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风暴眼
1. 风至
9月23日,临海市。
“天鸽”是气象台给这场台风起的名字。一个温柔的名字,背后却藏着撕裂天空的力量。
灰黑色的云层像一块浸了水的脏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中午12点42分,市气象监测点的阵风记录首次突破9级,雨点不再是线,而是变成了密集敲打在玻璃幕墙上的、冰冷的弹珠。整栋环球之钻大厦都在发出令人牙酸的、低沉的呜咽。
王海站在万绿公司15楼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这座被风雨蹂躏的城市。楼下的街道已经变成了浑浊的河道,汽车像一只只缓慢爬行的甲虫,车灯在雨幕中划出模糊的光晕,每一次前行都显得异常艰难。
他今天本不必出门。
就在半小时前,部门经理还在工作群里发了通知:“@所有人,台风‘天鸽’橙色预警,请各位同事注意安全,非必要不外出,手头工作可居家处理。”王海甚至已经收拾好了公文包,准备提前下班,去幼儿园接儿子王远,然后回家给妻子吕萱做一顿热乎的晚饭。他连晚上的菜单都想好了:吕萱爱吃的番茄炖牛腩,远儿喜欢的玉米排骨汤。
但他手机备忘录里,“灵星—租赁条款V7”的文档下,他在“违约金”一条后面,刚刚用红色字体加了一个问号。他没有改动其他任何字。在他看来,条款的细节都是次要的,今天能拿到对方老板的首肯,才是压倒一切的目标。
陆羽的电话,就是在此时打来的。像一剂强心针,瞬间击碎了他所有的计划。
“王哥,好消息!融资的款子昨天到账了。我跟老板提了搬迁的事,他拍板了,就定你们城东那个产业园!不过合同细节他比较谨慎,让我们今天再碰一下,把那几个条款过一遍。没问题的话,明天就能盖章。”
灵星科技,王海跟了整整半年的客户。这家公司像坐了火箭,业务和人员都在疯长,海岸路那栋老旧写-字楼里的办公场地,早就像个塞满了人的沙丁鱼罐头,连会议室都摆上了工位。王海所在的万绿公司,作为本市地产行业的巨头,手握城东一片新开发的产业园,只要拿下灵星科技这笔大单,他今年的业绩就能提前撞线。
这不仅仅是业绩。
业绩背后,是一笔至少六位数的奖金。这笔钱,足以让他还清信用卡里为儿子早教班欠下的三万块分期,再给吕萱换掉那台屏幕碎裂、用了五年的旧手机。生活的压力,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车轮,从他身后缓缓滚来,碾过他的脊梁,不允许他有片刻的松懈。他必须向前,不停地向前。
“没问题,陆总!太好了!老地方见?”王海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心脏在加速跳动。
电话那头,陆羽的声音有些犹豫,背景音里是“呼呼”的风声。“风太大了,天气预报说晚上台风眼就要登陆了。你过来不方便。要不……改天?合同的事不差这一天,安全第一。”
“就今天吧!”王海的语气不容置疑,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恳求,“陆总,夜长梦多,这事得赶紧定下来。就这么说定了,下午三点,我准时到。”
他怕对方再拒绝,几乎是抢着挂断了电话。他抓起椅背上的外套,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这才转身,看了一眼办公室斜对角的程槐。
“槐子,我出去一趟,见个客户。”
程槐正死死地盯着电脑屏幕上的K线图,那根绿色的柱子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头也没抬,敷衍地问:“海哥,这鬼天气还出去啊?哪个客户这么重要?”
“灵星科技,快拿下了。”王海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
程槐“哦”了一声,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他的全部心思都在那根绿色的K线上。他没注意到,王海说这话时,尾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王海也没在意程槐的冷淡,他知道这家伙最近在捣鼓股票,把准备结婚的钱都投了进去,这几天行情不好,估计亏得不轻。他整理了一下被汗水浸得有些发皱的领带,走出了办公室。
他没有看到,在他转身的瞬间,程槐的眼神终于从屏幕上挪开,瞥了一眼他的背影,眼神复杂,像是在看一个奔赴刑场的勇士。程槐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重新将目光投向了那片绝望的绿色。
2. 断线
下午12点58分,电梯内的监控摄像头记录下了王海的身影。
金属箱体在密闭的井道里发出轻微的轰鸣。轿厢里只有他一个人,不锈钢的内壁映出他模糊的身影。他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试图用深呼吸来缓解那股莫名的紧张。
突然,一阵熟悉的压迫感攫住了他的胸口。
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从他的胸腔内部,缓缓地、坚定地收紧,捏住了他的心脏。
监控画面中,王海的左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胸口,眉头紧锁。他“呃”地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变得困难起来,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把一团棉花塞进肺里,沉重而无效。他拿出手机,右手拇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了三下——后来经过技术分析,这是一个撤回微信消息的动作。
这已经是三天内的第二次了。
第一次是在早高峰拥挤的地铁一号线上。车厢里人挤人,汗臭和香水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他当时正抓着吊环,眼前突然一黑,那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他瞬间脱力,瘫倒在座位上,脸色惨白如纸。周围的人发出一阵惊呼,纷纷后退,给他让出了一小片空间。
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就在意识即将模糊的时候,身边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叔,从随身的布包里翻出一个小小的白色药瓶,倒出一粒褐色的药丸,不由分说地塞进了他的舌下。
“别动!含着!”大叔的语气不容置疑。
一股清凉又微苦的味道在舌下迅速弥漫开。几分钟后,那只无形的手,才像感到疲惫一样,慢慢地、不情愿地松开了。
“小伙子,有空去医院查查,心脏上的事,不能拖。”大叔的话言犹在耳,说完便在下一站匆匆下了车,汇入了人流。
王海事后心有余悸。那濒死的体验太过真实,让他不敢有丝毫怠慢。但他同样恐惧的,是“去医院”这件事本身。这意味着请假、检查、以及可能出现的一个会影响他职业生涯的“诊断”。在被经理以项目为重压下复查请求后,这份恐惧更是被放大了数倍。
他总觉得,死亡离自己很遥远。他才32岁,每周坚持去两次健身房,是家庭的顶梁柱,是吕萱的天,是王远的山。他没想到,死神已经给过他一次明确的警告,而他,却在外界的压力和内心的恐惧下,选择了一条最凶险的岔路。
下午12点59分,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胸口那股压迫感已经消退了大半。地下一层停车场闸机口的时间戳显示为13点01分。
王海走出大厦,巨大的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来。他艰难地撑开伞,伞面只坚持了不到三秒,就被狂风吹得翻了过去,伞骨发出“咔”的一声脆响,断了。
他索性收了伞,低着头,冲进雨幕。冰冷的雨水瞬间湿透了他的衬衫,紧紧地贴在皮肤上。他在路边站了五分钟,才终于拦下了一辆亮着“空车”牌的出租车。
“师傅,去滨江路的灵星科技。”他报出地址,瘫坐在后排,大口喘着气。
司机柳彪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头发花白,眼角布满皱纹。他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王海,撇了撇嘴,嘟囔道:“这天气,不是要紧事谁出门啊。钱真是赚不完的。”
车子像一艘小船,汇入了水流湍急的街道。雨刮器开到了最大档,疯狂地左右摆动,也刮不尽倾泻而下的暴雨。车窗外,世界模糊一片,霓虹灯的光晕在水渍上散开,变成一团团诡异的色块。
那股胸闷的感觉再次袭来。
这一次,比在电梯里时更加凶猛,更加蛮横。王海感觉像有一头成年的非洲象,一屁股坐在自己胸口。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烈的、撕裂般的疼痛。空气变得稀薄,仿佛被抽干了氧气,他拼命地张大嘴,却什么也吸不进去。
他知道,又犯病了。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的力气,伸手去够那个放在副驾座位上的公文包。手指却像结了冰一样,僵硬,不听使唤,抖得厉害。
“师傅……麻烦……停一下车……”王海的声音嘶哑、微弱,像从漏气的风箱里挤出来一样。
出租车的行车记录仪忠实地记录着一切。声音采集模块的质量不高,充满了电流的杂音,但事后在技术实验室里,这段音频的波形图被放大。图上清晰地显示,在13点18分22秒,出现了一次幅度低、频率不稳的“求助型发声”。
柳彪正烦躁地按着喇叭,催促前面那辆开得比蜗牛还慢的私家车。记录仪显示,13点18分27秒,他按下了喇叭。
听到后排传来的声音,他下意识地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排的男人脸色发青,呼吸急促,正难受地抓着自己的领口。柳彪心里咯噔一下,但常年开夜车的经验让他没有过度恐慌,只当是乘客晕车或是中暑。
“喂!你怎么了?”柳彪喊了一声。13点18分31秒,他打了右转向灯,开始寻找能停车的地方。
这是一段拐弯路,路边没有紧急停车带,只有一道高高的马路牙子。13点18分46秒,车轮压上了地面清晰的黄色实线。他只能尽量贴着路边停下。
“吱——”
车轮在积水中划出一道刺耳的声音,车身还没完全停稳,王海终于摸到了那个救命的药瓶。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拧动着那个小小的瓶盖,就在这时——
13点19分02秒。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车身猛烈地一震。巨大的惯性像一只铁拳,狠狠地把王海砸向了前排座椅的靠背。他手中的药瓶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小小的抛物线,掉在了后排脚垫的缝隙里,滑入地毯与座椅滑槽之间那个平时只会积灰的三角区,瞬间消失不见。
王海的瞳孔骤然收缩。
惊吓和剧痛的双重夹击下,他眼前一黑。一股撕裂般的、难以言喻的放射性疼痛,从他的后背和上腹部,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翕动着嘴唇。
最后一丝意识消散前,他的脑海里闪过的,是儿子王远在幼儿园门口,挥着小手对他说“爸爸再见”的笑脸。
3. 黄金五分钟
柳彪被撞得七荤八素,额头狠狠地磕在了方向盘上,嗡嗡作响。他定了定神,第一反应是自己的车被追尾了。一股无名火“蹭”地一下就窜上了天灵盖。
“操!”
