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我辞职离开深圳，告别了近四年的职场初恋。随着疫情告急，父亲要我火速回家，这是我10年来在家待过的最长假期。

我在家翻到了童年宝物，搬家时扔了很多东西，父亲把“她”留下一起带到了新家。

阔别重逢的故乡给了我很多灵感和思考，叛逆十年的我开始重新审视和父亲的关系。站在时间之外，我看到了四维空间里父亲的光影故事。

我问父亲，如果再选一次他希望我是儿子还是女儿，他说选儿子。可能每个男人都更想要儿子，爷俩儿不对付了可以去雪地里摔一跤，像两个斗士一样一较高低。

我记忆力很好，三四岁发生的场景都还记得。我从记事起就没挨过揍，但实际上我比儿子更难管，借着女儿身的外壳，我们父女俩至今没摔过跤。

往前看，是历史，是我们家族的流浪基因

我母亲家族是地道的山东人，姥姥姥爷借着闯关东的后现代风到了内蒙古大兴安岭。

新中国成立后土改斗地主，我爷爷跟着太爷爷从辽宁来到了内蒙古兴安盟，在兴安盟有了我父亲。

在我父亲十几岁的时候，我爷爷又举家搬迁北上到内蒙古大兴安岭，也就是中国地图上的鸡冠子，最低气温零下58度，全中国最冷的地方。

上世纪有一部关于文革武斗的电影，叫《枫》。

影片结尾处，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站在死于武斗的红卫兵墓前，孩子问大人：

他们是烈士吗？

大人说不是；

孩子又问：他们是敌人吗？

大人说也不是；

孩子再问：那他们是什么？

大人说：是历史。

人们评论历史的时候潜意识里总带着优越感，先知一样，用上帝视角去审视一切。我过往的25年生命里时常认为过去的人和事浅薄可笑，25岁好像是我突然开化的年龄，突然多了很多理解。过去的人没有错，过去的事不可笑，过去的是历史。

我父亲学生时代非常聪颖，放在今天给他个长腿理科小王子称号一点不夸张，来欣赏下长腿欧巴。

那个年代，内蒙古流行就业而不是考学，爷爷的价值观是儿子结婚成家立业是成功，爷爷反对父亲继续考学，为了把父亲绑在身边给他养老，偷偷藏起来了部队的征兵信。

这个在今天看来有些自私的老人，断送了富有冒险精神的父亲向外延伸和扩张的路，从此我父亲做着重复几十年的工作，和这里的森林白雪开始了几十年的故事。

长腿王子对我妈一见钟情，奏响锅碗瓢盆交响曲。

呦，后来有了我。

他启蒙了我对文字的敏感

我父亲非常非常鼓励我读书，尤其是和考试没关系的所谓闲书。当年喜欢我的男孩子会把自己的课外书带给我看，寒暑假我会阅读学校发的所有课外读物，父亲经常带我去书店买书。现在对外国电影的热衷可能是源于那时候外国文学的启蒙。

我喜欢政治，一度沉迷《半月谈》，本想当个政客，后来发现天命在他处。父亲还要求我假期每天写一篇文章。偷懒的我经常以家里的狗为主题，写字数很少的幽默打油诗，以及酸臭的伪文言文糊弄过去。

他让我学会了待人接物的礼貌

父亲非常好客，从小家里客人不断，他要求我见到客人要礼貌迎来送往，端茶倒水；吃饭时大人不动筷我再饿也不可以先动筷，有好吃的东西必须先让给家里老人，不可以吃独食；别人讲话的时候不可以看手机做其他的事情。

我念高中时寄宿，有一次房东阿姨和我说话，我自顾自玩儿手机，我父亲认为我那种行为非常无礼，当着房东阿姨的面狠狠训斥了我，从那以后，别人和我讲话，我再没有玩儿过手机。这种习惯甚至促使我现在对手机的依赖度极低。

