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奔在黑夜

诸神为了惩罚西西弗斯,便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由于那巨石太重了,每每未上山顶就又滚下山去,前功尽弃,于是他就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                                                                                                           ——《荷马史诗·奥德赛》

失效的农药

我的老家在山东一座几乎被地图遗忘的小山村里,村边山上几块地里种的果树,是一家人半年的生计。

上初中时,有一次跟着父母上山去给果树打农药,波尔多液,一种古老的欧洲配方,能利用铜离子来保护树叶免遭虫害。

打农药是个重体力活儿,我们要先用扁担和小推车把材料、工具和一个大铁桶搬到半山腰的果园里,再去附近的溪边挑来清水盛满铁桶,然后把药粉和石灰搅拌到水中勾兑农药,最后还需要背上一台笨重的手动喷雾器,一遍一遍地给每颗果树打药。

手动泵式喷雾器(图片来源于网络)

打药的过程枯燥而疲惫,父母坚持要把药打完,就算天黑了也要借着夜色赶工,等我们咬着牙,榨出最后一分力气把活儿干完,月亮早已爬上山顶。

期间发生一件怪事,开工没多久,铁桶里的农药就变色了,从漂亮的蓝色变成奇怪的黄绿色,铁桶里还多了一层亮闪闪的铜,我们感觉不安,但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好不去管他。

三天后的中学化学课上,我学到了化学置换反应,知道了波尔多液不能放在铁桶里,因为其中的铜离子会与铁发生置换反应,农药会失去药效。

也就是说,那天的农活儿白干了,因为本应喷到树叶上保护果树的铜离子,被无知的我们弄到了铁桶上。

我们从一开始就做错了事却不自知,一厢情愿地拼命付出,听天由命地期待回报。

山田和小麦

山上不是一直都种果树的,在我的记忆里,直到我上小学学前班,山上好像还种着小麦,不过那时候的收入不多,后来改种果树,倒是赚了点钱。

我现在想,改种果树挺好,山田就不适合种小麦。

北方的山田和南方的梯田不一样,南方那种漂亮到妩媚的梯田,是围着土山挖出来的,把山上湿润的泥土挖开、垫平、灌水就好,往往整座山上都是田;北方因为气候干旱少水,山上石多土少,只能垒石包土成田,还只有分散的几块,这种田不叫梯田,叫围田,具体就是先沿着山腰挖一道地基,用石块垒坝起个矮墙,墙里下垫砂石,上覆厚土,慢慢才能造起一块田来,这工程不像干农活,倒像是造房子,或者建微型堤坝。

建造梯田是大工程(图片来源于网络)

这样繁重的工程,放到今天也很是棘手,我的祖先从明朝开始围着山造田,造了几百年,才造出家里这几块地,土地的珍贵,可见一斑。

这土地用来种了小麦。

我小时候倒没觉得在山上种小麦有什么不好,即便是后来家里改种果树赚了点钱,也没有觉得以前种小麦的时候亏了,人总是要吃饭的嘛,不种小麦,拿什么去蒸馒头呢,水果又不抗饿,种小麦虽然收入不高,能解决伟大祖国的吃饭问题啊。

再说了,刚成熟的小麦,掐下麦穗在手心一搓,就是香甜的麦粒,比水果好吃,牙还不酸。

直到我上大学,路过河南、河北,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大平原,看到了大平原上,一望无际的麦田。

站在田边,看一阵风过,田里就卷起层层麦浪,真像大海里汹涌的波涛一样,波涛深处,是远远的村庄,袅袅的炊烟。

一瞬间,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因为我突然想起自家山上,那几块七零八落,可怜巴巴的山田。

再后来,我看到了美国现代化农田的照片,美国的农田是圆形的,因为他们的自动化灌溉系统是圆形的。

我还看到了他们用飞机撒农药的视频。

美国现代农田(图片来源于网络)

从来没想过,种小麦可以这么高效、这么省力。

再想想我家那几块山田和手摇式的农药喷雾器。

眼睛、鼻子和心,好酸涩。

我们曾经用着吃力不讨好的方式,在崎岖的山区为国家生产粮食;我们曾经用着几百年前的农业基础,默默地支撑着一个大国的崛起。

我们那时不知道,其实可以有更好的方式,其实应该有更好的方式。

工厂

我很小的时候,村里有座工厂。

这可不是什么村镇级的一般小厂,这是个国营的大型汽车修造厂,下辖生产、运输、供水电、后勤、技术学校等多个部门,典型的计划经济时代全能型巨无霸,据说是备战备荒时期,专门在山区建设的坦克修造厂,是按照军工厂的品质打造的,三面环山,一面是桥,及其坚固,易守难攻,后来国家战略调整,不准备打仗了,就从修造坦克,改成修造公共汽车了。