他怒吼一声,解开安全带,甚至没来及回头看一眼后排的乘客,抄起座位旁边那把断了骨的雨伞就冲下了车。
雨下得更大了。
一辆白色的SUV,车头紧紧地“咬”着他的出租车尾部,引擎盖已经向上翘起,变形,冒着丝丝白汽。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张雷,正一脸惊慌地从驾驶座上下来,手里的手机“啪”地一声掉进了积水里。
“你他妈怎么开车的!会不会开车!”柳彪的吼声被风雨撕扯得变了调,他用手里的破伞指着张雷的鼻子。
“我……我这是新车,刚提的……雨太大了,路滑,拐弯的时候……打滑了……”张雷语无伦次,显然吓得不轻。他看着自己新车的惨状,心疼得直哆嗦。他下意识地想去捡手机报警,但柳彪的唾沫星子已经喷到了他脸上。
“你拐弯不会减速吗?停在这里的车你都撞,驾照买的吧!”柳彪不依不饶,他开出租十几年,最恨的就是这种毛头小子,开个破SUV就以为自己是开坦克的。
两个司机在暴雨中互相指责,唾沫横飞。风雨声、叫骂声、远处传来的鸣笛声,交织成一片混乱的交响乐。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出租车后排的那个男人,生命正在以秒为单位,迅速地、不可逆转地流逝。
柳彪骂累了,心里也渐渐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理亏,把车停在拐弯处的黄实线上,没打双闪,也没放三角警示牌。真要叫来交警,自己也得担责。他想着先回车上报警,让保险公司来处理,顺便看看那个乘客怎么样了。
他拉开车门,正准备坐进去,才看到了后排的景象。
王海已经歪倒在座位上,头靠着车窗,双目紧闭,脸色青紫得像个茄子,胸口没有任何起伏。
柳彪的血,一下子凉到了脚後跟。
他颤抖着手,摸出早已被雨水浸湿的手机,划了好几次才解开锁,拨通了110。
“喂,喂!110吗?我这里出车祸了,在……在滨江路拐弯口!车上……车上有个乘客昏过去了!”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地址在哪里?乘客什么情况?你懂不懂急救?会不会心肺复苏?”接线员的声音冷静而急促,像连发的子弹。
“我……我不会啊!”柳彪彻底慌了神,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要移动他!保持通话!我们马上联系最近的120,警察也马上到!”
13点24分30秒,柳彪拨通了110。距离撞击发生,过去了5分28秒。
14点29分,警车到达。13点32分,120救护车到达。
急救医生拉开车门,迅速检查了王海的情况——颈动脉搏动消失,自主呼吸停止,瞳孔散大固定,对光反射消失。
“快!心源性猝死!准备除颤!”医生的声音冷静而果断。
医生和护士把王海从狭窄的后座抬到担架上,就在车外的雨地里,开始了与死神的赛跑。胸外按压、开放气道、人工呼吸、建立静脉通路……
“心电监护,快!”
监护仪屏幕上,显示出一条毫无规律的、混乱的波形——心室颤动(VF)。这是导致心脏骤停最常见的心律失常。
“准备除颤!200焦耳!充电!”
“充电完毕!”
“所有人离开!”医生大喊一声,按下电击按钮。
王海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监护仪上的波形跳动了几下,又恢复了混乱的颤动。
“无效!继续按压!肾上腺素1mg静推!”
……
在送往医院的途中,那条代表生命的心电图,在经历了三次无效的电击除颤后,最终变成了一条冰冷的、再无起伏的直线。
市第一人民医院院前急救记录单上,护士用潦草但清晰的字迹写下:
“出车时间:13:25。到达现场时间:13:32。患者王海,男,32岁。现场查体:神志丧失,无自主呼吸,大动脉搏动消失……心电图提示‘室颤’。现场给予心肺复苏、电除颤3次……13:58,送达本院急诊科,继续抢救无效,于14:15宣布临床死亡。”
从撞击发生,到王海被送进急诊室,过去了39分钟。
对于急性心肌梗死引发的心源性猝死,每延迟急救1分钟,成功率就下降7%-10%。超过5分钟,就会造成不可逆的脑损伤。
那黄金五分钟,柳彪和张雷,正在暴雨中争吵。
4. 心脏病?
吕萱接到警察电话的时候,正在幼儿园门口等儿子王远放学。
她撑着一把小小的皮卡丘卡通伞,脚下踩着溅起水花的地面。雨水顺着伞沿流下,打湿了她的裤脚。她心里还在盘算着,王海今天难得可能早下班,晚上给他做点什么好吃的。他最近总说累,瘦了不少,得给他好好补补。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个陌生号码。
“您好,是王海先生的家属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很陌生,带着一种公式化的严肃。
“我是他爱人,怎么了?”吕萱的心莫名地“咯噔”一下。
“这里是临海市交警支队,王海先生乘坐的出租车发生了交通事故,他本人突发疾病,正在市第一人民医院抢救,请您尽快赶过来。”
吕萱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后面的话,她一个字也没听清。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积水里,屏幕瞬间黑了下去。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开始摇晃。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拜托老师把王远暂时留下,怎么失魂落魄地拦到一辆车,怎么一路哭着冲进医院急诊室的。
急诊室里人声鼎沸,医生护士的脚步匆匆,病人的呻吟和家属的哭喊声混杂在一起。吕萱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抓住一个护士就问:“王海呢?刚刚出车祸送来的王海在哪里?”
护士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指了指走廊的尽头:“别急,警察同志在那边等你。”
她最终在太平间门口,见到了两名负责处理事故的警察。
其中一名年纪稍长的警察,看着她红肿的双眼,叹了口气,艰难地开口:“对不起,吕女士,我们尽力了。王先生因为……抢救无效,已经确认死亡。”
这几个字,像一颗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入了吕萱的心脏。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瘫坐在门口的长椅上。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大脑一片空白。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警察的嘴唇在一张一合,但她什么也听不见。
她想起了今天早上。王海出门前,像往常一样亲了亲她的额头,说:“老婆,晚上等我回来吃饭。”
她还想起了上周日,一家三口去公园,王海把王远举过头顶,远儿“咯咯”的笑声,现在仿佛还回荡在耳边。
十五分钟,或许更久,一阵迟来的、撕心肺裂的痛楚,终于从麻木的深渊中浮起。她“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他是怎么死的?怎么会死的?早上出门还好好的!”她抓住警察的胳膊,声嘶力竭地问,指甲深深地陷进了对方的皮肉里。
“吕女士,您冷静一点。”年轻的警察试图安抚她,“根据我们的初步调查和医院的意见,王先生的死因是急性心肌梗死。我们怀疑是交通事故的撞击和惊吓,诱发了他的心脏病。”
“心脏病?不可能!”吕萱猛地摇头,像是在否认全世界,“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他有心脏病!我们单位每年体检,他从来没查出过这个问题!”
