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要停止探索,因为其目的是回到起点,重新认识。
--- 托马斯 艾略特
在酒店大堂见到石林的时候,发现他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圆圆的脸,戴着眼镜,看上去憨厚诚恳。合作两年多,却从未谋面,想象中的他,高瘦精明。高瘦源于他细腻的声线,精明源于初次合作的争执。果然人的想象很多时候是不靠谱的。
两年来,经历争执与磨合,双方信任与日俱增,现在已经到了什么程度呢?只要说起上海合作方,我总是第一个想到他。
虽是初次见面,两人却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从下午三点到晚上八点,畅谈五小时,告别时竟有相逢恨晚之势。这五个小时里,我们彼此交换了各自的人生经历,时而赞叹,时而震惊,时而惋惜。在听完他的故事后,我惊叹道,你简直就是一个创业精彩案例活标本啊!
我的直言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在征得他同意后,把他的故事写下来,愿对读者有所帮助。
小家忽逢变
石林家从父亲那辈开始,就已从事国际物流行业了。钱多事少有地位,说的就是八十年代恰逢其时的石林父亲。在良好的大环境下,原始资本积累起来很快,一不留神,石林父亲就成了行业翘楚,身家不菲。
从小经济优渥的石林,生在魔都上海,眼界开阔,机会众多,加上父亲悉心教导,青年时代已然成长为可以独挡一面的接班人,很快接过父亲手中大棒,独立经营自家公司。
父亲则摇身一变,跑去做了建筑承包商,与人一同接下河南一个大型商场项目,石林父亲负责建设,合伙人负责招商引资。岂料开工近半,款项即将到位之际,合伙人竟携款而逃,留下石林父亲一个人面对高达近五百万的工程欠款,惶惶不可终日。
九十年代末,五百万可不是小数目,石林父亲愁得一夜白头,几近崩溃。此时,正是石林事业发展的黄金时期,形势一片大好,他正计划加大投资力度,再添两条新船。谁知父亲逢此突变,陷入颓丧抑郁中,孝顺的石林毫不犹豫决定变卖所有资产,用来抵债。
我问他,你甘心么,这债并不是你父亲欠下的,变卖资产更是让你一日回到解放前。
他非常认真的回答,这原本就是父亲打下的江山,我不过是守成罢了。更重要的是,做出承诺,信守承诺,是父亲从小教育我的,在我们家,诚信甚至高于生命。
变卖掉所有资产后的石林,再度白手起家。有人劝他不如利用家里的人脉资源转行去做房地产,那会正是地产行业急速上升期,但凡进入者,没有不赚钱的。石林只是摇头,他说,他从未有一刻忘记过自己的目标,成为国际物流行业领军人,更希望能成为制定行业规则的人,发挥自己的影响力,实现全行业共赢。
平地起波澜
创业的过程总是艰辛的,不仅要面对各种惊涛骇浪,国际纠纷更是层出不穷。
2017年3月,石林公司接到一个项目,从土耳其运输3万根直径18厘米的石油套管至伊朗。这个项目一旦完成,公司哪怕半年不开张都不是问题了。
石林对这个项目抱了很大期望,然而世事往往如此,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一个不留神,就可能跌下神坛,摔得粉身碎骨。
那晚,夜黑风高,正是行不法之事的好时机,石林那条15万吨级的海船停泊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码头,船长上岸办事,好酒的大副趁机多灌了两杯。
发货人来交货了,大副醉醺醺的上前点数,嗯,3万根,没错,OK,可以签发提单了。
从土耳其到伊朗,通常走红海航线,这条航线的特点是,有点不太平。为此,石林下重金申请了国际维和组织护航舰队,只为尽快将货安全送达,圆满完成运输任务。
在维和舰队护卫下,一路平安,船舶很快顺利抵达伊朗霍拉姆沙赫尔码头。收货人蹬蹬蹬的上船来验货了,这不验不知道,一验吓一跳,赫然发现这3万根石油套管中,竟然有1万5千根,直径仅有17.5厘米,而非合同中约定的18厘米。此事一出,整船哗然。
伊朗收货人立即通知当地海事部门扣船扣人。石林得知此事时,国内正是凌晨,他如遭雷殛,大冷天的,连鞋都没穿,就跑了出去。
第二天,石林搭乘最早的航班飞往伊朗,飞行过程中,他一直心绪不宁,这很明显是一起国际诈骗案,土耳其发货人恶意欺诈,伊朗收货人则伺机而动。而他,毫无疑问,是那个替罪羊。而更令他担忧的是,如若这起事件,是收发货人联手而为,他石林,将很有可能一败到底。
这几年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人品,难道就要一次消耗完毕了么?石林抱头苦恼不已。
首战不言败
初抵伊朗,形势很不乐观,伊朗收货人拒绝协商,提出两个条件,1万5千根直径18厘米的石油套管,或200万美金赔偿,二选一,一手交钱(货)一手放船,再无其他任何可能。
这个代价太大了,石林果断飞回国内,通过外交部联络中国驻土耳其大使馆,此事的源头,还在土耳其发货人身上。
让石林崩溃的是,发货人竟有土耳其军方背景,即便通过大使馆使出浑身解数,也未能找到发货人半点破绽,人家早已将此事设计得天衣无缝,唯一的漏洞装船验货也在醉酒大副的“全力支持”下完美补缺。
更兼其手握正本提单,坚称自己装船的就是百分百18厘米的石油套管,石林公司需承担管道不符的全部责任,与己毫不相干。
石林百口莫辩,即使是护航的维和舰队出具海船并未中途停靠任何港口的证明也是无济于事。
石林气得浑身发抖,言下之意,他石林已经脑残到花费巨额资金,先购买大型冶炼设备、大批量钢材配置船上,再聘请专业人员没日没夜加工,只为做这件损人不利己的傻事?
