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家族中有兄长经营一个占地两千亩的砂岩采石场,昨天坐车去参观,看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场景——用露天开采方式开采和破碎建筑石料用砂岩。由于现在河砂紧缺,多地严令禁采,现在建筑上采用的砂子主要是机制砂。这个矿场出产的主要石材是青石,属于石灰岩类。原料破碎过程是这样的:由振动给料机均匀将原料喂入粗碎设备,对原料进行破碎,根据加工原料硬度的不同,粗碎可选择鄂式破碎机或者锤式破碎机,细碎后的石料经由振动筛进行筛分,筛分出所需的12、13石子(目前基础建设普遍使用的石子规格)和不同规格砂子(出料规格为1-5mm的建筑砂)。经制砂机处理之后的机制砂粒度均匀,可以筛选分级为粗砂、中砂和洗砂。为提高成品砂的质量,尤其是洁净度方面,在制砂流程结束后,还要配置专门的洗砂设备,对砂子进行清洗。
在这个机械轰鸣繁忙作业的采石场,看到石块从给料到破碎到筛分,所形成的一整个循环的破碎过程,观看这个人类和石头不断搏斗的过程,不禁让我想到法国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加缪写的《西西弗斯的神话》。西西弗斯因为触犯了众神,诸神为了惩罚西西弗斯,便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由于那巨石太重了,每每未上山顶就又滚下山去,前功尽弃。他的命运就是周而复始的,每天重复做着一件似乎没有结果的劳作。西西弗斯的人生是够荒谬、够悲惨的,但是他有一天想明白了,自己的命运的确很荒谬,但是只要他意识到这个荒谬,他就战胜了这个荒谬,他就成为一个永远不能被打败的英雄,因为他人生的意义不在于结果,而是他能够向这个荒谬的命运永恒抗争。加缪得出的结论是:“人一定要想象西西弗斯的快乐”,因为“向着高处挣扎本身足以填满一个人的心灵。”
在今天,其实西西弗斯故事还有一种新的解读——假如西西弗斯将石头推上的是一条碎石制砂生产线。那么无论这石头是硅石、萤石、花岗岩、玄武岩、石灰石,还是砂页岩、珍珠岩、白云岩、石英石等等其他矿石,这些石头会在一次一次的滚上滚下中消磨殆尽,西西弗斯必将在最终获得解脱。石头那漫长的生命,在人类看来几乎没有尽头,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就如《圣经》中所说:“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抛掷石头有时,堆聚石头有时”。在亿万斯年造山运动中形成的高迥山石,被人类捣弄摆弄一番后,还不是成为小小砂石,成为齑粉尘埃,最终化为乌有吗?在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斯是科林斯的建立者和国王。他甚至一度绑架了死神,让世间没有了死亡。所以,西西弗斯可以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推石上山这件事——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可是,西西弗斯推上山顶的那块沉重巨石,一遍又一遍从山巅滑落,等于在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破碎,其结果只能是从大石头到小石头,最后成为石砂石粉,乃至磨损至消失。这不会是永恒的苦役,因为石头也不可能是恒久不变的存在。
坐在矿山的山顶上,看着下面的露天采石场中,如玩具车般大小的近百辆正在作业的工程车,不禁感受到人的渺小,但看看已经被开肠剖肚、分崩离析的巨大山体,想着西西弗斯那一颗往复滚动、遍体鳞伤、最终彻底崩坏的石头,我又感受到石的渺小。那些古老的石头,有的将被粉碎后拉走,封装到人类的水泥钢筋建筑物中,有的会在洗砂时被水浪卷走,有的会在一阵大风刮过时飞沙扬砾、尘土翻腾,有的则会永远留在原地。每一颗小小的石头,都有着悲欢离合、变化无常的命运。
梧州市地处广西东部丘陵地带,市区地貌属侵蚀丘陵地形,山体由寒武系和下第三系的砂岩、砾岩、泥质粉砂岩及页岩组成,地形明显受岩性和构造制约,砂岩、砾岩成岭,页岩和泥质粉砂岩成谷。也就是说,我脚下的山头,是寒武纪时期所形成的地层,距今约5亿4千2百万年前-4亿8千8百万年。坐在一座五亿四千万年的石头上,我发了一下午的呆。石头是什么?可以下一个定义吗?你可以说石头就是那个东西,它是什么东西?它有一定的形状吗?不一定。它坚硬?机器可以碎石,水滴可以穿石。什么是石头?堆聚的石头,和草木组成了山,而山的本身
还在更远的山里。每一种颜色里有光,每一座山里睡着矿脉。矿脉深处中的石头保持着沉默,安于时间所带来的一切。
后来,黄昏辽阔起来,当然,在之前它一直如此。当天空缓缓旋转粗糙的群星,我从采石场回家了,捡回了几颗小小石头。它们仰面躺在窗台上,冷冷的。人世的灯亮了起来,貌似从永恒中抽取的这些石头碎屑,拿在手心,略有些沉甸甸的,带着大地深处的某种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