“我们在他乘坐的出-租车里,找到了这个。”年长的警察递过来一个物证袋,里面是一个白色的小药瓶,“这是一个速效救心丸的药瓶,经过技术队鉴定,瓶身上只有王先生一人的指纹。这说明,他很可能知道自己的情况,只是没有告诉您。”
吕萱死死地盯着那个药瓶,像是盯着一条毒蛇。她愣住了。
警察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忍再过多刺激,便将话题转向了物证交接。“吕女士,我们在现场还找到了王先生的钱包、工牌,和一部已经严重物理损毁、无法开机的手机。这些物品我们会暂时保管,后续您可以按流程领回。”
“手机……坏了?”吕萱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是的,在撞击中被甩出,屏幕和主板都碎了,技术部门的同事看过了,基本没有修复的可能。”
吕萱当时并未在意这个细节,她所有的思绪都被那瓶药和丈夫的“隐瞒”占据了。她不知道,这部损毁的手机,恰恰解释了为何在丈夫失联后,那个本该出现的人,却迟迟没有声音。
5. 出路
王海的父母和吕萱的父母连夜从一百多公里外的老家赶到了临海。
四个老人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王海的母亲在看到儿子冰冷的尸体时,哭得几度昏厥。王海的父亲,那个沉默言寡的男人,只是蹲在墙角,用粗糙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抹着脸,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悲伤过后,一个无比现实的问题,像一座大山,压在了这个破碎的家庭面前。
王海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支柱。他的工资,要还每个月一万两千块的房贷,要支付儿子王远每月五千的幼儿园学费,还要承担整个家庭的日常开销。
他走了,这个家就塌了。
在家人的支持下,吕萱擦干眼泪,通过朋友辗转介绍,找到了律师王蒙。
王蒙的律师事务所在市中心一栋名为“环球之钻”的高级写字楼里。当吕萱走出电梯,踏上那光洁如镜、能倒映出天花板上璀璨灯光的大理石地面时,一阵强烈的不适感攫住了她。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昂贵的香薰味,周围是西装革履、步履匆匆的城市精英,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时间就是金钱”。
她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素净黑衣,脚上是一双平底布鞋,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装满了资料的帆布袋。这身装扮,与这里格格不入。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转身逃离。
在嫁给王海、生下王远之前的五年,她也曾是这个世界的一员。那时,她的名字还叫吕萱,是四大会计师事务所里小有名气的审计师。她穿着笔挺的职业装,踩着七厘米的高跟鞋,在同样高级的写字楼里通宵达旦,为了一个个IPO项目,为了核对账目上小数点后两位的精准,熬红了双眼。她熟悉这里的规则,这里的气味,这里的冷漠。
但为了家庭,她放下了那一切。她以为自己找到了更安稳的港湾,却没想到,一场台风,将她的小船打得粉碎,又将她赤手空拳地推回了这片冰冷的钢铁丛林。
王蒙的办公室不大,却收拾得井井有条,一整面墙的书柜里塞满了厚重的法律典籍和卷宗,像一座壁垒。他四十多岁,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人很清瘦,但眼神异常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
他没有过多的寒暄,在给吕萱倒了一杯温水后,便直入主题。
“吕女士,节哀。你的朋友已经把基本情况和我说了,但我想再听你亲口、详细地复述一遍。记住,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哪怕是你觉得无关要紧的。”
他的声音不高,但很沉稳,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吕萱红着眼眶,从接到警察电话开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或许是王蒙的冷静感染了她,或许是过去作为审计师的职业本能被唤醒,这一次,她的叙述虽然依旧悲伤,但条理却清晰了许多,将时间、地点、警察的话,都复述得相当精准。
王蒙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在面前的笔记本上,用一种速记符号飞快地记录着。
等吕萱讲完,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警方出具的死亡原因是什么?尸检报告出来了吗?”
“是……是急性心肌梗死。警察说,建议家属不做尸检,因为死因很明确,而且……对逝者不尊重。”吕萱小声说,这是当时警察的原话。她当时六神无主,自然就同意了。
王蒙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警察的原话是‘建议’?吕女士,请你仔细回忆,他说的是‘我们建议你们不做’,还是‘按照规定可以不做’?”
这个问题让吕萱愣了一下。她努力回忆着当时混乱的场景。“好像……是‘建议’。”
“在法律上,‘建议’和‘告知’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王蒙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前者是给你一个选项,后者是阐述你的权利。很多人分不清,就在这第一步,就吃亏了。放弃尸检,等于主动放弃了探究其他任何可能死因的权利。”
吕萱的心猛地一沉。她那点刚刚被唤醒的职业本能,在真正的专业人士面前,显得如此稚嫩。
“第二个问题,”王蒙继续问,“那个药瓶,除了只有你先生的指纹,还有没有其他发现?比如购买小票,或者瓶身上有没有药店的标签?警方有没有追查药品的来源?”
吕萱摇了摇头:“警察没说,他们只说是物证。”
“好。”王蒙点点头,笔尖在“药瓶来源?”四个字下面画了一个重重的圈。“第三个问题,你先生在出事前几天,有没有什么异常?情绪上的,或者抱怨过身体不舒服?他有没有买过其他人身意外保险?”
吕萱努力回忆着。丈夫那段时间总是说累,保险……好像提过一嘴,说公司给统一交了,自己就没再买。
他一连问了十几个问题,每一个都精准地切在吕萱的知识盲区,但也像一把把钥匙,打开了她从未注意过的门。吕萱这才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家的财务、风险、甚至丈夫最真实的工作状态,都了解得其实少得可怜。
问完所有问题,王蒙合上笔记本,身体微微前倾,十指交叉放在桌上。
“吕女士,我需要坦诚地告诉你。根据你提供的情况和我的初步判断,这个案子可以拆分成两条战线。”他伸出两根手指,像在解剖一个精密的仪器,“第一条战线,是交通事故的民事侵权索赔。这条线相对清晰,我们的对手是两名司机和他们背后的保险公司。第二条战线,是工伤认定和索赔。这条线会非常、非常艰难,我们的对手,是你先生就职的万绿公司。”
“为什么会艰难?”
“因为动机。”王蒙的眼神穿过镜片,显得格外犀利,“交通事故,赔偿的主体是保险公司,司机个人承担的比例有限,他们的抵抗意愿不会太强。但工伤,如果我没猜错,万绿这种公司很可能会在工伤保险的缴纳基数上做文章,甚至存在风险外包协议。一旦认定工伤,赔偿金额上百万,大部分都要由公司自己承担。面对这么大一笔钱,你觉得他们会轻易认账吗?他们会动用公司的一切法务和人事资源,来证明你先生的死,与‘工作’二字,毫无关系。”
吕萱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我们先易后难。”王蒙给了她明确的方案,“集中力量,先解决第一条战线。这不仅能尽快为你们拿到一笔钱解燃眉之急,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在和司机的交涉中,拿到一份对我们最有利的、被官方确认的《事故责任认定书》。这份认定书,将是我们在第二条战线上,撬开万绿公司大门的第一块敲门砖。”
他的一番话,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将一团乱麻的局面瞬间剖析得清清楚楚。吕萱原本慌乱无措的心,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她看着眼前这个冷静甚至有些冷漠的男人,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可靠的力量。
“王律师,我……我都听您的。”
“好。”王蒙站起身,“你先回去等消息。记住,从现在开始,不要私下接触任何人,一切由我来处理。”
吕萱离开后,王蒙并没有马上投入工作。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流,沉默了很久。
他的助理小陈敲门进来,送上一份文件。“王律,这是城南那个案子的材料。对了,刚才那位……看样子挺难的,又是跟万绿这种大集团打,我们真的要接吗?这种案子,就算赢了,按风险代理的收费比例,也……”
王蒙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三年前,有个案子,也是工伤,也是万绿。”
小陈愣住了,他隐约记得,那是王蒙执业以来,唯一一个败诉的案子。
“那次,我们输在了证据上。”王蒙的声音很轻,却像带着重量,“家属是个快六十岁的清洁工,儿子在万绿的工地上出事,但现场被处理得干干净净。我们找不到任何一个证人,也拿不到任何一份原始的派工单。最后,连人道主义赔偿都没拿到。那位阿姨走的时候,在我办公室门口,给我鞠了三个躬,一句话都没说。”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有些案子,”王蒙转过身,重新坐回办公桌后,眼神里是一种外人无法读懂的平静,“不是为了钱。”
他打开了王海的案卷。这一次,他不会再让证据溜走。
6. 调解桌
一周后,市交警支队事故处理大队,调解室。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廉价茶叶和紧张汗意混合的味道。吕萱静静地坐在长桌的一侧,身边是律师王蒙,他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池深水。
他们的对面,坐着三个人:肇事的SUV司机张雷,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脸色苍白,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他的父亲坐在旁边,一脸愁容,不时地拍拍儿子的后背;另一个是出租车司机柳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脸的晦气和不耐烦,一条腿在桌下不受控制地抖动着。他们的身后,还坐着一位西装革履、表情公式化的男人,是保险公司的理赔代表。
负责调解的交警清了清嗓子,宣读了警方的初步责任认定:
“……经查,张雷驾驶机动车,在恶劣天气下未尽到安全驾驶义务,追尾前方临时停靠的车辆,负事故主要责任。柳彪驾驶营运车辆,在禁止停车路段违规停车,未尽到对乘客的安全保障与及时救助义务,负事故次要责任。”
“我不同意!”交警话音刚落,柳彪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嚷了起来,“是他撞的我!我的车停得好好的,他从后面撞上来,怎么就成了我的次要责任?而且,那个乘客是心脏病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死亡证明上写得清清楚楚!要不是他自己有病,撞一下能死人吗?我才是受害者!我的车被撞坏了,生意也做不了!这几天停运的损失谁赔我?”