黑暗的尽头
几近绝望的石林,此时唯一的希望,又回到伊朗收货人身上了。
船舶仍被扣押于码头,每滞留一天,船舶的净消耗成本是1万美金,更不要提因船舶无法返航而引起的后续运输合同被迫中止等一系列连锁反应。石林心如刀割。
然而事情是必须要解决的,石林振作精神,再上北京,通过外交部联络中国驻伊朗大使馆,终于在大使馆的支持下, 伊朗收货人同意双方坐下来协商解决。
谈判过程异常艰辛,伊朗收货人坚持200万美金赔偿,一分都不能少,否则绝不放船。
石林简直一筹莫展,一个人失落的走在伊朗街头,看着眼前的大海,竟萌生了不如跳下去一了百了的念头。他形如木偶一般,一步一步走向海滩,直到冰冷的海水刺痛了他的双足,才猛然惊醒,家里还有温婉的妻子,可爱的儿子,和蔼的父母。
想到他们,石林心头就是一暖,想起出门前,妻子边替自己整理衣物,边哽咽道,不论你是贫穷还是富有,有你的地方才是家,请为了我们,好好保重自己。
那个拥抱还带着热度,那个吻似乎还在唇边,石林摸摸嘴角,不由自嘲道,竟差点犯傻了……
黎明在眼前
拖着疲惫的步伐,石林准备回酒店再想想办法。走到一半,发现路边有工人在铺设管道。看到这个,石林心头一震,他鬼使神差一般停下脚步,默默在一旁呆看。工人们正忙得热火朝天,谁也没有留意这个奇怪的外国人。石林看着他们将管道一条条铺设进沟槽,听到一个工人对另一个工人大喊,并对着管道指指点点。石林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只看到两条管道连接处似乎有些不那么切合。
就像一道闪电在夜空中划过,照亮了黑暗,石林像疯了一样冲过去,跳下沟槽,扒开工人,仔细查看两根管道的连接处,愣了半晌,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指着管道对工人说“Is it ok for you?”(你可以用么?)工人有些茫然,旁边一个似乎听懂了,大声说,ok,it's ok, both ok!(可以的,都可以)。
石林是一路傻笑回酒店的,他想,这一定是远方的家人带来的幸运加持,也许,僵持不下的谈判突破口就在这里了。
真正的财富
第二天,伊朗人仍然傲慢无礼,石林不紧不慢的拿出连夜整理的资料,轻轻摆在桌上,置于伊朗人的面前。伊朗人轻漫的随手拿起,很快,他们的脸色变得一阵青一阵白。
他们放下资料,开始交头接耳,眼神不时瞄向石林,似乎在忌讳什么。石林只是微笑的看着他们,一言不发。
终于,他们不再交谈,对石林说,你能给我们的最高补偿金额是多少?
石林忍不住在心底大吼一声,YES,破冰成功!
最后的赔偿金额以70万美金成交,加上海船滞留及其他连带损失,石林最后实际损失约100万美金左右。这笔数字虽然巨大,尚在他的承受范围之内,更由于击破了伊朗人的心理防线,对石林而言,这已经是一个巨大的成功。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问道,究竟你发现了什么,让伊朗人不得不妥协?
石林微微一笑,淡然道,说起来其实很简单,我发现那些工人铺设的管道规格并不是一致的,有0.5厘米左右的差异,和石油套管的差异竟然完全相同。于是,连夜调查,发现伊朗的基础建设中,17.5厘米和18厘米的管道是完全可以通用的。甚至有时,他们为了节约资金,直接就会购买两种规格的管道。
这一次,卖方虽有贸易欺诈嫌疑,但根据他们的采购价格,要全部提供18厘米规格的管道本就是不合理的。所以,很可能他们双方已默认其中一半规格选用17.5厘米的,只独独欺瞒了我们承运方。
在发现我已查明真相后,他们不得不妥协。可惜船在人家手中,以伊朗人贪财的性格,不狠狠咬上一口,绝不会放船。
花钱消灾,本是我的意图,能将损失将至最低,本质上,已经算胜利了。
我问他,这次经历给你带来的最大感悟是什么呢?
他思考片刻,认真的说,钱没了,可以再挣,我得到的经验才是最宝贵的财富。不断提升自己,磨炼自己,即使失败,仍有随时东山再起的能力。要知道,人生最好的投资,就是磨砺自己,宝剑越磨越锋。
我看着他年轻坚毅的脸庞,深深感受到一个道理,拥有财富并不代表经济独立,拥有创造财富的能力才是真正可靠的。
这样的石林,相信你会越走越远,越走越好,获得真正的成功与幸福。
(采访稿第四篇---石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