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裂缝与加码
12. 沉默的病历
陆羽的承诺,像是在漆黑的隧道尽头,为吕萱点亮了一盏微弱的油灯。但这光芒太过脆弱,随时可能被万绿公司掀起的狂风吹灭。王蒙的话语冷静而现实:“陆羽是外部证人,他的证言能证明‘因公外出’,但无法击穿对方的核心防线——‘隐瞒病史’。我们必须找到证据,证明王海曾试图为自己的健康负责,但被外力阻止了。”
这个“外力”是什么?
吕萱将自己锁在书房,开始了一场近乎偏执的搜寻。她要找的是王海最近一次的体检报告。她清晰地记得,半年前的一个周末,王海带回一个印着“美年达健康”Logo的牛皮纸袋,随口说了一句:“报告拿回来了,老样子,没什么事。”
可是,那份报告现在在哪里?
她翻遍了书房的每一个角落。文件柜里,只有前几年的报告,按照年份整齐排列,唯独少了今年的。床头柜、衣帽间的储物箱,甚至连床垫底下,她都翻了个底朝天。除了扬起的灰尘和一幕幕泛黄的回忆,一无所获。
深夜,整个城市都已沉睡,只有吕萱还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被一堆翻乱的杂物包围。一种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她。一份本该在家里的重要文件,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是王海自己藏起来了?还是……它根本就没被带回来过?
第二天,她将这个诡异的情况告诉了王蒙。王蒙的职业敏感立刻被触动了:“一份消失的体检报告,这本身就很可疑。事不宜迟,我们必须从源头查起。”
王蒙的助理律师小陈,当天下午就赶到了美年达健康中心总部。起初一切顺利,但在前台查询到王海是万绿集团的签约员工后,对方的态度立刻变得警惕和公式化。
“对不起,先生。根据我们与万绿集团的协议,员工的个人体检报告数据属于商业合作隐私,我们无权向第三方提供。”前台接待的声音礼貌却坚决。
“我们有家属的授权委托书和逝者的死亡证明。”小陈据理力争。
“很抱歉,协议规定,任何信息调取,都需要通过万绿集团的人力资源部。”接待人员一字一顿,像在背诵条款,脸上是无可挑剔的职业微笑。
这是一堵由商业合同砌成的、密不透风的墙。万绿公司的影响力,已经渗透到了这条证据链的源头。
王蒙得知情况后,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启动了第二方案。他连夜起草了一份申请,第二天一早就通过劳动仲裁委员会,向美年达健康中心发出了《协助调查函》。这份盖着公章的函件,法律效力远非律师函可比,它意味着如果对方不配合,将可能面临妨碍司法公正的指控。
压力之下,美年达健康中心终于松了口。两天后,一份加密的PDF文件发到了王蒙的邮箱。
吕萱和王蒙坐在会议室里,盯着投影幕布上打开的报告。报告的前半部分一切正常,血压、血脂、内脏B超……吕萱的心稍稍放下。然而,当鼠标滚轮滑到心电图那一页时,她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在“诊断建议”一栏,一行加粗的宋体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刺入她的眼中:
“窦性心律不齐,T波异常改变。临床建议:心内科专科复查。”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吕萱的血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王海知道!他至少在半年前就收到了身体发出的、最明确的警报!
一股混杂着背叛、困惑和心痛的复杂情绪瞬间淹没了她。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是夫妻啊,有什么事情不能一起扛?难道在他眼里,我就是一个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脆弱女人吗?
“吕女士,先别急着下结论。”王蒙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的眼神异常锐利,像鹰一样锁定了问题的核心,“你现在需要思考的,不是他为什么‘没告诉你’,而是他为什么‘没去复查’。一个如此顾家、如此疼爱孩子的男人,看到这份报告,他内心的第一反应,一定是恐惧和担忧。他会立刻行动。但他没有。这说明,从他‘产生行动意图’到‘最终放弃行动’之间,出现了一个更强大的阻力。”
王蒙站起身,在白板上画了一个箭头,箭头的起点是“体检报告”,终点是“未复查”。他在箭头中间,重重地打上了一个问号。
“这个问号,就是本案的关键。而能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有可能存在于万绿公司的内部通讯系统里。”
与此同时,万绿公司法务部,李渊也收到了美年达健康中心“迫于规定”而发来的信息通报。得知王海的体检报告已被家属律师调取,李渊的脸色第一次变得难看起来。他立刻拨通了部门经理胡江的内线电话。
“胡江,王海那份体检报告的事,家属那边已经知道了。”李渊的声音听不到任何情绪,却让电话那头的胡江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李总,这……”
“我不想听解释。”李渊打断了他,“我只提醒你一句,公司和你,是一条船上的人。现在船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裂缝,我希望你能用最稳妥的方式,把它堵上。清理好你所有的‘不当言论’,管好你下面人的嘴。如果让水漏进来,我们谁都跑不了。”
电话挂断。胡江握着听筒,手心里全是冷汗。他知道,李渊口中的“裂缝”,指的就是他当初对王海说过的那些话。他立刻打开自己的企业微信,想找到那段聊天记录删除,却发现,与王海的对话框,因为对方账号被注销,已经无法查找历史记录。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藤蔓一样缠上了他的心脏。他猛地起身,把办公室的门反锁,然后拨通了程槐的电话。
“槐子,来我办公室一趟,马上。”
13. 绝境下的稻草
胡江的办公室里,百叶窗被拉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室沉闷的昏黄。
“槐子,最近……家里还好吧?听说你最近在看股票?行情不好,可得悠着点。”胡江亲自给程槐倒了杯水,语气亲切得有些反常。
“谢谢胡经理关心,还……还行。”程槐局促不安地坐在沙发上,不知道领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胡江叹了口气,在他对面坐下,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姿态:“海哥的事,我们都很痛心。公司这边也在尽力为他家人争取。但是呢,外面有些人,总想把事情闹大,把水搅浑,对公司、对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都没有好处。”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我听说,王海的家属最近在到处打听他生前的事。槐子,你跟海哥关系最好,她……有没有联系过你?”
