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蟋蟀入户来
后半夜的风该是从晾衣绳钻进来的。我蜷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听见阳台的衬衫下摆扫过栏杆，发出细沙擦过瓷碗似的沙沙声。月光顺着纱窗的网格爬进来，在地板上织出半张漏风的网，网眼里还飘着书架上旧书散的油墨香——是本读了一半的《昆虫记》，法布尔写蟋蟀的那页还夹着片去年的银杏叶。
就在这时，那声音钻进来了。
不是窗外的蝉鸣，也不是楼下野猫踩翻垃圾桶的哐当。是“唧——”一声，拖着点颤音，像谁用指尖轻轻弹了下绷紧的丝线。停顿两秒，又接上“唧唧，唧唧”，调子高了些，带着点试探的雀跃，仿佛在问“有人吗”。
我支棱起耳朵。夏末的夜已经薄了，穿堂风里裹着桂花的甜香，混着远处工地塔吊偶尔的叮当声。那叫声却格外清透，像浸在井水裡的碎玻璃，被风一吹，就叮叮当当响起来。起初以为是楼下花园里的，可听着听着，竟觉得那声音就在屋里——在衣柜和墙的缝隙间？或是沙发底下那团积了灰的旧毛线球旁？
索性披了件薄外套起身。脚刚碰到地板，那叫声突然停了。空气里只剩下冰箱压缩机低沉的嗡鸣，还有窗帘被风掀起的簌簌声。我屏住呼吸，眼睛在昏暗中扫来扫去：书架第三层的《唐诗选》歪了个角，像是被谁撞了一下；茶几上的玻璃杯里，残茶晃出细碎的涟漪；阳台的绿萝垂下来的气根，扫过瓷砖地，留下几不可闻的痒。
“唧——”
这次听得真真切切，就在客厅中央。我摸索着开了壁灯，暖黄的光漫开来，照见地板上几粒白天没扫净的猫砂，还有沙发扶手上搭着的针织毯，边角卷成了个小喇叭。声音是从电视柜底下传出来的，那裡堆着孩子去年玩旧的积木，还有半截断了头的蜡笔。
我蹲下身，膝盖硌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柜子底下黑黢黢的，只能看见一道窄缝，像谁眯起的眼睛。“出来吧，”我对着那道缝轻声说，“我不抓你。”话音刚落，缝里突然闪过一道褐色的影子，快得像粒被弹飞的小石子。紧接着，一只蟋蟀跳了出来。
它比我小时候在乡下见的要小些，黑褐色的壳油亮油亮的，像抹了层桐油。头上两根触须比身子还长，细得像缝衣线，却精神得很，左一下右一下地探着，像在丈量这陌生的屋子。最显眼的是那对后腿，鼓鼓囊囊的，带着锯齿状的花纹，蹲在那儿的时候，像上了弦的弹簧，随时要蹦起来。
它停在茶几腿旁，歪着头看我。我也蹲在地上看它，客厅里静悄悄的，只有壁灯的光晕在我们之间慢慢淌。突然想起小时候在老家，夏夜里总能听见满院的蟋蟀叫，像是谁把星星揉碎了，撒在草丛里，每一粒都在发光、在歌唱。爷爷总说，蟋蟀是有灵性的，谁家院子里叫得欢，就说明这家人心善。那时候我总爱蹲在墙角，看它们在砖缝里钻进钻出，用南瓜花喂它们，看它们用小钳子似的嘴，一点一点把花瓣啃成碎末。
这只蟋蟀许是从楼下花园来的吧？傍晚浇花时忘了关纱窗，它便顺着花香，一路蹦进了这钢筋水泥的屋子。它大概也好奇，这裡没有泥土，没有狗尾草，只有冰凉的地板和会发光的方块（电视），可为什么空气里，也飘着和乡下一样的月光呢？
它突然动了，后腿一蹬，蹦到了我的拖鞋上。触须扫过鞋面，带来一阵微乎其微的痒。我屏住呼吸，生怕一动就惊跑了它。它在鞋面上停了停，像是在辨认这团柔软的布料，然后又蹦到地毯上，钻进了孩子扔在那儿的布偶熊怀里。布偶熊的耳朵掉了一只，露出裡面雪白的棉絮，蟋蟀就缩在那团棉絮裡，只露出半截尾巴，像个躲在被子裡偷听歌的孩子。
我轻手轻脚地回了卧室，没关客厅的灯。躺在床上，又听见那“唧唧”声了，从客厅飘过来，混着壁灯的光晕，落在枕头上。这次的调子慢了些，悠悠的，像谁在哼一支没词的歌。我想起爷爷去世那年，也是这样的夏末，老家的院子裡突然没了蟋蟀叫，空荡荡的，连风都觉得冷。那时候总以为，有些声音消失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可今夜，这小小的客人，竟把二十年前的月光和歌声，都带进了我的屋子。
天快亮时，我又醒了一次。客厅的灯还亮着，那叫声已经停了。走到客厅看，布偶熊怀里空荡荡的，窗纱被风掀起个角，晨光正顺着那个角钻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细长的金痕。地毯上有几个芝麻大的小黑点，是蟋蟀的粪便，像谁撒下的几粒星星的碎屑。
阳台的绿萝气根上，沾着一片细小的枯叶，许是它临走时，从楼下花园带来的礼物。
上班前，我把那片枯叶夹进了《昆虫记》里写蟋蟀的那页，和去年的银杏叶并排躺着。阳光透过纱窗照进来，两片叶子的影子在书页上轻轻晃，像两只蟋蟀，在字裡行间，悄悄唱着歌。
原来有些声音，从来都没消失过。它们只是换了个地方，藏在月光裡，躲在风裡，或者，在某个夏末的清晨，随着一只不请自来的蟋蟀，轻轻叩响你的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