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蓝得透明,有几丝白云游走的痕迹,偶有几只黑鸟摇曳而过,仿若幻影。远处的几棵龙眼树在烈日下炙烤得耷拉下脑袋,隐下的蝉仿佛在吵嘴似的,此起彼伏的嗡嗡叫着,仿佛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
阿树咬着笔,正认真地听着何老师在讲课。何老师是阿树最喜欢的老师,她留着一头乌黑微卷的秀发,眼睛笑起来时有细纹,很亲切很美丽。“同学们,请大家一起朗读这首诗。”何老师那婉转如百灵鸟的声音庄严地响起,同学们纷纷会意,开始朗读:
鸟 (白居易)
谁道群中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
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
何老师满意地点点头,等大家念完了,再作总结,然后下课铃声就响了。大家全体起立给老师敬礼——老师再见!何老师收拾着讲义,回办公室去了,教室里一下子炸开了锅。
“阿妙!我告诉你,我昨天爬上箪竹捉到了三只号呜的小鸟,要不要来我家看看?”
“好啊!我之前捉的叮鸡郎的冠子长出来了,带去给你瞧瞧。”
“阿妙你在哪里捉的叮鸡郎?我怎么老捞不着!”
“叮鸡郎算什么,我家还有绿鹰呢!你们都来看我家的!”
阿树嘴里咬着泥黄色的铅笔,盯着窗外的苦楝书,冷不丁飞过一只黄绿色的鸟,惊得一跳,嘴里的铅笔一下子掉下来,把笔尖尖摔断了。
“树仔,放学来我家不?来瞧瞧我家的号呜!”柱糖拍阿树的肩膀,笑嘻嘻地露出一口蛀牙。阿树回过神来,愣了一下,用黝黑的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小平头,憨憨地笑着,“好呀!”
夕阳像一个巨大的白炽灯,把暖黄的光映射在每一个归家的孩子身上,映在路上来来往往的车上,映在绿油油的田野上,映在弯弯曲曲的小山峦上……阿树脖子上的红领巾在夕阳下变得更鲜艳了,他手里拿着破旧的黑猫警长图案的手提型塑料袋,里面装着他的课本和作业。小伙伴们一路蹦蹦跳跳,踢着石子,扯着路边的野草灌木,将手里的书袋子晃得老高。
阿树随同学们去看号呜了。那号呜有三只,就放在鸟窝里,鸟窝放在一块脏兮兮的白色抹布上,旁边还放了一些用小盖子盛着的水和鸡饲料。号呜们正向空中极力地伸长脖子,那嫩黄色的大嘴巴张张合合,发出细微的鸟鸣声,它们那粉红色的身体透出青蓝色的血管,上面已长出了一些细碎的黑色的毛,体型和小鸡差不多大。阿树忍不住伸手触摸那可怜的小鸟,他的指尖能感觉到小鸟的温暖和有节奏的心跳,那一刻——他感受到了生命的震撼和喜悦,他那圆圆的黑眼睛透出了闪光。生命是如此的神奇!阿树看着号呜们狼吞虎咽地吃下柱糖给它们喂的鸡料,又喝下几口水,然后相互依偎着安静地合上眼睛,继续闷头大睡。生命是如此的神奇!阿树痴迷地看着号呜们的身体构造,看着它们那极不协调的巨大的嘴巴,端详那嘴巴旁边长出来的微小的绒毛,那黄色的几近透明的眼皮下黑而大的眼睛,那折在身后的尚未长出羽毛的翅膀,那样的安然,那样的无忧无虑,就好像——就好像一个吮着手指睡着的小婴儿,对世界充满了深深的依恋但又冷眼旁观。
阿树从未觉得鸟如此可爱,但是在这一天以后,心里就装下了小鸟那可爱的样子。阿树从未发觉,原来养小鸟也是一件那么有趣的事情!他以前只知道六弟和国柱经常捉幼鸟来养,等长大了之后卖给鸟贩子挣取零花钱,那时他觉得他们是把小鸟当小鸡养的,没啥意思。可是现在,阿树觉得窝在鸟巢里嗷嗷待哺的小鸟比杂草堆里哼哼唧唧的小鸡可爱多了!