程槐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了咖啡馆里吕萱那双通红的眼睛。“没……没有啊,我就是个小职员,她找我干什么。”他下意识地撒了谎。
“没有最好。”胡江的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槐子,你是个聪明人。我知道你手头紧,年底的优秀员工评选,我会优先考虑你。奖金,还有明年的晋升……你懂我的意思。不该说的话,烂在肚子里,对你,对大家,都好。”
这番话,是安抚,是许诺,更是赤裸裸的威胁。程槐走出办公室时,后背已经完全被冷汗浸湿了。胡江的恐慌,让他更加确信,王海的死,绝不像公司说的那样简单。他的内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天人交战。一边是唾手可得的利益和对失业的恐惧;另一边,是王海平日里待他如兄弟的情谊和那张在暴雨中远去的、孤独的背影。
那天晚上,程槐做了一夜的噩梦。梦里,王海浑身湿透地站在他面前,一遍又一遍地问他:“槐子,为什么?”
第二天清晨,程槐顶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来到公司,整个人都浑浑噩噩。他想找点事做,来麻痹自己混乱的神经。他想起手头一个项目的报价,需要参考去年王海做过的一个类似案例的方案。他和王海的权限,在同一个共享项目组里,以前互相查阅文件是常有的事。
他熟练地在公司内部网络中,输入了那个熟悉的路径地址:\\Shared\SalesDept-02\Projects\WangHai
屏幕上,没有弹出熟悉的文件夹,只有一个冰冷的、红叉标志的错误提示框:
【网络路径找不到。请检查名称拼写,或网络是否存在问题。】
程槐愣了一下,以为是自己拼错了,又仔细地输了一遍。结果,依然是同样的错误提示。他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随即打开了企业微信,找到了IT帮助台的对话框。
程槐: “你好,我无法访问同事王海的共享文件夹了,路径是 \\Shared\SalesDept-02\Projects\WangHai,麻烦帮忙看一下。”
几秒钟后,一个没有头像的、名为“IT支持-07号”的账号,发来了一段格式化的标准回复。
IT支持-07号: “您好,经查询,用户‘WangHai’的公司账户已于今日上午9:00按流程注销。根据公司信息安全规定,账户注销后,其名下所有个人网络驱动器及邮箱等数据将被冻结,并自动进入数据清除队列。清除后数据将永久丢失,无法恢复。给您带来的不便,敬请谅解。”
程槐死死地盯着那行“永久丢失,无法恢复”的文字,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共享文件夹里有什么。有王海熬了无数个通宵做的项目方案,有他精心整理的客户资料库……当然,还有公司服务器上,储存着的所有人的聊天记录,包括一个多月前,王海和胡江关于“请假复查”的那段对话。
现在,这台巨大的、毫无人性的公司机器,在胡江的威胁之后,又用一个冰冷的“注销”和“清除”指令,即将把王海最后的、无声的证词,也一并抹去。
虽然邮件没有说明清除的具体时限,但“进入队列”这四个字,像一个无声的倒计时,狠狠地敲打着程槐的神经。他意识到,如果他再犹豫,如果他再选择沉默,那么真相,就会随着那些数据一起,永远地、彻底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王海,就真的白死了。
他没有再犹豫。他走进卫生间的隔间,反锁上门,用颤抖的手,从口袋里拿出一部他昨天才用假身份买的、最便宜的老人机,换上了那张不记名的电话卡。他调出手机里那张早已翻拍好的、作为自己最后退路的照片,用彩信的方式,将其发送到了那个他从网上找到的、王蒙律师事务所的公共邮箱里。
发送成功后,他立刻关机,取出电话卡,掰成两半,扔进了马桶,冲得一干二净。整个过程,紧张得让他几乎窒息。
当天下午,王蒙的办公室。
“这封邮件,是在今天上午十点半,用一个不记名的号码发来的。发完后,号码就注销了。”王蒙的助理小陈汇报道。
王蒙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投影幕布上那张唯一的、作为附件的照片。吕萱坐在他对面,身体前倾,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那是一张企业微信的聊天记录截图。时间,是半年前,王海体检报告出来后的第二天。
王海: “胡经理,体检报告出来了,医生建议我去做个心脏复查,我想请一天假。”
胡江: “小王,心电图那个东西没几个准的,我去年体检也说有问题,复查啥事没有。年轻人有点心律不齐太正常了,别自己吓自己。”
胡江: “你现在手头的灵星项目是关键时期,我这边盯着,集团那边也盯着,这节骨眼上你请假,影响不好吧?等项目拿下来,签了合同,我亲自给你批个大长假,让你带嫂子孩子出去好好玩一趟,怎么样?”
王海: “好的,经理。那我再扛一扛。”
看完这段对话,吕萱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这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冰冷的、深入骨髓的愤怒。原来,压垮她丈夫的,不是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劳”,而是一句句具体的、不容置疑的、来自上级的“命令”。
“混蛋!”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自己的掌心。
王蒙没有去安慰她,他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是苍白的。他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像一个冷静的战地指挥官,开始复盘战局。
“吕女士,你看。”他指着截图,“这份证据,像一把钥匙,它为我们打开了第一扇门,也同时指向了第二扇门。”
“第一扇门,是它彻底推翻了李渊关于‘恶意隐瞒病史’的指控。我们有官方的体检报告,证明王海收到了健康警报;我们现在又有这份聊天记录,证明他曾试图遵循医嘱,但被他的上级明确地阻止了。万绿公司不仅知情,而且是阻挠王海获得正规医疗救治的直接责任人。这一点,在法庭上,将是致命一击。”
吕萱点了点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跟上王蒙的思路。
“但是,”王蒙话锋一转,在白板上画下了一个巨大的问号,“它也给我们带来了一个新的谜题,一个更深层次的,关于人性的谜题。一个正常的、负责任的成年人,在得知自己心脏可能存在严重问题,却又被公司堵死了去医院的路之后,他会怎么做?他就真的什么都不做,听天由命地‘扛一扛’吗?”
