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济南,柳絮是活的。它们不是飘,是扑。一团团,一簇簇,死缠烂打地往人脸上扑,钻进鼻孔,黏在睫毛上,带着一种没心没肺的轻狂。林秀抬手烦躁地挥开眼前的白絮,指尖触到脸颊,一片冰凉。她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又哭了。泪痕干在皮肤上,紧绷绷的,像糊了一层劣质的胶。
风从大明湖那边吹过来,带着湖水特有的、微微发腥的水汽。她坐在湖边的木条长椅上,木头被太阳晒得有点烫。不远处,一艘画舫慢悠悠地荡开水面,船尾拖着长长的涟漪。船上的人影模糊,笑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碎玻璃似的扎进耳朵里。林秀死死攥着手机,屏幕还亮着,那条信息像一道丑陋的疤,横在通知栏的最上面:
“林老师:因生源持续缩减及学校结构调整,很遗憾地通知您,本学期结束后,您的聘用合同将不再续签。感谢您多年的付出。请于5月15日前到校办理相关手续。教务处。”
日期是昨天。昨天下午三点零七分。她当时正在办公室里批改三(2)班那摞永远也改不完的作文本。手机嗡地震了一下,她瞥了一眼,心口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住了,呼吸瞬间停止,眼前发黑。办公室里空调开得很足,冷气顺着脊椎往下爬。她僵在那里,直到对面桌教数学的刘大姐探过头来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才猛地回过神,含糊地应了一声,抓起桌上的水杯,指尖抖得厉害,差点把杯子打翻。
生源缩减…结构调整…这些词像巨大的、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下来。她想起上午课间操时,看到几个后勤处的工人在教学楼前那棵老槐树下忙活。槐花还没开,叶子倒是浓密。他们往树干上贴了一张崭新的打印纸,白底黑字,刺眼得很。几个老师远远地站着看,低声议论着什么,脸上罩着一层灰扑扑的阴霾。她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脚步却没停,夹着教案匆匆进了教室。原来那根绞索,早就悬在了头顶,只是自己一直低着头走路,不肯看。
风大了些,卷起地上的柳絮,打着旋儿,像一场不合时宜的微型暴风雪。林秀吸了吸鼻子,把脸更深地埋进衣领。失业了。三十八岁。在东风路小学教了十二年语文。她的人生,好像突然被抽掉了承重墙,脚下的地面无声地塌陷下去。
手机又震动起来,不是短信,是来电。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爸”。
她清了清发紧的喉咙,按下接听键,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爸?”
电话那头传来父亲林建国有些虚弱、但明显努力提起精神的声音:“秀啊,在哪儿呢?快回来了吧?”背景里隐约有电视新闻的声音。
“嗯,快了,在外面…买点东西。”林秀撒了个谎,声音有点飘,“您腿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
“好多了,好多了!”父亲的声音拔高了一点,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别担心我。你忙你的,路上小心点。”
“好,知道了。”林秀应着,匆匆挂了电话。心口那块被攥紧的地方,疼得更加具体。父亲的声音像一根针,戳破了她强撑的平静。失业的事,一个字都不敢提。
父亲是在一个月前做的膝关节置换手术。用了一辈子力气的两条腿,膝盖彻底磨坏了,疼得走不了路,连上厕所都成了酷刑。手术选在省立医院东院区做的,请了最好的专家,用了进口的关节假体。林秀记得清清楚楚,签同意书时,那个年轻医生指着费用明细里那一长串数字,说:“林老师,进口的耐磨性好,对老人以后活动更有利。” 她没犹豫,签了。钱?那时她卡里还有周振华信誓旦旦说“一起投资”转进去的积蓄,加上自己的一点工资存款,够。她那时还天真地以为,生活虽然辛苦,但总在轨道上。工作安稳,父亲的手术顺利,还有个看似靠谱的男人在筹划未来。
未来?林秀扯了扯嘴角,一丝比柳絮还轻的冷笑。周振华那张温和的、总是带着点诚恳歉意的脸浮现在眼前。那点歉意,现在想来,简直是恶毒的预演。他说朋友有个稳赚不赔的建材项目,就在西客站那边,正好缺一笔启动资金周转,一个月就能回本。“秀,这钱算你入股,以后就是咱家的启动资金,房子、车子,都有了!” 他的眼睛亮亮的,描绘着触手可及的蓝图。她把存折递过去时,他用力抱了抱她,下巴抵在她头顶,气息温热:“等爸手术做完,恢复好了,咱就去看房!千佛山脚下那个盘,我看就不错,离大明湖也近!”