工厂给村里带来了巨大的红利,村里修了路、接了电、好多年轻人进厂做了国家工人,我的父亲也进厂做了喷漆工,工人阶级的待遇就是比农民好啊,那几年,家里几乎什么都是发的,毛巾水壶从来不用买,螃蟹带鱼多到吃不完,至于不发的东西,就自己去厂里找人做,国家的主人嘛,别说桌椅板凳,连盛糖油的罐子都是用酒精擦洗过的油漆罐。

可是,山里太偏僻了,交通太不方便,发展也束手束脚,打起仗来倒是安全,可在和平时期,这唯一的优点微不足道,到我开始记事儿的时候,工厂终于远远地搬迁进市里了,后来就发展成了覆盖全市的公共交通运输集团。

至于村里嘛,喧嚣过后,一片萧条,村里的厂区,也荒废了。

破败的厂区和干涸的河滩

从农民变成国家工人的那几年,我们以为自己从小麻雀变成了白天鹅,谁想到繁华落尽,我们还是小麻雀。

又过了一些年,工人阶级也不吃香了,连白天鹅们也缩起了脖子。

我们曾经被灌输过五花八门的观念,体会过冷暖不一的现实。但是现实会变,观念也会变,每一代人,都沉浮在自己的时代潮流里。

果树和万元户

我家的山田,是在还有工厂的那段时期,从种小麦,改成的种果树。

梨,汁水甘甜,生津解渴,清热败火,是我儿时的主要水果。

那时候,村里家家都种满了梨树。

每年春天,要给梨树授粉,要使用专门种在河边的另一种梨树的花粉,否则结不出可口的梨子。

这是个轻松而又麻烦的工作,轻松是因为活儿不重,小孩子也能做,麻烦是因为,过程真的很麻烦。

我们要先去采来另一种梨树的花,这种梨树会早几天开花,我们把梨花带回家里,用纱布包裹,放在温暖处催熟,等花粉自己从花蕊里洒落出来,用小瓶子细细地收集起来,兑上一定比例的淀粉以免浪费。再充当蜜蜂,用小刷子或者小纸卷,蘸起兑好的花粉,去给其他的梨树授粉,要一朵一朵地授粉,要在梨花将开未开的时候授粉。

松土、套袋、打药、浇水,繁忙一年。

到了秋收,挎着篮子,扛着梯子,上山摘梨,用小推车一车一车地把梨子运回村里。

刚收下的梨子是不卖的,正好天凉了,我们用冬天做冷库,把梨子保存成反季水果,可以在来年卖个好价钱。

保存梨子不能在家里,太暖,也不能直接堆在外面,太冷。

在户外找个宽敞的大院子,用细细的河沙铺厚厚的一层,再铺上专门的隔热防潮的牛皮纸,上面仔细地把梨子堆好,堆到半米多高,一两米宽,五六米长,再覆厚纸,仔细盖到密不透风,上面再盖些茅草,松枝,等大雪一落,就是最佳的冷库了。

到来年开春,雪化了,就有商人进村收购,家家户户几千斤梨子卖出去,村里就出了万元户,80年代的万元户,含金量相当于今天北京一套学区房。

靠着勤劳的双手,大家都致富了,真富了,村里喜气洋洋,人人都有一股劲儿,来年继续踏踏实实的好好干。

生活经历不同,每个人对财富的理解也不一样,在我的内心深处,吱悠悠的小推车、一堆一堆过冬的梨子,和满是汗水的笑脸,就代表着最踏实的财富。

金矿

隔壁县是全国闻名的金都,从宋代就开始采金,离我们村不远,不知从哪一年起,村里人也开始挖金矿了。

就在村边的山上挖。

山上开始时不时的传来用炸药开矿的炮声。

有人确实挖到了金子。

山上渐渐的开了很多矿洞。

听说好多矿洞被淹了,是山里的地下水被打漏了。

村里的小河遭殃了。

村边有条小河,清澈的河水比矿泉水还甜,小虾小鱼小蝌蚪是我童年的玩伴。

山里的地下水被打漏以后,山上就存不住水了,一年到头欢快流动的小河,干了。

鱼虾绝种了,雨后的河床里,偶尔有泥鳅从泥沙里冒出来苟延残喘。

不知哪天发的山洪,冲来了矿洞里的碎石,河床都被抬高了一米,美丽的河床和卵石都被埋住了,能见到的,只有扎人的碎石,泥鳅也都闷死在碎石下了。

小河变碎石滩(图片来源于网络)