他看着吕萱,这个问题,也是在问她。
吕萱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王海平日里那副一丝不苟、甚至有些杞人忧天的样子。他会在出门前反复检查水电煤气,会在儿子有一点咳嗽时就紧张得不行,会为了一点点工作上的疏漏而自责半天。
“不,”她摇了摇头,语气无比肯定,“不是他。他很怕死,也很怕生病。他绝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如果这条路走不通,他一定会想别的办法。”
“没错。”王蒙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光芒,“一个被堵在医院大门外、内心又充满恐惧的病人,他会去哪里?当正规的、科学的求生之路被切断后,人,就会本能地,去寻找最后那根能握在手里的、哪怕并不牢靠的稻草。”
王蒙的这段分析,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吕萱心中所有的迷雾。她想起了程槐,想起了程槐在咖啡馆里,看着药瓶照片时那痛苦又懊悔的神情。
她颤抖着说:“他……他去自己买药了。”
“对。”王蒙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他拿起笔,在白板上重重地写下“速效救心丸”五个字,并在下面画了一个圈。“警方在他车上发现的那瓶药,就是我们唯一的、也是最终的线索。它不再是公司用来攻击王海‘知情不报’的武器,恰恰相反,它成了我们指控公司的、最有力的证据!”
他走到吕萱面前,一字一顿地说:“吕女士,逻辑已经形成了完美的闭环:王海收到了健康警报,他试图求医但被公司阻止,极度的恐惧和对家庭的责任感迫使他选择了‘自救’这条最无奈的路。他不敢去医院挂号留下记录,只能偷偷去药店,买一瓶能给自己带来一丝安全感的急救药,揣在包里,作为最后的护身符。这瓶药的出现,恰恰证明了他是在何等绝望的境地,去执行公司派给他的、那项必须完成的任务。”
“这瓶药的背后,不是欺骗,而是绝望。它就是这起悲剧的,最后一块拼图。”
14. KPI星号的阴影
匿名邮件中的聊天记录,像一把尖刀,刺穿了万绿公司用“个人选择”构筑的第一道防线。吕萱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振奋,似乎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
然而,在王蒙的办公室里,气氛却依旧凝重。
“王律师,我们现在有体检报告、有公司知情的证据,还有胡江阻止他请假的聊天记录,这还不够吗?”吕萱不解地问。
王蒙递给她一杯温水,摇了摇头。“吕女士,你先冷静。我们现有的证据,足以证明胡江的管理失职和公司的间接责任,打赢一场‘管理疏忽’的官司,拿到赔偿,问题不大。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深邃:“我总觉得,我们还没有挖到根上。这些证据,解释了王海为什么‘没能去看病’,但没有解释他为什么‘必须去送死’。一个如此精明、稳重的销售,为什么会把自己逼到那个台风天的绝境里?仅仅是为了那笔奖金吗?我不相信。一个人的行为逻辑背后,必有其最强大的驱动力。我们还没找到那个驱动力。”
王蒙从卷宗里,抽出一张照片,那是他当初拍下的、李渊为了证明王海“业绩平庸”而出示的那份业绩排名表。
“我反复看这份表,总觉得有问题。”他指着王海名字后面那个几乎让人忽略不计的星号,“‘跨组协作单不计主责任人提成,按比例折算入团队总业绩。’李渊用这个来证明王海业绩中下,但如果……如果这个‘跨组协作’的判定本身,就不是一个公正的结果呢?如果这是一个陷阱呢?”
吕萱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了丈夫那几次回家后气得饭都吃不下的抱怨,嘴里念叨着“又被摘了桃子”。当时她只当是普通的职场摩擦,并未深究。此刻想来,那一句句的抱怨背后,竟是如此深重的压榨。
“我们能查到他过去项目的奖金记录吗?”吕萱急切地问。
“很难。”王蒙坦言,“这属于企业内部的核心财务数据。如果我们贸然申请仲裁庭调查,对方的律师会以‘与死亡核心事实无关’和‘刺探商业秘密’为由,轻易地驳回我们的申请。我们现在缺少一个足够有力的‘支点’,来撬动这个黑箱。”
那个支点,会是谁?