蓝图描绘得越美,崩塌时就越显得荒诞和残忍。就在父亲手术后的第三天,她联系不上周振华了。电话关机,微信不回。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疯了一样跑到他租住的公寓,房东正在换锁,说他昨天就退租搬走了,东西都没留几件。林秀浑身发冷,靠着冰冷的防盗门滑坐到地上。手机屏幕还固执地停留在拨打周振华号码的界面,一遍遍重复着“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直到傍晚,手机才再次震动,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每一个字都淬着毒:
“秀,别找了。钱我拿走了,就当补偿我这些年的青春。你这种死心眼的傻女人,最好骗。保重。”
“你这种女人最好骗。” 这七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秀的心上,瞬间就焦糊一片,连痛感都麻木了。她没哭,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能把血液都冻住的寒冷。她所有的积蓄,父亲术后康复的钱,她为自己、为父亲辛苦积攒的一点安全感,连同那点可怜巴巴的、对“家”的幻想,被这七个字轻易地碾得粉碎。
大明湖的水面被风吹皱,夕阳的余晖在上面跳跃、破碎,像撒了一把碎金,又像无数嘲弄的眼睛。林秀望着那片刺目的粼光,脑子里一片空白。失业,负债,父亲术后漫长的康复期,每一样都像一座山压下来。她该去哪里?能去哪里?三十八岁,单身,失业,负债累累,还有一个需要长期照顾的父亲。世界像一个巨大的、空荡荡的教室,所有的门都对她关闭了,只剩下茫然四顾的冷清和彻骨的恐惧。她甚至不敢去想下个月的房租从哪里来,父亲那堆价格不菲的止痛药和康复理疗的费用怎么办。
天色一点点暗沉下去,湖边的灯次第亮起。那点虚假的碎金终于沉入了深色的湖水。林秀扶着冰冷的木椅靠背,慢慢站起身。腿脚有些发麻,趔趄了一下。她得回去,父亲还在家等着。回去面对那间弥漫着消毒水和止痛药膏混合气味的出租屋,面对空荡荡的存折和更加空荡的未来。
推开那扇熟悉的、漆皮有些剥落的旧防盗门,一股熟悉的、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饭菜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林秀在门口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才弯腰换鞋。客厅里光线有些暗,只有电视机屏幕的光在闪烁,新闻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在小小的空间里回荡。
“爸,我回来了。”她的声音努力扬起,带着一丝刻意的轻快,却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哎,回来啦!”父亲林建国的声音从靠阳台的小卧室传来,听起来比电话里更清晰,也带着一种强打精神的热切,“饭在锅里温着呢,快去吃,别凉了。”
林秀放下包,没有立刻去厨房,而是下意识地先走向父亲的小卧室。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父亲半靠在叠起的被子上,那条刚做过手术的右腿僵硬地平伸着,盖着薄毯。窗台边的小桌上,堆满了瓶瓶罐罐——止痛的、消炎的、抗凝的,还有各种维生素和钙片。几个空了的药瓶还没来得及扔掉,像沉默的纪念碑,记录着这场战役的惨烈消耗。床头柜上,摊开着一本旧相册,昏黄的灯光下,父亲粗糙的手指正摩挲着一张照片,是林秀小时候扎着羊角辫、骑在他脖子上在千佛山上拍的,两人都笑得没心没肺。
“看什么呢?”林秀走过去,挨着床沿坐下,目光也落在那张泛黄的照片上。照片里的父亲,头发乌黑,腰背挺直,扛着她像扛着一件毫不费力的珍宝。
