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论即是出于对事实的不承认。激烈地辩论、视如仇敌的双方,其实潜在地都在认同对方的想法,非常需要对方的支持。
大知闲闲,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大的智慧看上去很广博,小的智慧看上去很琐碎;高论者盛气凌人,小辩者喋喋不休。辩者睡眠时精神思绪与梦境交错,醒来后又形体不宁。心灵每日与外物缠斗不休,像经历了一场又一场战斗一样。有的人心计柔奸,有的善设陷阱,有的潜机不露。小的恐惧表现为忧惧不宁,大的恐惧表现为惊恐失神。辩者出言犹如机栝,意在伺机挑起是非;或者暂时留言不发好像守着盟誓一般,意在静待时机战胜对方;他们神情衰沮如同秋冬时节,说明真心日渐损耗;沉溺于自己的言辩之中,真心本性已难以恢复;他们心灵闭塞得就像被绳子捆住了一样,到了晚年便更加不可救药;近乎湮灭的真心,已无法恢复生机。有着狂喜、愤怒、哀伤、快乐,多思、悲叹、反复、忧惧,浮躁、纵逸、狂放、做作等种种情态,就像音乐出于空虚的乐器,朝菌从地气蒸发而成。这种种情态没日没夜地交替出现,却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算了吧,算了吧!如果能知道这些情态从何处生发,那就能进而明白它们产生的根由了!
这一段写人与人之间的辩论争斗。无论大智慧、小聪明,高谈阔论还是喋喋不休,在这里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只要进入了争辩的领域,大家都被拉到了同一水平面上。因为辩论,只有在同一层次才能辩得起来,有辩论正是因为有共同承认的前提,否则辩论不会存在;而且争辩的双方潜意识里也在认同对方,没有这个互相的认同,就根本不可能辩得起来,尽管这点人们很难承认甚至难以觉察。因为辩论乃是出于恐惧,即害怕对方是正确的,从而自己的存在因此遭到否认。因此,辩论在根本上说是为了求取别人的认同。若心中笃信,便不屑争辩,只会直接行动。除非他意在帮助别人看清真相。这种辩论是为了助人,而前者是为了自我辩护;或者这种辩论已不成其为辩论,而是如实陈述。
但这种区别也是难以觉察的,因为人人都想当助人为乐的英雄,而难以承认自己的软弱、恐惧和狡猾。这需要人们如实地面对自己,承认自己实际在认同对方,承认自己并不了解事实,甚至承认自己不愿承认事实。归根到底,辩论即是出于对事实的不承认。一个不愿承认老公并不爱他的女人,才会在别人指出事实时,与人争辩起来;一个不愿承认自己懦弱的人,才会在别人指出事实时,不停举反例为自己辩护……因此,争辩本身便已落了下乘,你不去承认和接受事实、采取行动,反去求人认同,这就是有求于人,有求于人就会受人之制。而一个完全洞悉事实的人,一个如实面对自己的人,一个完全认同自己的人,是不会无意识地求取他人的认同的。这样,我们发现了一件非常吊诡的事,激烈地辩论、视如仇敌的双方,其实潜在地都在认同对方的想法,非常需要对方的支持。
我们不仅喜欢在言语上和人辩论,还会在思想中下意识地反驳别人,还会自己和自己辩论。看看我们一天当中有多少纠结的时刻,就知道我们是多么地深受辩论之害。我们每天就把精力和时间消耗在这种与人论辩、与己论辩的无聊之事中,而事实却不会因为任何争论而改变。更严重的是,一个人一旦形成了这种喜欢辩论的习惯后,遇到任何说法都能辩上一辩,这就是俗称的杠精和喷子。这种习惯很难改变,因为习惯是深入一个人潜意识里的,不是在意识层面上主观地想要改就能改的。很多养成了辩论习惯的人,往往已经陷入论辩之中了,却还不自知,一辩接着一辩,辩辩相缠,形成了一种看待世界和对待生活的方式。辩者若不能时刻警醒,保持觉察,就会一次次地落入无意识的辩论习性中。
这种辩论是会消耗一个人的能量的,也就是会消耗一个人的心力。白天与各种人事物相接相处、缠斗不休,需要耗费大量的脑细胞,想着如何“对付”他们;到了睡眠时也不得安宁,日思夜梦,思绪一刻也不曾停止。有了与外物缠斗的需求,就发展出了各种“术”。市面上有很多教人如何对付别人、对付事情、甚至对付自己的身体和心理的书籍和课程,如何表情管理、如何应付领导和同事、如何管理身材、如何保持自律,等等等等。由此人们便变得精明利己、表里不一、机关算尽。诚然,这些“术”可以使我们在世上活得更成功、更安全,但事事要费心应对、刻意安排,时时活在战斗之中,一场又一场,人是会心累的。我们有时想做一件事却提不起劲来,但也没有什么身体上的不适,就是一个人的能量或心力被过度消耗了,消耗在与外物纠缠、消耗在这种无常小术上了。
这种与人辩论、与物缠斗的习性的后遗症就是——神情衰沮,因能量过度损耗,真性之光已微弱难辨;沉溺于言辩,像昏睡中的人一样,逐渐丧失了自我觉察,没入无意识;心灵逐渐闭塞,困在我执之中,到了晚年更加不可救药。我们常常看到一些老人,往往是人越老他的世界观越坚固,头脑越坚不可摧,好像什么东西都攻进不去一样,这就是长期的辩论习性累积的结果。庄子说这样的心灵已经接近死亡了,而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已经无法恢复生气了。与人事物的缠斗产生了各种情绪状态,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有时蓦地从这种相缠相斗的状态中跳出来一下,才发现自己就像是个自导自演、自娱自乐的疯子一样。这种种情绪状态,就像朝菌从地气上蒸发,音乐从虚空中生发一样,不知所来,却又绵绵无尽。这完全就像是在描述一个困于主观世界的精神病患者的状态,完全不理会周围发生了什么,只会自顾自地嘻嘻哈哈。
事实上,每个人都困在自己的主观世界,每个人都在自导自演,在智者眼中,我们都是精神病。只有两个精神病会互相攻讦、指责、破口大骂,正常人只会摇摇头走开。我们可以留心观察,每次只要起了情绪,大部分都是在辩论,不是跟别人辩论,就是自己跟自己辩论,要么就是脑补和谁辩论。而一个人在承认和接受事实时,是很少有情绪的。当一个人怀疑被朋友背叛时,会怒不可遏,因为他内心有两个小人在打架——“朋友背叛了我”和“朋友不应该背叛我”,双方各举出无数理由,争论不休;而当他明确知道了自己确实被背叛时,反而平静了。所以,要想获得情绪自由,摆脱种种近乎精神病的状态,首先就要消灭我们的辩论习性,去承认事实,至少承认我们不了解事实。这就是以上种种情态得以产生的根由。而消灭的前提就是觉察。在每一个起辩论之心的当下,看见它,只是看见,它就自己停下了。不需要再添加什么,也不需要评判什么,它就自己消失了。“看见”就是从“无意识”转变为“有意识”,知易行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