张雷的父亲也赶紧帮腔:“警察同志,我们承认撞车是我们的错,修车的钱,保险公司会赔。可死亡……这……这我们真不能认啊,他自己有心脏病,这是意外!我们最多出于人道主义,给一点补偿。”
吕萱听到这些赤裸裸推卸责任的话,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刚要开口反驳,手背就被王蒙轻轻按住了。
王蒙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不紧不慢地站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柳彪和张雷父子。他没有急于辩论,而是先将一台笔记本电脑连接到调解室的投影仪上。
“柳师傅,张先生,各位,”王蒙的声音不高,但异常沉稳,有一种让人不得不安静下来的力量,“我们今天在这里,不是为了争吵谁更委屈,而是为了理清一个事实:王海先生的死,到底是谁的责任。”
他先是点了一下头,表示对对方观点的“听见”:“我完全理解你们的看法。王先生的死亡证明上,直接死因确实写的是‘急性心肌梗死’。但法律上,我们今天要讨论的,不是‘直接死因’,而是‘是什么,导致了救治的彻底失败’。”
他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开了问题的核心。
“一个本有机会活下来的人,为什么最终没能活下来?请各位看大屏幕。”
屏幕上,出现的是出租车内的行车记录仪画面,虽然图像模糊,但声音经过了降噪处理,清晰可辨。王海那一声压抑的、充满痛苦的求救声,在安静的调解室里回响。
王蒙拿起一支激光笔,没有指向任何人,而是指向了屏幕中的时间戳。
“各位请听,在撞击发生前的18秒,王先生已经察觉到极度不适。他没有坐以待毙,他在自救。根据我们对车内空间的模拟和对公文包内物品位置的分析,他当时已经从包里拿出了那个小小的药瓶,并且正在拧开瓶盖。这是一个求生者在生命最危险的时刻,最本能、也是最关键的动作。”
画面在此时定格。
“就在这个瞬间,”王蒙的语气陡然变得凌厉,“‘砰’的一声,张雷先生的车,撞了上来。巨大的冲击力,直接导致了王先生手中的救命药脱手飞出,掉进了座椅与车门之间的缝隙里,一个他当时已经完全无力再去寻找的地方。”
他关掉视频,目光直视脸色愈发苍白的张雷:“张雷先生,你的行为,在物理上,直接打断了王海先生的自救。他为自己争取到的第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因为这次追尾,彻底破灭了。”
接着,他将目光转向柳彪。
“现在,我们来看第二个机会。”王蒙调出了行车记录仪的时间日志,“从18点19分02秒撞击发生,到18点24分30秒,柳师傅您第一次拨打110报警。中间,过去了整整5分28秒。”
“在座的各位可能都听说过一个医学常识,叫‘黄金五分钟’。”王蒙的声音变得异常严肃,“对于心源性猝死,每延迟抢救1分钟,成功率就下降7%到10%。超过5分钟,就会造成不可逆的脑损伤。这宝贵的、足以决定生死的五分半钟,是王先生能够活下去的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希望。”
“柳师傅,”王蒙的目光变得锐利,“根据《民法典》第八百二十二条的规定,承运人在运输过程中,对旅客的伤亡承担赔偿责任。您在乘客已经明确发出求救信号、并在遭遇撞击后,法定的第一义务,是查看乘客安危,并立刻施救或呼救。但这五分半钟,您没有选择救人,而是选择了下车,和张雷先生争吵事故责任。您在法律上,亲手掐断了他被他人救助的最后可能。”
调解室里,鸦雀无声。柳彪的腿不再抖了,他僵坐在那里,嘴唇发白。
王蒙关掉激光笔,走回座位前,双手撑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总结道:
“所以,现在我们把事实串联起来看。一个突发心梗的病人,他本有两个活下去的机会:第一,靠自己,吃下那颗已经拿到手里的药;第二,靠司机,在黄金时间内及时呼救,等待专业救援。然而,张雷先生的追尾,打掉了他手里的药,断绝了他的自救之路。柳彪师傅的争吵和延误,耗尽了他最后的抢救时间,断绝了他被救之路。”
“当两个独立的行为,共同导致了受害者所有生还路径的断绝时,这两个行为,就与死亡结果之间,构成了法律上不容置疑的‘相当因果关系’。这不是意外,二位,这是责任。”
保险公司的代表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他清了清嗓子,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可是王律师,您所有的论述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上——就是他随身带着药瓶。这本身就说明,他对自己患有严重疾病是知情的。根据保险条款和相关法规,对于自身重大疾病,他本人也应承担……”
“这位代表先生提了一个非常好的问题。”王蒙没等他说完,便切换了投影画面,上面是物证鉴定意见书的扫描件,他用激光笔,重重地圈出了第三条结论。
“他知情,就该自担风险吗?请各位看这份由公安司法鉴定中心出具的权威报告,结论第三条:‘送检药瓶瓶盖内外,均未检测到唾液淀粉酶活性。’”
王蒙的目光扫过全场,一字一顿地解释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王海先生从始至终,都没能把那颗药吃进嘴里。他不是不想吃,他是被你们的行为阻止了,没能吃成!一个连药都没能吃进去的人,你如何让他为‘自知有病’来承担死亡的全部责任?”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对方所有的侥幸心理。
交警看向张雷,这个年轻人眼圈通红,他第一次将目光,真正落在了那张小小的、装在物证袋里的白色药瓶照片上。他似乎想起了撞击瞬间,从后视镜里瞥见的那个模糊的身影,那个男人似乎正低着头,在和什么东西较劲。他的嘴唇颤抖着,最终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王蒙的专业、冷静和强大的逻辑叙事,将一个看似可以推诿的“意外”,变成了一场责任清晰的“必然”。
最终,在交警的主持下,双方就赔偿金额达成了一致,签下了和解协议。
走出交警队的大门,吕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九月的风吹在脸上,竟有些刺骨的凉意。她看着身边的王蒙,由衷地说了一句:“王律师,谢谢您。”
王蒙推了推眼镜,表情依旧平静,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只是第一步。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
吕萱当时还不明白这句话的全部含义。她天真地以为,既然法律已经认定了司机的责任,那么王海为之奋斗了五年的公司,至少会给她一个公道。
但她错了。风暴的中心,才刚刚开始显现。
第二卷冰冷的墙
7. 三堵高墙
吕萱按照律师王蒙的建议,先尝试与万绿公司进行沟通。她独自一人,再次踏入了那栋名为“环球之钻”的、冰冷的钢铁丛林。
接待她的,是人力资源部的总经理,李渊。
他的办公室很大,占据了楼层的拐角,拥有两面巨大的落地窗,可以将半个临海市的天际线尽收眼底。窗外是台风过境后依然阴沉的天空,室内却因为考究的装修和温暖的灯光而显得很有格调。这更衬得穿着一身素净黑衣、神情紧绷的吕萱,显得局促不安,仿佛是这个精致世界里一个不和谐的闯入者。
“王太太,请坐。”李渊指了指他对面的真皮沙发,自己则安稳地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双手交叉,与她隔着一段精心计算过的、既显礼貌又不失威严的安全距离。“对于王海的突然离世,我谨代表公司,向您和您的家人表示最沉痛的哀悼和惋惜。王海在我们公司五年,一直是一位……很稳重的员工,是公司不可或-缺的基石。发生这样的事,我们所有同事都非常痛心。”
他开场的措辞无懈可击,既表达了“哀痛”,又用“稳重”、“基石”这种中性甚至略带平庸的词汇,为后续的谈话悄悄埋下了伏笔。
吕萱攥紧了手里的帆布包,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没有被对方那种居高临下的气场所压倒。
“李总,谢谢。我今天来,是想就我丈夫王海因公殉职一事,和公司进行沟通。”吕萱的声音有些发紧,但思路清晰,“我丈夫是一名客户经理,他的工作性质就是需要外出接洽业务。出事那天是工作日,他是在工作时间离开公司的。作为他的妻子,我了解他的责任心。我相信,他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外出的。”
她没有具体的证据,只能从丈夫的职业和品格这两个最基础、也最脆弱的角度切入。
李渊的脸上,那职业化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但他微微后靠,拉开了一点距离,这个细微的动作,像是在竖起一道无形的屏障。
“王太太,我非常理解并尊重您对丈夫的信任。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公司有公司的规章,法律有法律的程序。关于‘因公’这两个字的认定,并非基于‘信任’或‘推断’,而是需要有确凿的证据。我们经过内部的初步核查,有一些情况,需要向您客观地说明一下。”
他开始不紧不慢地,砌起第一堵墙。
“首先,是‘工作指派’的证据缺位问题。”李渊的语气温和得像在讨论天气,“工伤认定,最核心的要素,是员工的行为,必须是在履行用人单位指派的工作任务。那么,王太太,您能告诉我们,王海当天具体是要去见哪位客户?处理什么业务吗?有任何可以证明这项工作安排的记录吗?”
他把举证的责任,轻飘飘地,却又无比沉重地,全部压在了吕萱身上。
吕萱的心猛地一沉:“他的手机在事故中已经完全损毁,所有的通话记录和信息都……但是,他是客户经理,随时都可能有突发的工作安排……”
“我明白。”李渊立刻接话,根本不给她深入阐述的机会,“那么,我们就来看公司的记录。我们查阅了内部所有的通讯系统——包括电子邮件、企业微信、OA系统的派工单,都没有发现任何与王海当天外出相关的记录。没有领导派他出去,他也没有向任何人报备过。王太太,在没有任何具体事由、没有任何公司记录的情况下,我们实在无法将他的行为定义为‘因公’。这,是程序。”
程序。一个冰冷、坚硬、无法反驳的词。
吕萱感到一阵无力,但她想起了王蒙的话,她必须挑战对方的逻辑。“李总,您的意思是,只要没有在系统里留下记录的,都算是私事吗?如果客户一通紧急电话打来,事关一笔大单,我丈夫作为负责人,难道还要先回公司走一遍流程,才能出门吗?这不符合一个销售人员的工作常态吧?”