“嘿,看看你小时候,皮猴儿似的。”父亲咧开嘴笑了,眼角的皱纹像刀刻一样深,“一眨眼,都这么大了。”他抬起头,昏黄的光线下,脸色依旧有些灰败,眼窝深陷,但眼神却比前几天手术刚结束时亮了许多,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询,“秀啊,今天…学校没啥事儿吧?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没事儿,爸。”林秀飞快地垂下眼,拿起窗台上一个空药瓶,假装研究上面的小字,手指却捏得发白,“就是…期末了,事儿多,有点累。”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失业那条短信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坐立难安。她不敢看父亲的眼睛。
“哦,累啊…”父亲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心疼,“那赶紧去吃饭,吃了早点歇着。别管我,我好着呢。”
林秀起身去厨房。揭开锅盖,里面温着一碗米饭,一盘西红柿炒鸡蛋,还有一小碟切得细细的酱黄瓜。饭菜的温热气息熏着她的眼睛,鼻尖猛地一酸。她背对着客厅,肩膀微微颤抖,用力咬住下唇,才把那股汹涌的酸涩压回去。父亲自己挪动着都困难,不知道花了多大功夫,扶着墙,一点点挪到厨房,才弄出这简单的饭菜。
她端着碗,食不知味。新闻里在播报最新的就业数据,主持人冷静的语调念着“结构性失业”、“中年群体再就业压力增大”这些冰冷的词汇。每一个字都像针,精准地扎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她扒拉着碗里的米粒,味同嚼蜡。父亲房间里的电视声调小了些,隐隐约约能听到他压抑的、沉闷的咳嗽声,接着是几声极力压制的、短促的抽气——那是腿疼又犯了,他在忍。林秀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窗外的天彻底黑透了,城市的灯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渗进来一点,无力地涂抹在油腻的桌面上。这间小小的出租屋,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孤岛,沉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沉重的忧虑里。
夜里,林秀睡得极不安稳。失业的焦虑、周振华那张虚伪的脸、父亲忍痛的抽气声、还有那堆药瓶代表的庞大开销……无数破碎狰狞的画面在脑子里搅成一团。半梦半醒间,隔壁父亲房间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像老鼠在啃噬着什么。
她猛地惊醒,心突突直跳。赤着脚,无声地走到父亲房门口,透过门缝往里看。借着窗外微弱的路灯光,她看见父亲佝偻着背,正颤巍巍地伸手,费力地去够床头柜最下面一层抽屉。他的动作极其缓慢僵硬,那条做过手术的腿似乎用不上力,全靠手臂撑着身体。抽屉被拉开一条缝,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父亲从里面摸索出一个小药瓶,不是医生开的,是那种最便宜的止痛片。他拧开瓶盖,倒出两粒小小的白色药片,犹豫了一下,又抖着手倒回去一粒。然后,他拿起床头柜上喝剩的半杯水,脖子一仰,把那一粒药片干咽了下去,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做完这一切,他靠在床头,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在昏暗的光线里,那身影缩得更小了,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疲惫。
林秀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没让呜咽声冲出来。泪水汹涌而出,滚烫地淌过冰冷的脸颊。她悄悄退回到自己房间,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闷在喉咙里,像受伤小兽的哀鸣。钱!钱!这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抽搐。尊严、希望、甚至是最基本的止疼药,都被这个字碾得粉碎。