阿树萌生了捉小鸟来养的念头。但是上哪去找小鸟呢?阿树又陷入了苦境。他天天放学路过那些高大的树和竹子都会忍不住多瞄几眼,总希望能看到一只鸟窝,然后他刚好可以弄到。无奈总是一无所获,阿树也只好作罢了。
这天傍晚,天空刚放晴,阿树和往常一样倚在自家院子的围墙上,那漫天的红色的、金色的霞光映在他圆圆的脸蛋和白背心上,远方的归鸟正欢快地啼叫。阿树家的院子地势比较高,门前几米处是一个断层,有好几米高,一条小坡斜着通到下面的大路上。断层下面是阿树家自己栽种的箪竹林,这片林子挨着断层,俯瞰着下面的大路。阿树喜欢这片竹子林,因为它挡住了大路上扬起的灰尘,夏天能乘凉,冬天能挡风,实在是一片很可爱的林子!阿树曾经在这片小林子里给母亲捡竹箬当柴烧,也用锄头挖过鲜嫩的竹笋当菜吃,还帮母亲砍过编斗笠用的竹料子。阿树喜欢这片竹林子,在闲暇的时刻喜欢看着它,有时候是和母亲说话,有时候是和小伙伴嬉戏打闹,有时候就只是看着它,看它那柔美的竹梢随着风起舞,看小鸟在枝节间跳跃飞翔。阿树偶尔也会和小伙伴一起,用力扯下垂下来的枝节,使竹子弯下来,然后放手,竹子就会像弹弓一样射出去,他们就比谁的竹子放手后跑得远。但是这样的事情是要被母亲训斥的,因为经常这样玩耍会伤害竹子,阿树一个人玩的时候并不想伤害竹子。
由于刚刚下了一场大雨,竹子的枝叶间都承受着厚重的雨水,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有一根竹子甚至被风雨吹折了腰,都快靠着围墙的边上了。阿树把肘子搁在围墙上,双手撑着脑袋,从竹林看到远山再看到天空,空气里有青草和泥土的芬芳。
母亲喊阿树吃饭,阿树赶紧回屋里头了。几声清脆的鸟鸣响起,阿树回头去,只看见两只很小的绿鸟在枝节间跳跃,叫声很急。阿树回屋去了。
次日清晨,天大晴。阿树提着发了黄渍的白铝桶走到院子的角落里,里面装着刚刚洗好的衣服和掉漆的衣架。晾衣用的竹架子是阿树的二叔做的,两头搭在木架子上,而木架子固定在两个大水泥砖里。放置竹架子的角落旁正是那棵折下来的竹子。太阳可大了,晒得皮肤生疼,阿树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挂上去,挂好了要把桶子里的水倒到角落的下水道去,水可以通往竹林。两只鸟停落在离阿树不远的竹子上,跳上跳下,朝阿树啼叫着,叫得很清脆。
阿树收了桶子往洗澡房去,再出来时看见两只鸟呼地一下从那折下来的竹子的枝节间飞出去。阿树的心头突然间涌上一种奇妙的感觉,心里好像有一百只小鸟在跳来跳去。阿树看着那棵垂下来的竹子,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故作镇定地往那棵竹子走过去。
阿树轻轻地拽住那垂下来的枝节,轻轻地往下拉,他紧张极了,感觉自己的心快要从嘴巴里逃出去了。他轻轻地,轻轻地往下拉,有一刻他甚至感觉时间停止了,风停止了,空气异常寂静。
他轻轻地,轻轻地把竹子往下拉。
天呐!他简直快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了,仿佛早已预料好的那般,一只小巧的鸟巢就这么出现在他面前了!
一只鸟巢!就好像他期待的那般,就好像他想象的那般,他看见了!
阿树粗壮的小手臂紧紧地擒着这一根竹子,他贪婪地看着浓密的枝节间那天蓝色、淡绿色的四颗鸟蛋。这些鸟蛋那么美丽,那么扣人心弦,阿树心里想着,手臂被竹子的枝节勒得生疼,他只好轻轻地把竹子放回去了。
回学校以后,阿树心不在焉,总是挂念着那竹子上的鸟巢。小鸟很快就会孵出来——还有多久才能孵出来呢?这种念想甚至在吃晚饭的时候也不知不觉地显露出来了,被母亲所注意到。
“树儿,怎么心不在焉的?能跟妈妈说说吗?”母亲一脸忧虑地问着,想起去年秋天阿树的高烧,心里还是很不安。
“嗯……”阿树用筷子戳着白花花的米饭,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母亲。
“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母亲关切地看着阿树,又给他夹了一块猪肉,“多吃点,长身体呢。”
“妈妈……我……我想养小鸟。”阿树放下筷子,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为什么呢?”母亲也放下筷子。
“因为……因为同学们都在养……小鸟很可爱,养小鸟很有趣!”阿树兴致勃勃地说道。
母亲沉默良久,又重新把筷子拿起,吃着却不是很有滋味。阿树看母亲不言语,脸一下子烧了起来,也拿起筷子扒饭。
半晌——
“树儿,妈妈问你一个问题:假如坏人把你捉走了,你会害怕吗?”
