今这桃园可谓是应有尽有,以桃树、西瓜为主,兼有李树、杏树。父亲开荒时,遇到野蔷薇、野枣树、野桑树、野梨树就留下来不除,凭自己的嫁接技术,把他们改造。如今园里处处有玫瑰、枣树、桑椹树、梨树,只不过长的位置都很随意。这里有母亲养育的各种蔬菜,春天有各种青菜,茄瓜,还有一片草莓;夏天由各种豆角,黄瓜,茄子;秋天有各种辣椒,南瓜,冬瓜。。这个春天,母亲多次打电话叫我回来拿菜,喊我的孩子回来采摘桑椹、草莓。只是我们回来的甚少。
这里俨然已是一座花果山,父亲的桃园梦三年已成现实。
母亲见我久时不过去,便穿过果园来南头寻我,寻到我带我摘了几颗杏,硬拉着我,让我参观桃园,给我絮絮叨叨地讲父亲如何开荒,如何辛苦、废钱。可是我从母亲的言语神情中听出了她的自豪和欣喜。
母亲说今年的桃子,我和哥哥谁卖钱就是谁的,他们不要。我说:“那你种这桃园干嘛,给我们种呢?”母亲说:“你爸老了,没事干,弄这一片地,就图有事干,就是想试试,看能干成不能。今年桃子出了,看能销出去不能,卖不上钱,你爸说,就把桃树全砍了,在这山头上种上牧草,弄一群羊,喂羊呀。今年冬天现在门前那个小沟里造个羊圈,养几头山羊,过年的时候咱们宰了吃羊肉。”我一时竟无言以对。
立在房前的桐树下,迎面吹着初夏的暖风,四顾葱茏的桃园,我震惊于父亲造梦的魄力和能力,更拜服父母的勤劳、踏实与质朴。我想如果我也来这山头种地,看着草木从荒芜到发芽,到抽叶,再到结果,然后等待成熟、收获,或许我就不会那么焦虑,那么急于求成。我就可以踏实地生活和工作。
我的无数个看似遥远的梦想,其实和父亲的桃园梦一样,都是从荒芜开始的,只是父亲每天早出晚归地在为梦想开垦、奋斗,不期待它一定开花结果,但它终究会开花结果。而我每天守着手机扒拉着梦想,畅想着未来,坐等丰硕的果实,很少为它浇水、培土。过一段时间看不到梦想实现的可能,就觉得梦想不可实现就弃了这个梦想,再去做另一个梦。如果我能像父亲开垦桃园一样,一天一天,一点一点,日积月累地开垦下去,终有不经意的一天,我的版图也会震惊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