办公室里陷入了沉默。吕萱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人的脸——那个在咖啡馆里眼神躲闪、内心备受煎熬的程槐。他发了第一封匿名邮件,证明他良知未泯。他给她留下了“星星”的暗语,证明他心向着王海。或许……
“王律师,我想,我可能知道谁能帮我们。”吕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希望。
那天深夜,吕萱再次拨通了程槐的电话。这一次,她没有威胁,也没有请求,只是用一种近乎枯竭的平静,讲述了一件事。
“程哥,王海的体检报告找到了,确实有问题。他还跟胡江请过假,被拒了。”
程槐在电话那头,久久没有说话,吕萱甚至能听到他压抑着的、粗重的呼吸声。
“对不起……嫂子……我……”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自责。
“我不怪你,程哥。你也是好心。”吕萱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他们不仅堵死了他去医院的路。现在,他们拿着一份‘业绩平平’的报表,告诉所有人,王海的死,是他自己的问题。他们说,他是个平庸的、对自己不负责任的员工。”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恳求:“程哥,王海他……他不是那样的人,对不对?你跟他共事那么久,你知道的。我只是……我只是不想让他死了,还要背着这些不白之冤。”
这番话,彻底击溃了程槐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对朋友之死的愧疚,对公司颠倒黑白的愤怒,对自身懦弱的憎恨……所有的情绪,在此刻汇成了一个决心。
“嫂子,我知道了。”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某种重大的决定,“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想办法。”
接下来的两天,对程槐来说,如同在地狱里行走。他利用午休和下班后无人注意的时间,像个间谍一样,在公司的内部系统里,小心翼翼地搜寻着一切与王海有关的财务记录。每一次点击鼠标,每一次翻阅文件,他都感觉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膛。他不是专业的黑客,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职场人,他所能接触到的权限非常有限。
终于,在一个被加密的、属于胡江个人管理的团队文件夹里,他找到了他想要的。他不敢下载,也不敢用U盘拷贝,只能用手机,将那些关键的规章条款和结算页面,一页一页地,颤抖着翻拍下来。
周五的晚上,在一个约定好的、没有监控的地铁站垃圾桶旁,程槐将一个信封悄悄放在了桶盖上,然后头也不回地混入了人流。几分钟后,戴着帽子和口罩的吕萱,才走过去,若无事事地将信封拿起,快步离开。
王蒙的办公室灯火通明。
当那些被打印出来的、略显模糊的照片铺满整个会议桌时,一幅关于“系统性掠夺”的完整图景,清晰地呈现在了他们面前。
那条关于“KPI星号”的规定,赫然在列。而后面附着的几张结算单,更是铁证如山:在“御景华庭”、“金源中心”、“盛世广场”三个项目中,王海的个人贡献率评估,分别达到了惊人的82%、75%和91%,但最终计入他个人名下的奖金,却被“团队协作贡献度”这个模糊的条目,稀释得只剩下不到两成。而最大的受益者,无一例外,都是团队负责人胡江。
王海的业绩排名“稳定中下”,根本不是他能力不行。这是一种精心设计的、持续性的职场霸凌。他不是在为公司创造价值,他是在为他的上司,充当一个不断产出、却又不断被抽血的“血包”。
“灵星科技这个单子,是他独立跟了半年,是他最后的指望,是他唯一的、可以完全绕开胡江、证明自己的机会。”王蒙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冰冷的寒意,“他必须在合同细节确认的当天,把所有事情敲死,不给胡江任何介入的机会。所以他才对陆羽说‘夜长梦多’,他怕的不是客户变卦,而是自己团队里那只准备随时摘桃子的、贪婪的手。”
真相残酷得令人窒息。吕萱用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她的丈夫,那个在她面前永远报喜不报忧、默默扛下所有的男人,原来在看不见的地方,竟承受着如此深重的屈辱和不公。他拼上性命去追逐的,不过是本就该属于他的、那份被剥夺的尊严和报酬。
15. 倒计时的秒表
揭开了“KPI星号”的黑幕,解释了王海为何如此急切和决绝,但王蒙心中,依然盘旋着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疑问。
“我们现在知道了,他为什么必须‘独立’完成这个项目。”王蒙在白板上,将“KPI掠夺”和王海的“孤注一掷”用一个箭头连接起来,“但是,我们依然没有完全解答,为什么必须是‘9月23日’这一天?为什么前一天不行?后一天也不行?这种精确到‘天’的紧迫感,一定还隐藏着我们没发现的、更深层次的规则。”
这个问题,像一根刺,扎在了所有已知线索的链条上。如果不能拔掉它,整个逻辑链就依然存在着可以被攻击的漏洞。
“程槐给我们的文件里,还有没有别的?”吕萱问。
王蒙和他的助理小陈,将程槐冒死拍下的那些照片,又重新拿了出来,一张一张,一个字一个字地,像用放大镜一样,重新审视。这些文件大多是关于薪酬和业绩分配的,似乎与时间节点没有直接关系。
“等一下!”一直沉默的小陈,突然指着一张截图的角落,“王律,你看这里。”
那是一张公司内部OA系统首页的截图,程槐拍它,可能只是为了证明文件的来源。但在截图右侧的“通知公告”栏里,一个已经被其他新通知顶下去的、不太起眼的标题,引起了小陈的注意。
标题是:《关于调整华东区新客户资源管理办法的通知》。
“客户资源管理……”王蒙的眼睛瞬间亮了,“这里面,一定有关于‘时间’的规定!”
但是,截图里只有标题,没有内容。
“我们必须拿到这份文件的全文。”王蒙的语气不容置疑,“但我们不能再让程槐冒险了。他已经做得够多了。”
“那怎么办?”
“向仲裁庭申请。”王蒙的思路异常清晰,“我们现在已经有了足够的‘支点’。我们可以正式向仲裁庭提出申请,要求万绿公司提供这份指定日期的、指定标题的内部管理文件,理由是‘该文件可能包含与王海先生需要在特定日期完成工作的动机直接相关的重要条款’。这个申请理由,具体、明确,且与案情高度相关,陈敬的律师团,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驳回。”
这正是专业的力量。不是大海捞针式的胡乱调查,而是基于已有线索,进行精准的、让对方无法拒绝的、合法的证据调取。
三天后,在仲裁庭的强制要求下,一份清晰的、盖着万绿公司行政部公章的PDF文件,发到了王蒙的邮箱。
文件标题,正是《关于调整华东区新客户资源管理办法的通知》。
王蒙直接跳到了关于“客户保护期”的条款。那条规定,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闪着冰冷的光:
“对于C级以上潜在客户,首次报备后进入为期6个月的‘独家跟进保护期’。如保护期内未能与客户签署具有法律效力的意向书或正式合同,该客户资源将被释放回集团公池,任何区域分公司及团队均可进行二次开发,原跟进人不再享有优先权。”
“六个月……”王蒙的呼吸一窒,他立刻向助理下达指令:“马上向仲裁庭二次申请,要求万绿公司提供王海先生首次报备跟进‘灵星科技’项目的系统日志记录,我们只需要一个日期!”