“王太太很敏锐。”李渊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又被那种职业化的冷漠所覆盖,“您说的‘常态’,我们称之为‘灵活性’。但是,这种‘灵活性’,通常是授予那些‘纪律性’无可挑剔的员工的。这就涉及到我们核查的第二个问题:考勤。”
他轻轻按了一下桌上的内部通话器:“让小林把王海近半年的考勤表送进来。”
很快,一名年轻的HR送来一份打印好的表格。李渊将其转向吕萱的方向。
“我们本不愿提及这些。但既然谈到规则,就必须全面。您看,根据公司的考勤记录,王海在过去半年……嗯,存在累计十一次的迟到,和七次的早退情况。当然,时间都不长,我们本着人性化管理的原则,也并未因此对他进行处分。可是,王太太,一个员工,在考勤记录并非完美、当天下午又有早退记录的情况下,又没有任何工作指派的证据,就独自在台风橙色预警的天气下外出……您能理解,这从公司风险管控的角度来看,我们是多么难以界定其行为的性质吗?”
如果说第一堵墙是冰冷的规则,那这第二堵,就是诛心的揣测。它不动声色地,给王海贴上了一个“散漫”、“纪律性差”的标签,让他所有可能的“敬业”行为,都蒙上了一层“不确定”的阴影。
“迟到早退?”吕萱的音量不受控制地提高了,“这份考勤表上,有没有记录他有多少个夜晚在家加班准备方案到深夜?有没有记录他有多少个周末在陪客户应酬?有没有记录他在‘盛世广场’项目竞标前,为了赶一份技术文件,自费坐红眼航班出差,第二天早上又准时出现在办公室?这些,你们的打卡机能记录下来吗?”
“王太太,请注意您的情绪。”李渊的脸色沉了下来,但嘴角的微笑弧度依旧保持着,“我们是在就事论事。您说的这些,我们相信是存在的,公司也通过奖金和福利,对他这些‘看不见’的付出给予了回报。但现在,我们讨论的是法律和规则。规则面前,无法用‘情感’和‘苦劳’来作为依据。”
眼看吕萱的情绪被自己一步步地引向失控,李渊知道,时机到了。他看着她那双因愤怒和委屈而通红的眼睛,嘴角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他抛出了最致命的、也是最后一块挡板。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王太太。是‘个人重大过失’的问题。”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却没有看,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根据警方提供给我们的信息,在事故现场,发现了属于王海先生个人的心脏病急救药物。这说明,他对自己患有严重的心脏疾病,是‘知情’的。这一点,他在入职时以及后续的年度体检报告中,从未向公司进行过任何形式的披露。”
“王太太,这在《劳动合同法》中,属于‘以欺诈手段,使用人单位在违背真实意思的情况下订立劳动合同’,是极其严重的违约行为。法律上,我们甚至有权主张劳动合同自始无效。现在,一个因严重违反诚信原则、恶意隐瞒自身重大疾病的员工,在非工作指派、且有考勤瑕疵的情况下,于恶劣天气中外出发生意外……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说,公司都没有理由,也没有义务,按照工伤来进行赔偿。”
这番话,如同三堵高墙,层层递进,最终合围,将吕萱困死在了一个无法辩驳的逻辑绝境里。她丈夫的死,在对方的叙事中,不仅不是公司的责任,反而成了王海“咎由自取”的、带有原罪的恶果。
“他没有隐瞒!”吕萱的声音因为愤怒和绝望而颤抖,“我这个做妻子的都不知道他有心脏病!他自己都可能不知道,他怎么跟公司说!”
“哦?”李渊终于挑了挑眉,故作惊讶地放下了手中的文件,“可是警方在他的车祸现场,发现了那瓶速效救心丸,上面还只有他一个人的指纹。如果他不知道自己有病,为什么要随身携带这种只有确诊病人才会使用的处方级急救药呢?王太太,我们来做一个理性的分析,这里有两种可能:第一,他知道自己有病并隐瞒了,这属于诚信问题;第二,他不知道自己有确切的病名,但已经出现了需要靠急救药来缓解的严重症状,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对自己、对家庭负责任的人,难道不应该第一时间去医院检查,而不是冒着生命危险去谈一笔生意吗?无论哪一种可能,悲剧的根源,都指向了个人健康问题,而非工作。”
逻辑。
吕萱觉得自己的世界,正在被这个男人冰冷而严密的“逻辑”撕得粉碎。她所有的悲痛、她对丈夫的信任和爱,在对方“无派工记录”、“有考勤瑕疵”、“属恶意隐瞒”、“负个人全责”这层层递进的逻辑链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王海不是你们说的那样!”她猛地站了起来,情绪彻底失控,“他为公司勤勤恳恳工作了五年!五年!现在人说没就没了,你们就用这种话来打发我们孤儿寡母吗?”
“王太太,我再次提醒您,请注意您的情绪。”李渊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脸上的微笑终于消失了,“我们是在谈事实,不是在谈感情。如果您觉得王海对工作‘勤勤恳-恳’,那我很遗憾地告诉您,根据公司年度绩效评估,王海在我司所有客户经理中,业绩排名只能算中等偏下。不出色,但胜在稳定。”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打印精美的表格,轻轻推到吕萱面前的茶几上。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排名。王海的名字,确实在中间靠后的位置。表格的右上角,还有一个不显眼的、小小的星号脚注。
“您说他对家人很好,我相信这是真的。但您说他在工作上‘尽心尽责’,恐怕……与我们后台的数据有些出入。”李渊好整以暇地靠回宽大的椅背,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摆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审判般的姿态。
“我们是一家追求效益的公司,不是慈善机构。所有事情,都要按照规定和数据来办。当然,考虑到王海先生毕竟为公司服务了五年,并且是在违背诚信原则的情况下,公司管理层经过讨论,依然愿意超越法律义务,为您提供一笔五万元的人道主义慰问金,以解燃眉之急。”
这次沟通,以不欢而散告终。
吕萱失魂落魄地走出万绿公司的大楼。她感觉自己不是进行了一场沟通,而是经历了一场精心设计的、逻辑缜密的围剿。她像是撞上了一堵由规章制度、冰冷逻辑和无情人心共同砌成的高墙,坚硬,冰冷,密不透风。
8. 迷宫中的审计师
从万绿公司出来,吕萱感觉自己像是被抽空了灵魂。李渊那三堵由规则、逻辑和数据砌成的高墙,让她所有的悲愤和质疑,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她像一个一头扎进迷宫的盲人,无论朝哪个方向呐喊,回应她的,都只有冰冷的回音。
她试着拨打万绿公司的总机,想绕开李渊,找到王海所在部门的直接负责人。电话被前台客气地转接,但每一次的终点,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精准地拨回了原点——人力资源部李渊的秘书。秘书用无可挑剔的职业口吻,一遍遍地重复着:“吕女士,关于王海先生的一切事宜,都由李总全权负责。您有任何问题,可以直接和李总预约沟通。”
电话被挂断,留下冰冷的忙音。
这是一个由“合规”砌成的、完美的死循环。万绿公司这台精密的机器,已经设定好了防火墙,而她,只是一个被屏蔽在外的、无关要要的错误代码。
那个周末,吕萱把自己彻底关在了家里。王远被父母接回了老家,空荡荡的房间里,静得能听到心脏在胸腔里空洞的回响。她没有哭,悲伤和愤怒之后,是一种更深重的、被巨大无力感所笼罩的麻木。她静静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身边堆满了王海的遗物。他的衣服,还带着淡淡的、熟悉的烟草和阳光混合的味道;他的旧书,扉页上还有他龙飞凤舞的签名;他出差时给儿子买的、那个已经掉漆的奥特曼玩具……
这些温暖的、属于生活本身的细节,与李渊办公室里那些冰冷的“数据”和“规则”,形成了如此残酷的对比。
她的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了床底一个落满灰尘的储物箱。她打开它,里面是她自己的东西——那些被她封存了近五年的、属于另一个“吕萱”的遗物。
几本厚厚的、边角已经卷起的注册会计师教材;一本本写满了密密麻麻笔记和计算公式的审计工作底稿;还有一张她和同事们在完成一个重大IPO项目后,在交易所门口的合影。照片上的她,穿着一身干练的黑色职业套裙,头发高高束起,笑容自信而张扬,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攻无不克的锐利光芒。
她曾以为,自己放弃的是一份辛苦得看不到头的工作,换来的是一个安稳幸福的家庭港湾。直到此刻,这座港湾被风暴彻底摧毁,她才明白,她当初放弃的,还有在面对危机时,那种独立分析、解决问题的能力和圈层。她脱离那个世界太久了,久到连如何重新握紧武器,都找不到门路。
不,不能这样。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本审计学的教材上。一个念头,像是在黑暗中划亮的一根火柴,慢慢地,但却无比清晰地,照亮了她混乱的思绪。
审计是什么?