第二天一早,林秀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强迫自己振作。她不能再沉溺。她打开电脑,登录了几个招聘网站。搜索框里输入“教师”、“文案”、“行政”……年龄条件一栏,她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填。一份份简历投出去,像石沉大海。偶尔有电话打来,一听她三十八岁,刚失业,语气立刻变得公式化而疏离:“哦…这个岗位我们更倾向年轻一点的候选人…”“您的经验是挺丰富的,不过…有管理经验吗?带团队?”“我们想招个能立刻上手的,您脱离一线教学有段时间了吧?”每一个婉拒,都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又划开一道口子。
下午,她硬着头皮去了趟学校。教学楼前的老槐树绿荫浓密,那张“生源缩减,教师分流”的通知依旧刺眼地贴在树干上,像一个巨大的嘲讽。她低着头,快步走向行政楼办理手续。财务室里,空气有些凝滞。负责的会计大姐推了推眼镜,递过来几张表格:“林老师,签个字吧。补偿金按N+1算的,基数是你前十二个月的平均工资。”她接过表格,目光扫过那个数字,心沉了下去。这笔钱,只够付父亲下个季度的房租和几个月的药费。指尖有点发凉,她拿起笔,在那冰冷的表格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每一笔都划得异常沉重。走出财务室时,她感觉背后有几道目光黏着,带着同情、探究,或许还有一丝庆幸。她挺直脊背,没有回头。
傍晚,林秀提着从英雄山早市买回来的、相对便宜的青菜和一小块肉,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往家走。刚走到楼下,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单元门口焦急地踱步——是隔壁楼的王阿姨。
“哎呀!秀儿!你可算回来了!”王阿姨一看见她,像见了救星,几步冲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快!快上去看看你爸!吓死我了!”
林秀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我爸怎么了?!”
“我刚买菜回来,想着你爸腿不方便,顺道给你家捎点我新包的槐花包子,”王阿姨语速飞快,惊魂未定,“敲了半天门没人应!我心想坏了!赶紧拿备用钥匙开门进去一看……哎哟我的天!你爸!他扶着墙,在客厅里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呢!那条开过刀的腿哆哆嗦嗦的,脸上全是汗!我吓得赶紧扶住他,问他干啥,他说…他说想试试走到门口,等你回来就能直接给你开门了,省得你掏钥匙……”王阿姨拍着胸口,“你说这老爷子!真是不要命了!那腿能这么折腾吗?刚做完手术才多久啊!赶紧的,快上去看看!我扶他坐沙发上了!”
林秀脑子嗡的一声,手里的菜袋子啪嗒掉在地上,西红柿滚了出来。她顾不上去捡,拔腿就往楼上冲!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钥匙插了几次才对准锁孔,手抖得厉害。门猛地被拉开。
客厅里,父亲林建国果然坐在那张旧沙发上,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呼吸还有些急促。那条做过手术的右腿僵硬地伸着,裤腿挽到了膝盖上方,露出那道狰狞的、尚未完全愈合的缝合疤痕。看到林秀冲进来,他局促地扯出一个笑,想说什么。
“爸!”林秀的声音都变了调,扑到沙发前蹲下,一把抓住父亲冰凉的手,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您这是干什么呀!吓死我了!王阿姨说您……”她哽咽着说不下去,目光焦急地在他脸上和那条腿上逡巡。
“没事,没事,秀儿,别哭,”父亲有些笨拙地用另一只手拍着她的背,声音带着手术后的虚弱和气促,却努力显得轻松,“爸就是…躺久了,骨头缝都僵了。想着活动活动…也…也想看看,到底能不能靠自个儿站起来……”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看着女儿满脸的泪痕,里面盛满了心疼和一种近乎固执的坚决,“老躺着,人就废了。爸不想当个废人,拖累你。”
林秀的眼泪流得更凶,拼命摇头:“您说什么呢!什么拖累不拖累的!您好好养着就行!”