这一次,万绿公司再无任何推诿的余地。半小时后,一份只有一行字的系统记录截图,被发送过来。
【销售经理:王海。报备客户:灵星科技有限公司。首次报备日期:当年3月24日。】
王蒙猛地站起身,走到办公室的白板前,拿起红色的马克笔,在上面用力地写下了一道计算题:
3月24日+6个月=9月23日。
等号的后面,他画下了一个巨大的、触目惊心的感叹号。
所有的谜团,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吕萱看着白板上那道简单的计算题,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她终于明白了。丈夫的敌人,从来都不是那场名为“天鸽”的台风。
他一直在对抗的,是一台巨大、精密、冷酷的机器。
这台机器,用KPI的星号,一点点地吸食他的血肉,榨干他的劳动价值。
然后,它用一根长达六个月的引线,在他的脚下,点燃了一个无声的、不断倒计时的秒表。
他不是在跟天斗,他是在跟这套将人彻底异化为工具的、吃人的制度赛跑。
9月23日那天,压在他身上的,何止是生活的重担,更是这台机器,为他设定好的、无可逃避的终局。
王蒙看着白板上那条由“KPI掠夺”、“健康警报被阻”、“绝望性自救”、“死亡倒计时”共同构成的、完整的逻辑链,他转过身,看着眼中再无泪水、只剩下冰冷火焰的吕萱,一字一句地说:
“吕女士,现在,我们可以开庭了。我们可以,向所有人,讲述这个完整的故事了。”
第四卷 代价
16. 庭审:迷宫中的对决
劳动仲裁委员会的庭审室,像所有标准的政府会议室一样,被一种刻意营造的、毫无个性的中性色调所包裹。米色的墙壁,深红色的木质桌椅,头顶上均匀分布的白色节能灯管,散发着冰冷而均匀的光。空气中弥漫着旧文件、打印机墨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汗意混合成的、独有的官僚机构气味。
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在尽力抹去个体的色彩,将所有复杂的人性与情感,压缩成卷宗里可以被归类的、标准的法律术语。
然而,今天,这种刻意的中立被打破了。
长条桌的一侧,吕萱身着一套剪裁合身的深灰色套装,长发利落地挽在脑后。她瘦了很多,但那份憔悴反而让她脸部的轮廓更加清晰,眼神也显得格外坚定。她的双手平放在桌上,指节因为克制而微微泛白。她身旁的王蒙,则像一名即将进入手术室的外科医生,冷静、专注,面前的卷宗分门别类,每一份都用不同颜色的标签做了标记,整齐得如同一排即将出鞘的利刃。
他们的对面,是被申请人席。万绿公司的王牌律师陈敬,四十余岁,戴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冷静。他正侧身与身旁的李渊低语,姿态放松,嘴角甚至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职业化的微笑。对他而言,这不过是其辉煌履历上又一场普通的劳资纠纷,对手是一个悲伤的寡妇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所律师。李渊面色凝重,不时点头,而他身边的胡江,则一反常态地镇定。他挺直了腰板,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眼神直视前方,试图用一种不动如山的姿态,来掩饰内心的波澜。他很清楚,今天,他就是这场战争的焦点。
首席仲裁员是一位头发花白、神情严肃的年长女性。她敲响法槌,清脆的声音在压抑的空气中回荡:“现在开庭。由被申请方律师先行陈述。”
陈敬从容起身,扶了扶眼镜,甚至没有走向发言席,只是站在原地,目光环视全场,自带一种掌控局面的气场。
“尊敬的仲裁员、各位,”他开口,声音洪亮而沉稳,充满了令人信服的力量,“在正式开始辩论之前,我想请允许我,代表万绿公司,向王海先生的家人,吕萱女士,致以最沉痛的哀悼。生命的逝去,是任何人都无法承受之重。但是,悲痛,不能成为混淆事实的理由;同情,更不能取代法律的公正。”
他先手一招,便将自己置于了“理性”、“公正”的道德高地。
“我方认为,王海先生的死亡,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个人悲剧,与万绿公司不存在法律上的因果关系。其理由有二。”他伸出两根手指。
“其一,王海先生作为一名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对自己的健康状况拥有最终的判断权和处置权。警方在事故车辆中发现的、带有王海先生唯一指纹的速效救心丸药瓶,是无可辩驳的物证。这表明,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是‘知情’的,并且他选择的应对方式,是‘自行用药’,而非‘求助医院’。这是一个清晰、主动的个人医疗选择。任何公司,都无权,也无法干涉员工的个人医疗决策。”
“其二,王海先生对自身所处的环境风险,同样拥有最终的判断权。9月23日,临海市气象台发布了台风橙色预警,这是一个明确的、众所周知的、可以通过任何渠道获取的公共安全信息。在这种情况下,王海先生依然选择外出。这同样是一个清晰、主动的个人安全选择。”
“综上所述,”陈敬的语速开始加快,语气也愈发坚定,“一个成年人,在充分知情的情况下,连续作出了两个关乎自身健康的、高风险的个人选择,并最终导致了不幸的发生。我们对此深感惋惜,但将此后果归责于一家为他提供了稳定工作和优厚待遇的企业,不仅有违‘责任自负’的基本法理原则,更是对社会公平正义的严重曲解。我方陈述完毕。”
他坐下了。一番话逻辑清晰,避重就轻,将万绿公司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他成功地构建了一个“个人选择导致个人悲剧”的叙事框架,简单、直接,且非常符合普通人的直觉。庭审室里,旁听席上甚至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表示认同的骚动。
王蒙等那阵骚动平息,才缓缓起身。他没有急于反驳,而是先向仲裁员请求道:“尊敬的仲裁员,在开始我的陈述前,我请求传唤本案的第一位证人,陆羽先生。”
陈敬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陆羽走上证人席,神情严肃。
王蒙走到他面前,声音平静:“陆羽先生,请你告诉仲裁庭,9月23日下午,你是否和王海先生有一个既定的会面安排?”
“是。”陆羽回答,“我们约好下午三点,在我的公司,就城东产业园的租赁合同细节,进行最后一轮确认。”
王蒙:“这次会面对王海先生来说,很重要吗?”
“非常重要。”陆羽肯定地回答,“王哥为了这个项目,跟了我们整整半年,当天是所有细节敲定的最后机会。”
王蒙:“你当时是否知道台风预警,并因此提出过更改会面时间的建议?”
“是。我给他打了电话,风雨太大了,我说安全第一,合同不差这一天,改天再谈。但是……”
王蒙:“但是他拒绝了,对吗?请你尽可能回忆,他当时的原话是怎么说的?”