审计,就是在信息不对称、甚至对方刻意隐瞒的情况下,通过检查所有外部的、可验证的蛛丝马-迹,来反推核心事实真相的一门技术。
李渊不让她进万绿公司这扇门?没关系。那就把万绿公司,当成一个拒绝提供内部账目的、被审计的“黑箱”。
吕萱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旧物重新封存。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抽屉里找出一张空白的A4纸,像过去制定审计计划一样,在上面画出了一个分析框架。她不再是一个悲伤的寡妇,她变回了那个逻辑缜密、不放过任何细节的审计师吕萱。
她在纸上写下:“审计目标:证明王海于9月23日下午的‘外出行为’,属于‘职务行为’。”
接着,她开始分析:“审计障碍:被审计方(万绿公司)内部信息封锁,拒绝提供直接证据。”
那么,突破口在哪里?她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审计学最基本的原则——交叉印证。当内部证据不可得时,就从所有与这个“黑箱”发生过关联的“外部第三方”入手。
她的笔,在纸上缓缓移动,写下了三条清晰的调查路径:
“函证程序一:医疗系统。李渊的核心攻击点之一,是王海‘恶意隐瞒病史’。那么,我就去调取全市内所有三甲医院的就诊记录。用官方的、无可辩驳的‘无记录’,来证明王海本人都‘不知情’。这是构建我方诚信基础的第一步。”
“函证程序二:关键联系人。任何一次外出,都不可能是凭空发生的。他总要去见某个人,这个人,就是本次审计的‘关键第三方’。障碍在于,我不知道他是谁。那么,谁最可能知道?他身边的人——他的同事。”
“函证程序三:物证与书证。他的手机毁了,但他的电脑、他的工作笔记、他留下的任何纸片,都可能存在线索。这些,就是本次审计的‘原始凭证’。”
思路清晰了,行动才不会盲目。她重新找回了那种久违的、掌控局面的感觉。这不是一场情绪化的复仇,这是一场专业的、严谨的调查。
接下来的几天,她严格按照计划执行。
她拿着王海的身份证和死亡证明,跑遍了临海市所有三甲医院的档案科。一次次的排队,一次次的解释,一次次的被拒绝,又一次次地拿出律师函据理力争。最终,结果和她预想的一样:除了几次感冒发烧和一次阑尾炎手术,王海没有任何关于心脏疾病的问诊或检查记录。她将每一份盖着医院公章的记录都用文件袋仔细装好。这是她拿到的第一块盾牌。
医疗线完成后,她开始攻坚最难的“同事线”。
她翻遍了王海所有的工作笔记。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找到了一个反复出现的名字:程槐。旁边还画着笑脸,写着“槐子股票又亏了,惨”。
她模糊地记起,王海似乎提过,办公室有个姓程的哥们,和他关系不错,是个“技术宅股神”,当然,是自封的。
但她没有程槐的联系方式。
吕萱做了一个最笨,也是最需要耐心的决定。她打印了一张王海团队的合影照片,照片上有程槐。接下来的三天,每天下午五点,她都准时出现在万绿公司写字楼的大厅。她不像个来访者,更像个侦探,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一边用手机假装回邮件,一边用余光扫视着从电梯里走出的每一个人。
第一天,没有。第二天,还是没有。大厅里人来人往,每一张陌生的面孔,都让她心头的焦虑加重一分。她甚至开始怀疑,这个程槐是不是已经离职,或者干脆休假了。
第三天傍晚,就在她快要放弃,准备尝试其他更激进的方法时,她终于等到了那个叫程槐的男人。他夹在下班的人潮中,戴着耳机,满脸疲惫。
吕萱快步上前,拦住了他。
“请问……是程槐,程工吗?”
程槐被突然拦下,警惕地摘下耳机,当他看清吕萱的脸时,瞳孔猛地一缩,脸上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慌。“你……你是……王哥的……”
“我是吕萱。”吕萱的声音有些沙哑,“我能……请你喝杯咖啡吗?不会占用你很长时间。”
咖啡馆里,程槐不停地用小勺搅动着面前那杯根本没放糖的咖啡,始终不敢看吕萱的眼睛。他的手心全是汗,勺子碰到杯壁,发出清脆而烦躁的“叮当”声。
“嫂子,王哥的事……我们都很难过。”他率先开口,试图用一句万能的客套话,来堵住接下来可能出现的、让他为难的问题。
吕萱没有理会他的客套,她知道,她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
“程工,我知道我这样很冒昧。”她开门见山,“我只想知道,9-月23号那天下午,王海离开公司前,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比如,他要去哪里,去见谁?”
程槐的身体瞬间绷紧了,他猛地摇头,像是要甩掉什么可怕的东西:“没有,嫂子,真的没有。那天台风,公司里乱糟糟的,大家都在提前收拾东西,我……我没注意。他走的时候是跟我打了个招呼,但具体去哪,我真不知道。”
他说得又快又急,眼神飘忽,就是不敢与吕萱对视。
吕萱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这个人一定知道些什么,但他不敢说。李渊那堵无形的墙,早已在他的心里筑起。如果继续追问事实,只会让他更加抗拒。
吕萱沉默了。她没有再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被恐惧攫住的男人。她想起了王蒙的话:“当你无法用事实说服一个人的时候,就尝试用情感去打动他。”
她换了一种方式,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悲伤:“我前天,去见了你们的李渊李总。”
程槐搅动咖啡的动作,停滞了。
“他给我看了王海的考勤记录,说他纪律散漫。”吕萱的眼圈红了,“他还给我看了一份业绩排名表,说我丈夫能力平平,在公司里,只是个中等偏下的员工。”
她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直视着程槐,那目光里没有逼迫,只有一种深切的、令人无法回避的恳求。
“程工,你和王海是朋友,你们朝夕相处。你告诉我,这是真的吗?王海他……真的是一个平庸的、散漫的人吗?”
她没有再问“他去了哪里”,而是问“他是个怎样的人”。这个问题,绕开了公司封口的禁令,直击一个朋友的良知。
“不!”程槐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涨红的、屈辱的神色,“那都是胡说八道!王哥他……他比我们所有人都拼!胡江那个老狐狸……他……”
话说到一半,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刹住了车。恐惧再次占据了他的脸,他低下头,声音又变得微弱起来:“嫂子,对不起,我……我不能再说了。”
“我明白了。”吕萱没有再逼他,她知道,再说下去,只会毁掉这个内心同样善良的年轻人。但她捕捉到了一个关键点,程槐的恐惧,似乎并非全部来自公司高层,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她决定换一个角度,一个更私人,也更能触及对方良知的角度。
她从包里拿出那个物证袋的照片,推到程槐面前。照片上,是那个白色的小药瓶。
“程工,警方说,王海随身带着这个。李总也用这个来证明,王海‘恶意隐瞒’病情。”吕萱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在程槐心上,“可他从来没去医院看过心脏,我们每年体检也都没事。这个药……来得太突然了。你跟他关系最好,你……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哪怕是一点点……关于他身体不舒服的蛛丝马迹?”
程槐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他的嘴唇开始颤抖,脸色变得惨白。那瓶药,对他来说,似乎比“LX-V7”这个代码更让他恐惧。
最终,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靠在椅背上,声音嘶哑得如同梦呓:“他……他问过我……就在他出事前一个多星期……”
吕萱屏住了呼吸。
“那天,胡经理刚驳回他请假去复查的申请。下班的时候,他把我拉到楼梯间,脸色特别难看。他问我……有没有觉得胸口发闷过,像被石头压着一样。他问我……速效救心丸这个药,是不是处方药,药店给不给开……”程槐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懊悔,“我当时……我当时还开玩笑说,哥你才多大,就琢磨这个。我说这药得到处都是,随便一个药店都能买到,又不贵……我还跟他说,真不舒服就去看看,别硬扛……”
说到这里,他痛苦地用双手捂住了脸。“我以为……我以为他就是压力太大了,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如果我知道……如果我知道……”
“我明白了。”吕萱站起身,没有再追问。程槐的话,已经为她拼上了最关键的一块拼图。她知道,那句“随便一个药店都能买到”,在王海当时走投无路的心境下,意味着什么。
就在吕萱转身,准备迈出脚步的瞬间,身后传来了程槐压抑到极致的、几乎变形的声音。
“等等!”
吕萱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程槐像是经历了一场剧烈的天人交战,他的声音急促而微弱:“我……我不能作证,我家里……我不能丢了工作……但是,嫂子……他们把王哥办公室的白板擦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留下……”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鼓起全部的勇气。
“可我记得……我记得那一个月,他白板最上面,一直用红笔写着一个代码……像是个项目代号,他宝贝得不得了,谁都不让碰。”
“那个代码是……‘LX-V7’。”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可能是股票,可能是别的什么……我只知道,他那段时间,嘴里念叨的,就只有这几个字母……LX……V7……嫂子,我只知道这么多,我什么都没说!求你,别说见过我!”
说完,程槐抓起包,几乎是逃一般地,从咖啡馆的另一个门,冲了出去。
吕萱在原地站了很久,才慢慢地、一笔一划地,在自己随身携带的记事本上,写下了那几个字:
[if !supportLists]LX [endif]-V7
这不是一个清晰的答案。这更像是一个谜题。一个懦弱的朋友,在良知与恐惧的夹缝中,拼尽全力,为她递出的一小片,需要她自己去解密的、地图的碎片。
她回到家,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几个字母。LX,会是什么?是某个客户名字的缩写吗?V7,是第七版的意思吗?