小河没有了水,果树也没办法浇水了,村里人没有办法种果树,更多的人也去挖金矿了。

山只有那么大,矿洞挖来挖去,就开始互相争抢,黑黢黢的矿洞里,就开始死人,最凶的几年,人如草芥,不值一提。

一开始,小河死了。

接下来,果树死了。

再后来,有些人也死了。

现在,山里既没有金子,也没有水,更没有果树了,村里愈发破败,曾经风光无限的万元户村,现在连吃水都困难,只能勉强维持温饱。

至于山上那些山田,那些祖先们用几百年时间慢慢建起的山田,在我们这代人手里,荒芜了。

山上的小路,曾经走过我那些辛苦造田的祖先,曾经走过挑着小麦的脚和装满了梨的小推车,曾经走过我的父亲母亲和童年的我,现在却长满荆棘,连山羊都上不去了。

败家算什么,我们败掉了一整座山,败掉了一整条河,败掉了祖祖辈辈辛苦经营的几百年。

我恨金矿。

然而金矿又有什么错呢?

我恨的,其实是贪婪而短视的人类自己。

光辉

家乡的生活无以为继,我很早就离开家乡,在一座大城市读书、毕业、工作,成了自己小时候梦想中的城里人。

我这个城里人是第一代移民,无房无钱无背景,长安居,大不易,支出多,收入少,对工资也就特别敏感。

偏偏工资还特别少。

更主要是,工资上没有上升空间。

宣传部门好像根本耻于谈钱,经常宣传某某某创造价值亿万的技术,却生活清贫,安贫乐道。

我很敬佩这样的人,无论其贡献,还是其精神。

但是某些机构的做法令我不齿,人家不爱钱,你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不给钱吗?价值亿万的技术,你就这么白白拿走了?哦不,你没有白白拿走,你是以及其低廉的羞辱性的工资,拿走的。

这样的短视与贪婪,比我老家村里淘金热那几年,还要疯狂。

如果在科研体系里,连院士都只拿很少的工资,那么我这样的小喽啰,能糊口就不错了,也就是说,那些做不到顶尖的绝大部分人,这辈子都只能勉强温饱,不可能改善生活,甚至很难延续下一代。

这样下去,科研行业这条小河,能不干涸吗?

事实令人惊讶,还真没有。

不管在多么艰苦的环境下,我们都不断地有杰出的科学家涌现出来,不要说优越的环境,有的人甚至长期遭到排挤,却照样在散发着光辉,环境越是阴暗,他们越见光明。

狂奔在黑夜

这熙熙攘攘的世上,有一时的对,哪有一世的对。

不用说这个国家,就是我们自己,谁没有过当时不觉得错,过后捶胸顿足后悔不迭的事。

就像在永夜的旷野里狂奔,没有光,只能摸着黑,跌跌撞撞,满身伤痕地奔走,可能走对了,可能走错了,也可能一直在原地打转。

这场景,确实有些可怕,但是,我们就干脆躺下不走了吗?

我的祖先不知道将来会有自动灌溉的农田,他们只有一座石多土少的荒山,他们用当时能找到的最好的技术,在不可能的大山上,建造了农田。

我的父母不知道小麦没有果树值钱,不知道波尔多液不能乘在铁桶里,但他们用辛勤的劳作教给我正确的财富观,并供我去接受他们已知的最好的教育。

在永夜的旷野上,从祖先到父辈,已经为我们点亮了一块小小的土地,虽然仍有大片黑暗,但这个世界,已经不再那么危险和艰难。

正是因为有一代代人在黑夜中的摸索,现在的我才能吹着空调,敲着电脑,为我的下一代继续去开拓世界的新边疆。

我不怕黑夜,因为我狂奔过的地方,就不再是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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