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赤壁赋》到《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赤壁仿若有神奇的魔力,吸引苏轼屡屡造访。但从苏轼与友人范子丰的信件中可知,苏轼本人对赤壁是否在黄州也是存有疑虑的——“庶几是也”。
那么为何会三番五次的游览,对一个许是“高仿”的景观眷恋至此呢?或许我们能从苏轼的人生经历中窥知一二。
乌台诗案,几被构陷致死,逃出生天,被贬黄州。苏轼遭受的不仅是仕途上的重大打击,更是人生理想的重创。
年近半百,有兼济苍生之志,却寸功未建,只以诗文才情名闻于世。
在赤壁这片土地上鲜活过的故事——英雄,美人,阴谋,爱情。各路英雄豪杰在战场上各显神通,在史书上大书特书······正是苏轼愿望的象征。
而在理想愿望被现实状况压抑着无法实现的情况下,赤壁不仅仅是具象化的理想,更是现实理想的墓碑,吸引理想的主人不时前来凭吊。而这种失去精神支柱的迷茫和幻灭是不足为外人道的,每每神游,都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故而前后《赤壁赋》的映像,不再是清新略带哀婉的游记,而是充斥着空虚和迷茫的孤独悼念以及无限眷恋的悼文。
七月十六,苏子泛舟游赤壁,“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这里的“明月之诗”有两种可能。
其一为曹操《短歌行》“明明如月,何时可掇”,“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其二为《诗经·陈风·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窈窕之章”则是《诗经·周南·关雎》中“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明月”是可望不可及的,“美人”在文学中有象征理想的传统。由此可见,可望不可及的理想是数次游历潜藏的动因。
在“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时,在没有人工照明的前提下,仅靠自然光线,江面上的能见度是不高的。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也许就是对此时江面画面的合理性猜测。现实世界与想象世界在此接轨。
“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则是一场神游。理想随风飘荡,任意东西,不知归处,不知前途,一切失去控制。空虚中生出巨大的迷茫。
“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这般情绪只能独自咀嚼,孤独感随之而来。
这般的恍惚之感也许只有饮酒可以排解一二。与“客”的对话更像是恍惚间现实清醒的自己对执于理想的自己的开解。
英雄的成就与自身理想渺茫的巨大落差,潜藏的英雄美人情结被触动。
“情结”是指起支配作用的感觉和观念,这些感觉和观念“由个人情绪经验中的一个重大伤害产生出来”;
“它是这样造成的:一个人在过去曾受某一件事的深刻影响。这种影响的伤害,大得使他潜抑了它,把它埋进潜意识里去”;“这个产生在过去的伤害埋藏在人的心理,会在人的意识里固着于一个特殊的观念形式上。这些观念于是变得充满着情绪的电波,并且总是影响他的思想、感觉和生活”。
英雄美人的理想受到现实生活的伤害,这种情结造成不可弥合的痛苦,在自我纾解中,引向了“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的虚无主义。
既然英雄的丰功伟绩在时间的冲蚀下亦会黯淡无光;英雄最终也尘归尘,土归土,一切了无痕迹,那么渺小的人物又何必困苦如此呢?寄情于山水,纵情于宴饮,何尝不是良方?
《后赤壁赋》的出现,说明一时的忘情,并没有长久解决情结带来的折磨,这次游历显得更为阴郁失控。
“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的冷峭夜里“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这般反常的行为在有随从的情况下也许无法实现。
那么,现实与想象的界限又开始模糊了,足见内心斗争的艰险。“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则是空虚迷茫的延续。
“时将夜半”见一孤鹤,而这歇于松柏,不作稻粮谋的孤鹤以神谕梦的形式再度出现,预示着挣扎困顿后内心得出的办法——超绝尘俗。情结只能这般解脱。这场孤独的悼念,或许仍然无法在此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