她把王海所有的工作笔记又翻了出来,借着台灯,一页一页地,像一个最严谨的考古学家,在那些潦草的字迹中,寻找着任何与“LX”有关的蛛丝马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已是深夜。就在她的眼睛酸涩得几乎要睁不开的时候,在一个笔记本的最后一页,一个被他随手记录电话号码的角落里,她看到了两个潦草的、几乎连在一起的字:
灵星。
后面跟着一行更小的字:“合同V7-违约金条款?”
灵(Líng)星(Xīng)。
LX。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她心中所有的迷雾。
愤怒,取代了绝望,像岩浆一样在她胸中翻滚。她明白了李渊的冷漠,也明白了程槐的恐惧。
接下来的路,必须由她自己,用这把好不容易才拼凑完整的钥匙,去凿开那堵墙。
9. 日历上的“遗言”
从咖啡馆的阴影中走出来,吕萱的心中,那团名为“希望”的火焰,被重新点燃了。她立刻给王蒙打了电话,转述了程槐冒着巨大风险透露的那个神秘代码——“LX-V7”,以及她在丈夫笔记中找到的、与之对应的名字——“灵星科技”。
王蒙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声音里带着一丝凝重:“很好。程槐用一种非常聪明的方式,为我们指明了方向,却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被追查的把柄。现在,我们有了目标——‘灵星科技’,但依然缺少最关键的一环——能将王海、灵星科技和9月23日这三者,直接钉在一起的、无可辩驳的物证。我们需要一份书证。”
“我该怎么做?”吕萱问。
“强攻。”王蒙的语气冷静得像个外科医生,“正常去要他生前的物品,他们会百般推诿,或者把东西‘清理’干净再给你。所以我们不能按常理出牌。我会立刻起草一份措辞严谨的律师函,以‘为申请工伤认定,需对死者王海先生遗留的、可能与本案核心事实相关的办公物品进行证据保全’为由,正式要求万绿公司,允许您,在家属代表和律师的共同见证下,清点并取回王海先生的全部个人遗物。”
王蒙的声音变得格外严肃:“吕萱,记住,李渊这种人,一定会把现场清理得干干净净。所以,你要找的,不是他们放在明面上的东西,而是他们清理时,可能会忽略的、遗漏的、他们认为‘没有价值’的角落。你要像一个最顶尖的审计师,在看似天衣无缝的账本里,寻找那个被刻意隐藏起来的、小数点后的错误。这封函,就是我们申请进入账房的‘搜查令’。”
经过王蒙的点拨,吕萱瞬间明白了。这已经不是一场关于情感和道理的沟通,而是一场没有硝烟的、围绕证据展开的战争。
律师函发出的第二天,李渊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语气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冰冷的警告:“王太太,我非常佩服你的律师。但是,我劝你不要把事情搞得太难看。该给的人道主义慰问,公司不会少。如果你非要走法律程序,我们奉陪到底,但最后的结果,可能会让您更加失望。”
“我只是想拿回我先生的东西,这不违法吧,李总?”吕萱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李渊沉默了几秒,最终冷冷地说:“可以。明天下午两点,让HR的人陪你过去。”
第二天,吕萱独自一人再次踏进了万绿公司。
整个办公区安静得可怕。曾经会和她热情打招呼的王海的同事们,此刻要么低着头假装忙碌,要么视而不见地从她身边走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冰冷的排斥感。她看到了程槐,程槐的目光与她接触了一秒,便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迅速埋下了头。
一名妆容精致、表情公式化的HR女孩领着她来到王海的工位前。那个位置,已被彻底“净化”了。桌上的电脑主机和显示器都已不见,所有的文件、文件夹、文具,被清理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纸箱。办公桌的表面,干净得甚至有些反光,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吕萱苍白的脸。
“王先生的私人物品都在这里了,您清点一下。”HR女孩公式化地说完,便抱臂站在一旁,像个监工,眼神锐利地盯着吕萱的一举一动。
吕萱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王蒙猜对了。这是一场有备而来的、专业的“清理”。任何写有字的纸条,都不可能幸存。
她蹲下身,打开那个纸箱。她没有立刻去寻找什么,而是极有耐心地、一件一件地,整理着丈夫的遗物。她的动作很慢,像是在进行一场庄重的告别仪式。
她拿起那个印着“最佳爸爸”的马克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已经有些褪色的字迹。她又拿起那张一家三口在公园的合影,照片上,王海把儿子高高举过头顶,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温暖而灿烂。
HR女孩的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不耐烦,但在这种情境下,她也不好催促。
吕萱的悲伤是真实的,但她的目的,同样明确。她在用这种缓慢的、充满仪式感的整理,来麻痹监视者的警惕,同时,也在为自己争取宝贵的、可以仔细观察和思考的时间。
箱子的最底层,是一本厚厚的、皮质封面的桌面记事台历。就是那种每天可以撕掉一页的、老式的办公用品。
吕萱拿起台历,翻开封皮,露出的第一页,是崭新的、空白的“9月24日,星期四”。这一页的纸张,干净得没有一丝褶皱。
她看着这个日期,一个她丈夫永远也无法抵达的日期,心中一阵刺痛。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那张空白的纸页上,轻轻抚过。
突然,她的指尖,传来了一丝极其轻微的、异样的粗糙感。
那是一种……字迹的压痕。
她的心,猛地一跳!
王蒙的话在她耳边响起:“寻找他们会忽略的角落。”一个专业的清理人员,会检查台历上是否有字迹,但他们会想到,去检查一张空白的纸页上,是否留有上一页写字时留下的压痕吗?
不会。因为这太匪夷所思,也太耗费时间。他们只会确认最上面一页是干净的,然后就把它当作普通的私人物品,扔进箱子。
吕萱强压住内心的狂喜和激动。她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但她的脸,却必须保持着悲伤的平静。她知道,HR女孩正盯着她,任何一丝异样的表情,都可能引起怀疑。
她将台历拿到眼前,借着办公室顶灯那冰冷的光线,微微倾斜着角度,假装在追忆往昔。在光线的特定角度下,那些几乎看不见的、浅浅的凹痕,显现了出来!那正是王海龙飞凤舞的笔迹,用力书写时,在下一页纸上留下的“遗言”!
找到了!
她的内心在呐喊,但她的动作,却愈发地轻柔和沉静。她没有做出任何多余的、可能引起怀疑的动作,比如去撕下那一页。
她只是静静地看了几秒,然后,任由一滴真实的、滚烫的眼泪,从眼眶中滑落,滴落在那张空白的纸页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接着,她缓缓地,却又无比郑重地,合上了台历的封皮。
她将这本厚重的台历,小心翼翼地,放回了纸箱的最上方,就放在那张一家三口的合影旁边。
这个动作,再自然不过。一个妻子,在整理丈夫的遗物时,将他生前最常用的记事本,和他最珍视的家人照片放在一起。
IR女孩看着她,眼神中的警惕,终于化为了一丝百无聊赖的催促。在她看来,这只是一个悲伤的女人,在进行着毫无意义的、与过去告别的仪式。
吕萱站起身,将纸箱的盖子合上,然后用胶带,仔细地封好。
“好了,谢谢你。”她的声音,因为刚刚流过泪,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
她抱起那个装着丈夫回忆,也装着决定性证据的纸箱,在整个办公区死寂的沉默中,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直到坐上出租车,车子汇入川流不息的车河,她才敢将那本沉甸甸的台历,从箱子中,重新拿了出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王蒙的办公室里。
灯光下,王蒙没有用放大镜。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支专业的、绘图用的6B软芯铅笔。
他将那本台历翻开,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空白”的、承载着压痕的“9月24日”的纸页,完整地撕了下来,平铺在桌上。
然后,他将铅笔放平,用它柔软的侧锋,开始在纸页的空白处,均匀地、轻轻地来回涂抹。
奇迹,发生了。
随着石墨的粉末覆盖纸张,那些因为书写压力而变得更加密实的纸纤维,抵抗住了石墨的附着,呈现出比周围更浅的颜色。而那些没有被压过的、疏松的纸面,则均匀地染上了灰色。
仿佛是褪色的墨迹,又像是纸页深处浮现的灵魂。一行字,在灰色的背景中,以一种幽灵般的方式,清晰地、无可辩驳地,显现了出来:
下午3:00,灵星(陆羽),V7条款最终确认
王蒙放下铅笔,看着这张纸页上的“遗言”,对眼中闪烁着泪光与火焰的吕萱说:
“吕女士,我们拿到了。这是他们永远也无法销毁的,来自王海先生的……亲笔证词。”
10. 利益的墙与沉默的网
回到家,吕萱立刻将王海所有的遗物——工作笔记、名片册、旧手机——全部摊开在地板上。灯光下,她像一个孤独的寻宝者,在那片由丈夫一生奋斗所留下的、无声的遗迹中,寻找着通往真相的路径。她的目标很明确:陆羽。
她在厚厚的名片册里,按照字母“L”的索引,一页一页地翻找。当她的指尖,终于触摸到那张设计简约的、印着“灵星科技有限公司,项目总监陆羽”字样的卡片时,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就是他。
吕萱握着那张冰冷的名片,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凉。这是她在无尽的黑暗中,找到的第一个可能发光的线头。她深吸一口气,几乎是颤抖着,按照名片上的号码,拨通了那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的声音带着一丝刚从会议中抽离的疲惫:“喂,你好,哪位?”