阿树看向妈妈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此刻非常地沉静,但他知道那眼睛里更多的不是责备,而是担忧。
“妈妈,我很懂事的,不会被坏人捉走的!”阿树眼睛里闪着微光。
母亲沉吟良久,拿起筷子继续吃饭。阿树的脸涨得通红,思绪却越飘越远……
这天,阿树照常倚在院子角落里的荔枝树上,夏的炽热滚烫烫的,沿着他的太阳穴砸在地上,漾开一滩尘埃。阿树手里拿着语文书,一页一页地翻着,那些彩色的图片和黑色的墨字映入眼帘。
“阿树!”拔妹杠铃儿般的声音一下扎进耳朵,吓了阿树一跳,赶紧把语文书收起来。六弟也来了,手里拿着1毛钱1根的冰棍在吸吮着,那冰棍冒着袅袅白雾,看得阿树越发口渴。
“阿树,去掏鸟窝吗?据说盛王山上的鸟窝很多,去碰碰运气怎么样?”八妹叽里咕噜地说着,阿树却茫然。
“我不能去。”
“为什么不去?掏鸟窝多好玩的事情!可以抓小鸟来养,鸟蛋还能吃……”六弟接过话茬,“你不会是不敢爬树爬竹子吧哈哈!”
“不去。”阿树抱紧了语文书,“我要在家学习。”
“真不去?”八妹古怪地看着阿树,“你以前不是很想养小鸟的嘛?”
“你们自己去吧,我就在家里呆着。”阿树的眼睛很黯淡。
于是八妹不去理会阿树了,把手里的冰棍一口吃完,走到围墙边将冰棍甩到竹林里去,余光瞥见那棵折下来的竹子,伸手就要去碰……
“你别!别碰那棵竹子!”阿树急忙地喊,可八妹并没有因此停下手里的动作,反而觉得更有趣了,“怎么?怕我弄坏你们家竹子不成,它都折了。”
说话间八妹已经把竹子扯下来了,这下子却恍如地理大发现,“一窝竹枝青!”
“好家伙!一窝竹枝青!”八妹夸张地叫着,六弟也如梦惊醒般跑过来了,两人贪婪地看着那窝小小的竹枝青。几日不见,这些小鸟都已经孵出来了,大约有四只吧,都齐齐把头伸出来,黄色的小嘴发出细微的叫声。
阿树在旁边抱着他的语文书,眼神变得颇有攻击性,双眼锐利如鹰,“不许你们动这窝小鸟!它们是我家的!”
“你说是你家的就是你家的啊,谁先发现归谁!”八妹扭过头,作鬼脸,“最多就见者有份,没得商量!”
“你!”阿树的眼睛变得通红,圆瞪着,一时间心底涌起一股委屈与愤怒交替的情感,眼泪突然间夺眶而出!阿树从来都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此刻的心情却复杂得无法控制,他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内心里有一团火在燃烧着,比这六月天的大火烧得更甚。
八妹和六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阿树,一下子被震慑住了。
“不准你们动这个鸟窝!”阿树好像只会说这句话了,浑身都在颤抖。
“你别哭啊,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丑死了。”八妹好像得了理,不再怕阿树的攻势。
“六弟你挡着阿树,我把窝弄下来。”八妹极为冷静地说着。
阿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看着八妹将鸟窝弄下来,又把一只小鸟掏出来放在墙上,然后和六弟离开的。他模糊的双眼看着手里这只身体温热的小鸟,它的眼睛还没有睁开,它的叫声很微弱,它的血管在肉红色的皮肤下清晰可见,它心脏的搏动着,就像在颤抖。
这不是得到了吗?为什么会那么悲伤呢?
两只竹枝青一直在枝头尖锐地鸣叫着,不时上下跳动,那叫声凄厉的似乎要割断人的心肠。阿树把小鸟放在地上,自己躲起来,但是回来时小鸟还在地上虚弱地叫着,而亲鸟也在枝头上凄厉地叫着,似乎已经不会再认自己的孩子了。据说,动物会抛弃那些沾了人的气息和味道的孩子。
小鸟还是死了,在阿树试图给它喂东西的时候就已经奄奄一息了。
阿树捧着用旧毛巾裹着的小鸟的尸体,久久地凝视。他去角落里拿起那个小锄头,在门前的黄泥堆里挖了一个坑,把小鸟的尸体埋进去,又用黄泥掩上。
阿树去寻他的语文书,继续往下翻,是白居易的《鸟》:
鸟 (白居易)
谁道群中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
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
阿树又久久地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