父亲没再说话,只是那双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轻轻擦过她的脸颊,拭去滚烫的泪水。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笨拙。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双手猛地用力撑住沙发的扶手,身体开始向上发力。
“爸!您别动!”林秀惊叫,想去扶他。
“别…别扶我!”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他的牙关紧咬着,额角的青筋因为用力而凸起,整张脸憋得通红,汗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大颗大颗地滚落。那条做过手术的右腿剧烈地颤抖着,肌肉在皮肤下痉挛般地抽动。他全部的意志力似乎都灌注到了这条腿上,对抗着钻心的疼痛和肌肉的无力。支撑身体的重量一点点、极其缓慢地转移到那条颤抖的右腿上。沙发扶手被他抓得嘎吱作响。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里只剩下父亲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和他那条腿骨关节处传来的、令人牙酸的细微摩擦声。林秀蹲在旁边,双手悬在半空,心提到了嗓子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连呼吸都忘了。她看着父亲的身体在剧烈的颤抖中,一寸一寸,极其艰难地向上拔起。那条支撑着全身重量的右腿,抖得像狂风中的芦苇,膝盖处的疤痕因为巨大的压力而显得更加狰狞发亮。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父亲的身体终于停止了上升的晃动。他站住了!虽然身体佝偻着,左腿虚虚地点着地分担着微不足道的一点力,但那条做过手术的右腿,真真切切地支撑住了他整个身体的重量!他站得极其不稳,摇摇欲坠,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汗水早已浸透了后背的汗衫,紧贴在嶙峋的脊梁上。但他站住了!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大幅度地起伏,脸色由通红转为一种虚弱的灰白。然而,那双浑浊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燃尽了所有生命力后迸出的最后一点火星。他慢慢转过头,看向蹲在地上、早已泪流满面的女儿。汗水流进他的眼角,他用力眨了眨,嘴唇哆嗦着,咧开一个极其难看、却无比清晰的、带着胜利意味的笑:
“看…看见没,秀儿?”他的声音嘶哑,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艰难地挤出来,却带着千钧的力量砸在林秀心上,“爸…爸这条腿…还能用!还能…站住!”
他喘着粗气,目光死死地、牢牢地锁住女儿蓄满泪水的眼睛,那里面有痛楚,有后怕,更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劈开绝望的光芒:
“闺女…别怕!天塌不下来!塌下来…”他顿了一下,用尽全身力气挺了挺那依旧佝偻的、单薄得可怜的胸膛,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塌下来,也有爸…爸给你顶着!爸这条腿…就是你的拐棍!咱不靠别人!听见没?咱谁也不靠!”
“爸这条腿…就是你的拐棍!咱不靠别人!”
父亲嘶哑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楔进林秀混沌一片的脑子里。那摇摇欲坠却固执挺立的身影,那汗水淋漓却亮得惊人的眼睛,那嶙峋脊梁里迸发出的、近乎悲怆的力量,瞬间刺破了她连日来积攒的所有惶恐、自怜和茫然。一股滚烫的洪流猛地从心口炸开,冲垮了泪腺的堤坝,滚烫的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她再也忍不住,扑上去紧紧抱住父亲还在剧烈颤抖的腰,把脸深深埋进那件被汗水浸透、带着浓重药味的旧汗衫里,嚎啕大哭。哭声不再压抑,不再顾忌,像要把所有的委屈、恐惧和这一刻被点燃的痛楚,都狠狠哭出来。
“爸…爸…”她语不成调,只会重复着这一个字,仿佛那是溺水者抓住的唯一浮木。
父亲粗糙的大手,带着汗水和微微的颤抖,一遍遍笨拙地、用力地拍着她的背,像安抚一个受尽惊吓的孩子:“哭吧,闺女,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有爸在呢…有爸在呢…”
窗外的天光渐渐暗淡,暮色四合。狭小的客厅里没有开灯,父女俩就那样紧紧相拥着,站在昏沉的暗影里。一个哭得浑身发抖,一个站得摇摇欲坠却纹丝不动。窗外济南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橘黄色的光晕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流淌进来,温柔地包裹着这两个在绝境中相互支撑的身影。那一刻,空荡的世界里,终于有了一根实实在在的支柱,虽然它颤抖、脆弱,却带着磐石般的重量。