“您好,是陆羽陆总吗?”吕萱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是,您是?”
“我……我是王海的爱人,我叫吕萱。”
电话那头的陆羽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语气变得热情而礼貌:“哦,是嫂子啊!您好您好。王哥在旁边吗?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他的反应,是一个正常人接到合作伙伴家属电话时的样子,带着一丝客气的疑惑。
吕萱的心猛地一揪,她攥紧了话筒,艱難地开口:“不,他不在……陆总,我的丈夫……他已经不在了。”
这句话,如同一个无声的开关,瞬间切断了电话那头所有的声音。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死一般的寂静。吕萱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电话听筒里传来的、被无限放大的、陆羽瞬间停滞又猛然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陆羽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充满了震惊、困惑和一种难以置信的艰涩。
“嫂子……你……你说什么?什么叫……不在了?”
“他去世了,就在去见您的那天,台风天。”
“什么?!”陆羽的声音陡然拔高,“怎么会?!就那天?!我……我还一直在等他,给他打电话,发微信,都没人回。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他家里有事耽搁了,或者手机没电了……天啊……”
陆羽的语无伦次,反而印证了他当时确实在等待王海。吕萱强忍着悲痛,抓住了对话的主线:“陆总,我丈夫出事那天,就是在从公司赶去见您的路上。”
“我……我知道,我知道……”陆羽的声音里充满了懊悔,“那天风那么大,我真的跟他说了,让他别来了,改天!他非要坚持……他说……他说夜长梦多……”
“是的。”吕萱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所以,陆总,我现在非常需要您的帮助。我的律师说,我们需要一份您的证词,来证明他当时是因公外出。”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陆羽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带着一种急于弥补什么的迫切,“王哥人那么好,那么拼!这事我义不容辞!嫂子,你放心,那天确实是我们约好了,下午三点,就在我们公司,谈产业园的租赁合同细节。我老板当时也在,他也可以作证!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说!随时!”
希望,真真切切的希望,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了吕萱冰冷的四肢。她连声道谢,立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律师王蒙。王蒙让她尽快和陆羽约好时间,去律所做一份正式的、具有法律效力的笔录。
然而,第二天下午,当吕萱再次拨通陆羽的电话时,电话响了很久,才被不情愿地接起。
“喂……嫂子。”陆羽的声音,不再有昨天的热切,只剩下一种刻意压低的、充满了疲惫和歉意的腔调。
吕萱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陆总,您好。我们约个时间做笔录,您看……”
“呃……嫂子,对不起,这个事……可能……可能有点麻烦。”陆羽的声音听起来异常为难,电话背景里很安静,不像是办公室,更像是在一个封闭的楼梯间。
“麻烦?什么麻烦?”
“我们公司……老板和法务,昨天半夜找我开了个会。”陆羽的声音更低了,像在耳语,“万绿集团那边……昨天下午就给他们打过招呼了。措辞……很强硬。”
“打招呼?”这两个字像冰锥一样刺入吕萱的耳朵。
“嗯……我们公司最近正在和万绿集团旗下的一个子公司,谈一项非常重要的战略合作。对我们来说,是未来三年的核心业务。老板的意思是……唉,他说,我们只是一家小公司,实在没有必要,也没有资本,去掺和万绿这种巨头的内部劳资纠纷。他说……商场不是江湖,意气用事,会把公司带进沟里。”
电话那头,传来陆羽一声沉重的叹息。“所以……嫂子,作证的事,可能……可能真的不行了。对不住,真的对不住。我……我……”
电话被匆匆挂断了。
吕萱举着手机,听着里面传来的“嘟嘟”忙音,愣在原地。她不明白,一夜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一遍又一遍地拨打陆羽的电话,起初是无人接听,最后,直接转入了语音信箱。
她又试着发短信,那些充满了恳求与希望的文字,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刚刚凿开的一线微光,瞬间被一堵由“利益”、“合作”、“商业规则”砌成的、看不见的墙,死死地堵住了。唯一的证人,被一张无形的、沉默的网,隔绝在了另一边。
吕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她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普通人的公道,在庞大的资本和利益网络面前,是何等的脆弱,何等的不堪一击。
那天晚上,她看着儿子王远熟睡的、带着甜笑的脸庞,第一次在他面前,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可以输,可以被这面冷酷的墙撞得头破血流。
但王海,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
11. 父亲的旧工牌
第二天,吕萱没有再给陆羽打电话或发短信。王蒙告诉她,在这种情况下,任何法律途径的施压都只会让对方更加退缩,唯一的希望,在于人本身的良知与道义。这是一场赌博,赌注是人心。
她直接去了灵星科技所在的写字楼。她没有进去,那会让他更加难堪和警惕。她只是静静地在马路对面的一家咖啡馆里,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点了一杯最便宜的美式咖啡,然后沉默地等待。
从中午十二点,到傍晚六点。
咖啡续了三杯,早已凉透。窗外的车流从川流不息,到华灯初上。终于,她看到了那个熟悉又疲惫的身影,从写字楼的旋转门里走了出来。
陆羽看到她站在楼下,脸色瞬间一变,像是看到了某种不该出现的幻影。他下意识地转身,想从另一个出口绕开。
“陆总。”
吕萱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平静,拦住了他的脚步。
陆羽的身体僵住了,他慢慢转过身,脸上满是愧色和挣扎。“嫂子,你……你怎么来了?我……我昨天都跟你说清楚了,我真的……”
“我不是来求你,也不是来指责你的。”吕萱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充满了躲闪和不安,“我只想占用你十分钟,问你一个问题。”
“……”陆羽没有说话,算是默许。
“如果今天躺在太平间里的是你,你的家人走投无路,找到了我的丈夫王海,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陆羽的心上。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是啊,王海那个拼命三郎,那个宁可自己吃亏也要帮朋友的实在人,他会怎么做?答案不言而喻。
吕萱从包里,没有拿证据,也没有拿文件,只拿出了一张照片。那是王海抱着刚出生的王远,在医院的走廊里,笑得满脸褶子,像个傻瓜的照片。
“他出事,是为了这个孩子,为了我们的家。”吕萱的眼圈红了,但声音依旧克制,“陆总,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你的老板,你们公司的合作……这些我都懂。但我还是觉得,让你做出这个决定,一定有比‘老板不让’更深层的理由吧?一个能和王海成为朋友的人,我不相信你是个天生的懦夫。”
陆羽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照片里那个笑容灿烂的男人,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憔悴、悲伤,却无比坚韧的女人。他的手,在身侧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微微地颤抖起来。他紧紧地抿着嘴,像是在进行一场剧烈的、无声的内心战争。
最终,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长叹一口气,声音沙哑地说:“嫂子,去对面的公园走走吧。”
公园里,台风过后的树木显得有些萧索,地上还残留着被打落的枯枝败叶。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只有沙沙的脚步声。
“你问我,如果躺在那里的是我,王海会怎么做。”陆羽终于开口,眼睛却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做。但我知道……我知道我父亲。如果他还活着,他一定会站出来。”
吕萱不解地看着他。
“我父亲,”陆羽的声音很低沉,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得已经褪了色的故事,“是国营化工厂的工程师。一个……一个老好人。”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我十岁那年,厂里的氯气管道发生泄漏。为了关掉一个关键的主阀门,他没等防护设备,直接冲进了车间。他救了三个工友,自己却因为吸入过量毒气,抢救了一个星期,还是没挺过去。”
他的拳头,在身侧不自觉地握得更紧了。
“后来呢?公司……很聪明。他们拿出了一份我父亲的体检报告,说他有‘慢性支气管炎’,属于‘带病违规上岗’。他们说,关阀门是他的岗位职责,根本算不上见义勇为。最后,他们只肯给几千块钱的‘人道主义慰问金’。我妈不服,找人打官司,打了整整两年,一个当时被救的工友都不肯出来作证,厂里所有的生产记录和派工单都‘恰好’丢失了。我们输了,输得一无所有。”
吕萱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从那天起,我就发誓,我绝不要活得像我父亲那样。”陆羽自嘲地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苦涩,“做一个好人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任人拿捏,连句公道话都换不来。我努力读书,进大公司,拼命往上爬,我告诉自己,只有成为强者,只有变得比他们更聪明、更冷酷,才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才能不重蹈覆辙。我甚至觉得,我老板这次的选择,是‘对’的,是‘理性’的,是‘成熟’的。成年人的世界,不就该是这样吗?”
他停下脚步,从钱包最深的夹层里,拿出了一张被摩挲得边缘发白、塑封皮都已微微开裂的旧工牌。那是一张很老式的工牌,蓝色的底,照片上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面容清瘦,眉眼间和陆羽有七分相似。
“这是我爸唯一的遗物。”陆羽看着那张工牌,眼神里写满了二十多年来都未曾消解的复杂情感,“我一直带着它,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变成他。可现在我才发现,我最怕的,其实是自己真的变成了,连他也看不起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将那张旧工牌小心翼翼地、郑重地收回钱包。这个动作,仿佛一个迟到了二十年的仪式。
他转过头,第一次正式地、毫不躲闪地看着吕萱,眼神里写满了深刻的愧疚,和一种如释重负的决心。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
“让你的律师联系我吧。有些债,躲了半辈子,终究是要还的。这个证,我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