陆羽闭上眼睛,像是在竭力回想,然后一字一句地复述道:“他说:‘就今天吧!陆总,夜长梦多,这事得赶紧定下来。’”
“‘夜长梦多’……”王蒙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然后转身面向仲裁席,“一个经验丰富的销售经理,面对一个已经基本谈成的客户,为什么会如此担心‘夜长梦多’?他在担心什么?是担心客户变卦吗?”
他没有等任何人回答,便打出了第一份核心证据的投影——万绿集团内部的《客户资源锁定规则》。
“请看这一条,”王蒙用激光笔指向屏幕,“‘客户跟进保护期为六个月,到期自动释放回集团公池’。9月23日,正是他这个项目保护期的最后一天。陈律师,现在,我来回答你关于‘个人选择’的问题。当一个员工半年的心血,被公司的一条内部规则,逼到了悬崖的边缘,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在那一天、那个时刻,完成他的工作,否则一切归零。请问,这还能称之为‘自由选择’吗?不,这不是选择,这是万绿公司用自己的规章制度,为王海先生设下的一场没有任何退路的豪赌。”
陈敬立刻起身反驳:“反对!申请方律师在偷换概念!公司制度的设立,是为了激励员工提高效率,而非其他。王海先生完全可以在保护期截止前,提前完成工作,或者申请延期。”
“提前完成?”王蒙冷笑一声,“那我们就来看看,是什么,让他无法从容。我请求,传唤被申请方证人,胡江先生。”
胡江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下,但他很快调整过来。在李渊鼓励的眼神下,他整理了一下领带,深吸一口气,以一种沉稳的姿态,走上了证人席。他没有像之前那样软弱,反而带上了一种身正不怕影子斜的镇定。他知道,这是他职业生涯的生死之战。
王蒙走到他面前,眼神平静,但胡江却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隐藏的锋芒。
王蒙:“胡江先生,你作为王海先生的直属领导,应该很清楚他的工作能力和业绩,对吗?”
“是的,王海是一位非常敬业的员工,他的能力我们是认可的。”胡江的回答滴水不漏,甚至还带上了一丝对已故下属的赞许。
王蒙:“那么请你向仲裁庭解释一下,为什么在他过去一年独立负责的三个重大项目中,最终的财务结算,都变成了‘跨组协作’,而他个人的业绩提成,被削减了超过百分之七十?”
屏幕上,那几份触目惊心的财务结算单被清晰地展示出来。
胡江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但语气依然镇定:“这是公司为了优化资源配置、鼓励团队协作的正常管理流程。大型项目需要多个部门支持,将业绩部分归入团队,是为了表彰所有参与者的贡献,这在任何一家大公司都是惯例。”
王蒙:“惯例?那么请问,在这三个项目中,王海的个人贡献率均超过百分之八十,但最终只拿到了不足百分之二十的奖金,而您作为团队负责人,却从团队奖金池中获得了最大份额的收益,这也是惯例吗?”
“这是根据公司的分配制度和我的管理职责所决定的。”胡江的声音开始带上了一丝被冒犯的强硬,“申请方律师,如果你对公司的薪酬体系有疑问,可以另案起诉,但这与王海的死因无关。”
“无关吗?”王蒙逼近一步,“正是因为这种‘惯例’,才逼得他必须在灵星科技这个项目上孤注一掷,不敢寻求任何内部帮助,生怕重蹈覆辙!这直接导致了他必须独自承担所有压力,直至最后一天!现在,我们再来谈谈最直接的关联。我请求,向证人胡江先生,出示下一份证据。”
屏幕上,出现了那张匿名的聊天记录截图。
“反对!”这一次,陈敬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站了起来,他的声音果决而响亮,“我再次强调,这份证据的来源完全无法核实!它是一张不知道由谁、在何时、用何种设备拍摄的照片,我们甚至无法确认其是否经过了篡改。根据证据规则,一份无法验证其真实性、完整性和合法性的孤证,是绝对不能作为定案依据的。我请求仲裁庭,立刻排除这份无效证据!”
仲裁员的目光转向王蒙,示意他做出回应。庭审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本案的胜负手。
王蒙迎着所有人的目光,不慌不忙地开口:“陈律师的质疑,非常专业,也完全符合法律逻辑。是的,我们无法提供这份截图的原始来源,也无法构建一条完整的证据链来证明它未经修改。但是,”他话锋一转,“在法律实践中,当一份关键证据的直接证明力存在瑕疵时,我们可以通过其他毫无瑕疵的证据,来对其内容进行‘交叉印证’,从而在逻辑上,构建起它的高度可信性。”
他转向仲裁员:“尊敬的仲裁员,我并非请求您立刻采信这份截图的全部内容。我只是请求您,允许我,基于这份‘待证’的线索,向证人提出几个问题。而这些问题的答案,将与我们后续出示的、具有绝对法律效力的证据,形成一个完美的逻辑闭环。”
陈敬还想反对,但首席仲裁员沉吟片刻后,一槌定音:“申请方律师的请求符合庭审调查程序。允许提问。但仲裁庭会审慎判断该份证据的最终证明力。证人,你必须如实回答。”
王蒙得到了许可。他重新转向已经开始冒汗的胡江。
王蒙:“胡江先生,请你看这份截图。里面提到,王海先生想请假,是为了去做‘心脏复查’。我的问题是,在此之前,你是否通过任何渠道,知晓他的身体可能存在与心脏相关的健康风险?”