对任何人不捧高踩低，平等尊重

人格不分三六九等，但不得不承认，人的社会地位分三六九等。父亲刚正不阿，从不溜须拍马，交朋友只看人品不看金钱和社会地位，你再有钱再有地位人品低下老子照样不屑一顾，你没钱没地位但人品忠厚我就实心实意和你交朋友。

上学时对于作风浮夸的学校领导我不屑一顾，但是和学校的看门大爷和保洁阿姨却有着深厚的友谊，早上听大爷拉小提琴，和阿姨分享水果唠唠闲嗑。学校领导限制学生开灯去教室上自习，我很嫌弃乌泱泱都是人的图书馆，大爷阿姨们会告诉我什么时候领导不在。我时常需要安静没人的环境，那些独处静谧的时光，让我沉淀。他们温暖了我整个大学时光。

他是个红红的共产党员

我总和我父亲开玩笑说你为什么这样“红”。

父亲去肉店买肉，他看到肉店老板拿毛主席的金属相片垫肉，回家时把毛主席的相片捧回家擦拭干净板板正正摆在家里；有一年来了个表演团，老和尚让小和尚表演针扎肉，小和尚真真用针扎自己的胳膊，我父亲去看台边上一看不是假把戏，一下子火了，把老和尚揍了一顿，他要收养那个小和尚，小和尚感谢了他，但是拒绝了我父亲的收养。

2008年汶川地震，学校号召捐款，我父亲鼓励我多捐钱，我记得我当时比学校老师捐得还多。那时候他特别想去汶川挖废墟，奈何家里有奶奶要照顾。这次疫情，他每天关注新闻，自己捐款，又要在淘宝上买牛奶捐给医护人员，网店说不通快递他才作罢。

他希望我可以做我自己，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寒素人家，对金钱应该是极度渴望的，但是我父亲对我赚多少钱，爬多高职位从未有要求，他只希望我成为一个有思想有文化有社会公德心的人；

至于婚姻，全天下每个父亲都希望有一个好男人来疼爱自己的女儿，他以前总是旁敲侧击让我谈恋爱嫁人，但是可能我的独立自由和不愿将就的精神洁癖让他明白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感情是最不可能将就的。

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只要我开心，自己过一辈子他都不会催婚，催婚这种让无数人头大的“病毒”在我家成功被灭掉。

和父亲相处的一些瞬间

我在大连工作时，周末带他去爬山。

我带他去看我喂过的流浪狗，给他我的银行卡去商场里刷刷刷，我手机短信里每出现一笔消费记录，我都幸福感爆棚。在旅顺回大连的地铁上，我父亲睡着了，鬓角的白头发特别清晰，我坐在他对面，控制不住开始哭，那一瞬间，我突然恐惧衰老，害怕失去。

我2017年年底升职了，办公室新装修，周末他陪我去给办公室开窗通风，给绿萝修剪浇水。

他在眺望对岸的香港。

他在我租住的小区里大步向前。

我真的要感谢我父亲，他让我成为了我自己。我在20多岁的年纪里找到了自己终生想要奋斗的方向，建立了自己的价值体系，有了一点能取悦自己的审美能力，同时可以坦然接纳自己的不完美。

每个孩子在长大后，会慢慢发现小时候无比崇拜的父亲原来并不是无所不能的。父亲也很平庸，父亲也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孩子会逐渐积累些许的失望。

但真相是这世上没有完美的父亲，也没有无懈可击的父爱，爸爸也是第一次做爸爸。

当你站在时间之外，用人类愚蠢的上帝视角去看这个全世界最爱你的男人，去看他在四维里的完整光影故事，你会发现，他的缺点你好像可以理解了。当你真正全面理解一个人，接纳了不完美，这时候你的爱就会像山泉般汩汩流淌出来。

我今年回家当着父亲的面和他一起抽了一根烟，他有一瞬间的诧异，随之而来的是会心一笑，我们父女俩探讨了一下赌王的烟口感如何。我接下来计划带他去跳伞和蹦极，也想和他去澳门小赌一把，敲敲老虎机。总之，未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