那一晚,林秀睡得异常踏实。没有噩梦,没有惊醒,只有一种精疲力竭后的深沉。第二天清晨,她是被窗外清脆的鸟鸣声唤醒的。初夏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在水泥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她坐起身,深吸一口气,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泪水的咸涩,但胸腔里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堵着一团冰冷的淤泥,反而有种被清泉冲刷过的、带着微微刺痛的清明。
她轻手轻脚地下床,走到父亲房门口。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父亲平稳悠长的呼吸声。她悄悄推开门缝看了一眼,父亲还在沉睡,眉头舒展,脸色似乎比昨天好了一些。林秀轻轻带上房门,走到狭小的厨房。
窗台上,父亲昨晚偷偷吃的、那瓶廉价的止痛药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医生开的那瓶进口药,端端正正地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林秀的心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眼眶又有些发热。她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她开始淘米,动作比往日多了几分利落。锅里蒸上馒头,又利索地洗了一把小青菜,打了两个鸡蛋。厨房里很快弥漫开米粥的清香和煎蛋的焦香。
当她把简单的早饭端上小饭桌时,父亲也拄着医生要求的助行器,慢慢地挪到了客厅。他的动作依旧迟缓,那条右腿抬起放下时明显带着僵硬的滞涩,额头也渗出细密的汗珠,但眼神却比昨天亮了许多。
“哟,我闺女今天精神头不错!”父亲坐到桌边,看着林秀,脸上露出一点真心的笑意。
“嗯,”林秀盛了一碗稠稠的小米粥放到父亲面前,也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种昨夜风雨洗礼后的平静,“爸,快吃,吃完我陪您下去走走?医生说恢复期得循序渐进地活动。”
“好!好!”父亲连连点头,拿起筷子,“活动活动!老闷在屋里骨头都锈了。”他咬了一口馒头,又看看女儿,“秀儿,你…学校那边,真没啥事儿了?我看你今儿气色好多了。”
林秀夹菜的手顿了一下。阳光正好照在她半边脸上,暖融融的。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父亲探询中带着忧虑的眼神,没有躲闪,声音清晰而稳定:
“爸,我被解聘了。学校生源不够,裁员了。”
空气有瞬间的凝固。父亲咀嚼的动作停住了,拿着筷子的手微微发抖,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只剩下震惊和巨大的心疼。
“什…什么?”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发颤。
“嗯,昨天刚通知的。”林秀的声音依旧很稳,甚至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粥,“补偿金不多,但暂时能顶一阵子房租和药费。”她放下勺子,看着父亲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语气异常坚定,“爸,您别急,也别怕。工作没了,再找就是。天塌不下来,您昨晚不是说过了吗?塌下来,也有您给我顶着。”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父亲那条包裹在宽松裤管下的、刚刚承受了巨大考验的右腿,一个念头在昨夜泪水的浸泡和此刻阳光的照耀下,破土而出,变得无比清晰和坚定:
“爸,等您再好一点,腿更有劲儿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带您去爬千佛山。”
父亲愣住了,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千佛山?那条腿?爬上去?
“爬…爬上去?”他喃喃道,声音干涩。
“对,爬上去。”林秀点点头,脸上绽开一个明朗的、甚至带着点挑战意味的笑容,像穿透阴霾的第一缕强光,“一步一步爬上去。就像您昨晚那样,一步一步,站稳了,走上去。咱爷俩一起。”
父亲定定地看着女儿。女儿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没有了昨日的惶恐和泪水,只剩下一种近乎倔强的、清澈见底的决心。这光芒如此强烈,瞬间点燃了他眼底沉寂的灰烬。他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应:
“好!爬!咱爬上去!”
阳光洒满了小小的饭桌,照亮了碗里金黄的米粥,也照亮了父女俩眼中重新燃起的、带着痛楚却无比坚韧的光。窗外,五月的济南,柳絮依旧在漫天飞舞,轻盈而无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