胡江定了定神,矢口否认:“不知道。我不是医生,员工的个人健康隐私,我们无权也无从得知。”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是吗?”王蒙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那么,我请求出示下一份证据——由美年达健康中心出具的、盖有公章的、发送给万绿公司人力资源部的《年度体检异常结果汇总及健康风险提示函》官方文件。”
文件被清晰地投影出来。在长长的名单中,王海的名字赫然在列,后面的风险提示栏里,用加粗字体明确写着:“心电图异常,高风险,建议企业督促员工尽快复查”。
王蒙的声音,在寂静的庭审室里,如同审判的钟声:“胡江先生,这份由第三方权威机构出具的、具有法律效力的官方函件,证明万绿公司,以及作为管理者的你,对于王海先生的心脏健康存在‘高风险’一事,是明确知情的!你刚才的回答,是在向仲裁庭撒谎!”
“我……我没有!人力资源部的邮件太多了,我可能……可能没看到!”胡江的镇定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的声音开始发颤。
“没看到?”王蒙步步紧逼,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那好,我们回到这张截图。你现在还坚持,你没有和王海先生,就‘请假复查心脏’这件事,进行过对话吗?”
胡江的喉结剧烈地滑动着,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他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无法挣脱的逻辑陷阱。承认对话,就等于承认了截图的真实性,承认了自己阻挠员工就医;否认对话,就等于是在已经证明“公司知情”的前提下,对自己面临高风险的下属,不闻不问,漠不关心,同样是管理上的重大失职。
两条路,都是死路。
在王蒙凌厉的注视和仲裁员威严的目光下,他的心理防线,开始一寸寸地崩塌。
“我……我只是……只是想让他别那么焦虑……”他的声音,终于从狡辩,变成了无力的辩解,“我以为……我以为只是普通的异常,年轻人……扛一扛就过去了……项目……项目真的很关键……”
全场哗然。
这句无力的辩解,无异于最直接的认罪。李渊绝望地闭上了眼睛。陈敬律师颓然坐下,他知道,这场官司,已经输了。
然而,王蒙的攻击,还没有结束。他要的,不仅仅是击溃一个谎言,他要揭示的,是这个谎言背后,整个系统的冷酷。他转身面向陈敬律师席。
“陈律师,您刚才的论述非常精彩。您说,王海先生‘自行用药’,是一个清晰、主动的个人医疗选择。”王蒙的声音变得冰冷,“那么,我现在想请问,是什么,让他放弃了去医院这个更安全、更科学的选择,而去选择‘自行用药’这根最后的稻草?是什么,把他逼到了只能靠一瓶十几块钱的非处方药来求得心安的绝境?”
他将目光重新投向已经面如死灰的胡江。
“‘扛一扛就过去了’。这就是答案。”
王蒙转过身,面向仲裁席,做出了最后的陈述。
“尊敬的仲裁员,今天我们在这里审理的,真的是一场意外吗?不。这是一场持续了半年的、系统性的谋杀。”
“凶手,是那套将人异化为机器、只计算产出、不计算损耗的KPI制度。”
“凶手,是那种为了个人私利,肆意践踏下属劳动成果、堵塞其上升通道的扭曲的管理文化。”
“凶手,更是那种当员工发出健康求救信号时,为了所谓的‘项目进度’,而选择性失聪、冷漠渎职的、不作为之恶!”
“王海的死亡,不是一个孤立的点,而是这条由贪婪、冷漠、不公所构成的黑暗链条上,最终崩断的那一环。万绿公司需要负责的,不是为那场台风负责,也不是为他自己买的那瓶药负责。它需要为它亲手创建的、这个让一个勤恳的好人走投无路、最终只能奔向死亡的、有毒的职场环境,负全部的责任!”
话音落下,庭审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最后,仲裁员将目光投向了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却承受了所有风暴的吕萱:“申请人,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吕萱缓缓站起身。她没有看李渊,也没有看已经形同槁木的胡江,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这间屋子,望向了很远的地方。
“我只想说,”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足以穿透人心的力量,“我的丈夫,他生前总说,工作要努力,要对得起公司。他做到了。他用他的生命,对得起了你们所谓的‘项目’。那么今天,我想请问万绿公司,你们,对得起他的这条命吗?”
说完,她坐了下来,挺直的背脊,像一棵在暴风雨后,绝不弯折的树。
那一刻,庭审的结果,其实已经不再重要。因为所有罪与罚的答案,都已写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脸上。
第四卷 账单
17. 一地鸡毛
走出仲裁委员会大楼的那一刻,吕萱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九月的风,已经有了秋天的味道,吹在脸上,凉飕飕的。王蒙在她身边,说着“总算有个结果”、“后续赔偿流程”之类的场面话。她赢了,从法律上讲,赢得干净利落。但她心里没什么感觉,既不激动,也不高兴,就是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仿佛三天三夜没合眼的疲惫。
几天后,李渊的电话就打来了。没有了之前的傲慢和警告,声调平稳,客气得像个第一次见面的业务伙伴。他说,集团高层很重视,为了体现人文关怀,也为了不让吕萱再为了后续的流程奔波劳累,他们希望能在裁决书正式下达前,就赔偿问题达成和解。
和解方案很有诚意,或者说,很有价码。按照工伤死亡赔偿的法定最高标准,一分不少,还额外给了一笔“精神抚慰金”,数字很吉利。唯一的条件,是签一份保密协议。
吕萱拿着电话,看着窗外。窗外,是这个城市的车水马龙,每个人都在为了生活奔波。她想,王海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跟这些人纠缠下去了。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
签协议那天,还是在李渊的办公室。还是那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只是这一次,李渊主动从桌子后面走出来,坐在了她身边的沙发上,亲手给她倒了杯茶。一切都显得那么“友好”。吕萱一页一页地翻着协议,旁边的公司律师,用一种温和的语调,解释着每一个条款。
整个过程,安静,高效,像一笔再正常不过的交易。一方交出沉默,另一方付上价码。
签完字,吕萱走出办公区时,迎面碰上了一个抱着纸箱的男人。
是程槐。
程槐也看到了她,脚步顿了一下。他的脸色蜡黄,眼神黯淡,头发乱糟糟的,曾经那个在办公室里谈笑风生、指点K线图的人,此刻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嫂子。”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要走了?”吕萱问。
“嗯。”程槐点点头,拍了拍怀里的纸箱,自嘲地笑了一下,“公司内部调查,说我违反保密规定,‘优化’掉了。没办法,站错队了嘛。股票的钱……也亏光了,算是两手空空,从头再来吧。”
两人心里都清楚,什么“内部调查”,不过是秋后算账的借口。那两封匿名的邮件,是胡江和李渊必须除掉的刺。
“对不起。”吕萱低声说,这是她唯一能说的话。
程槐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别,嫂子,千万别这么说。这事儿不赖你。是我自己选的。那天晚上,我想了一夜,如果我什么都不做,装聋作哑,那笔晋升奖金,我可能真能拿到。可我以后,估计这辈子都不敢再照镜子了。海哥……他人是真不错。可惜了,好人在咱们这行,活不长。”
他抱着箱子,与她擦肩而过。他的背影,萧索而孤单,很快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吕萱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她赢回了丈夫应得的补偿和尊严,代价单上,却清清楚楚地写着:陆羽赌上了全部前途的辞职,程槐无法挽回的失业。
一场官司打下来,死了一个,走了两个。算总账,还是输的。
她抱着王海最后剩下的那个纸箱走出写字楼,外面阳光正好。
她突然觉得,这场所谓的胜利,像个冷笑话。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对着一台高速运转的、出了故障的机器,拼尽全力扔了一块石头的傻子。石头把机器砸出了火花,甚至让它卡顿了零点几秒。机器的管理者们,紧张地检查了一番,最后,换掉了一个叫“胡江”的零件,给另一个叫“李渊”的零件挪了个位置,然后往机器里,倒了一大笔钱作为“润滑油”。
做完这一切,机器很快就会重启,然后继续轰隆隆地,朝着既定的方向,往前开。
而她,搭上了一个丈夫,换来的,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维修记录。
她回到家,三岁的王远扑进她怀里,手里还拿着一个奥特曼的玩具。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想他了。”
吕萱紧紧地抱着儿子,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牵挂。眼泪再次决堤。
“爸爸……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的工作,需要他在那里待很久。”她吻着儿子的额头,声音哽咽,“远儿要乖,要快快长大。长大了,要做一个……聪明的好人。”
是的,要快快长大。未来的路还很长,很难。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坚强地走下去。
为了死去的丈夫,也为了怀里这个鲜活的、崭新的生命。
尾声
一年后,这事儿基本就没人提了。
互联网的记忆,比金鱼长不了多少。临海市CBD的写字楼里,每天都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猝死也好,辞职也好,被优化也好,都算不上新闻。王海这个名字,和他那场曾经在万绿公司内部掀起过一点点波澜的工伤官司,很快就被新的项目、新的KPI、新的办公室八卦所覆盖,最后,沉淀为老员工们在抽烟时,偶尔会提起的一句叹息:“听说了吗?当年销售部那个王海……”
故事里的人,都有了各自的结局,不好不坏,就像我们大多数人一样。
那篇在财经媒体上掀起过一阵波澜的报道,确实让万绿集团的股价,结结实实地疼了几天。集团总部紧急成立调查组,最后,找了个最合适的“零件”来承担故障责任——胡江被直接辞退,据说临走时连当月的工资都没拿到。而李渊,则被调离了人力资源这个实权岗位,升任集团行政副总监——一个办公室更大、title更响、但每天除了审阅一些无关痛痒的文件外,基本无事可干的闲职。他没有输,从职业生涯上看,他甚至算是安全着陆了。只是,他老婆最终还是和他离了婚,据说是因为他时常在深夜惊醒,一身冷汗,嘴里念叨着一些听不清的胡话。他守住了公司的墙,却没守住自己的家。
吕萱拿着那笔被圈内人戏称为“封口费”的赔偿金,还清了房贷后,第二天就卖掉了临海的房子。她带着王远,逃也似的,离开了这座让她伤心透顶的城市,回到了父母身边的一个二线城市。她重新考回了注册会计师执照,进了一家小而美的本地事务所。工作不忙,薪水尚可,足够她每天下午五点准时出现在幼儿园门口,接那个奔向她的小小身影。她再也没看过财经新闻,也没打听过万绿公司的任何消息。生活,被她小心翼翼地,圈回了最安全、也最平静的范围。
陆羽,那个最先辞职的理想主义者,去了深圳。他没再进任何一家大公司,而是拉了几个兄弟,凑了点钱,自己创业了。他的公司,开发了一款名为“工证宝”的SaaS软件,专门给中小企业和劳动者个人,提供所有商业沟通行为的加密存证服务。这东西,其实就是把他和王海经历过的那点破事,变成了一门生意。在产品发布会上,他对着台下讲了一个故事,他说:“商业的本质是信任,但信任,是最靠不住的东西。我希望我的产品,能让每一个认真工作的好人,在信任崩塌的时候,手里能有点保护自己的、硬邦-邦的证据。”后来听说,他的公司,拿到了A轮融资。
程槐,那个被“优化”掉的老实人,在一家小公司待了半年后,用他那段“惨痛”的经历作为案例,成功应聘到了一家顶级的猎头公司,专门负责招聘法务和企业合规人才。他比以前赚得多了,也“聪明”多了。他业余时间,成了个不大不小的网红讲师,专门在网上,给那些还没毕业的大学生,讲《劳动法》的实际应用和“职场证据保全”的技巧。他的开场白总是:“同学们,相信我,学会保留聊天记录、邮件和工作录音,比你学好PPT,重要一百倍。”
所有喧嚣过后,一切都像被台风席卷过的城市,很快就恢复了表面的平静。新的高楼会建起,新的规则会被书写,新的“王海”们依然在格子间里,为了各自的家庭和梦想,默默燃烧。
那场名为“天鸽”的台风,早已被更新的天气预报所取代。
只是,那场席卷了所有人的、没有名字的职场风暴,它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它只是在短暂的平息后,在太平洋的某个角落,重新积聚能量,酝酿着下一次的登陆。
它叫什么名字不重要。
反正,总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