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雨初晴,秋意渐深,白天趁着晴朗把厚被子拿到太阳底下晾晒,夏天的凉席枕套悉数收起。家务琐碎,有时会厌倦,唯独晒被子晒枕头这样的小事,回回欢喜,很少会不耐烦。晒后的被子沾染了阳光的气息,松松软软,余温里有粗拙的暖意。
记得一个初次失婚的女子。当年稚嫩的我不遗余力地想要安慰她。那年夏天她躲在我家,尚未跟父母说起离婚的事情,也许是太过苦闷,她知倾诉已然收效甚微。决绝做出的结果,旁人无可劝解。有一天我与她作伴,傍晚我们把栏杆上的被子收回,我急切切地跟她说:“你闻一下,被子里有幸福的味道。”
我也不知怎么就说出那样的话,她当真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说了一句:“以前我怎么从来没有发现呢?”我看到她眼睛里忽然冒出了一点晶光。
生活跌宕起伏,命运起承转合,我们都被推着往前走。也只有在年幼时,才敢于大言不惭地说着幸福这样的字眼,丝毫不带沉重与矫揉。
十多年过去了,我犹记她眼眸中的光亮。她也曾是无忧无惧的少女,我记得她尚未经历后来的曲折时写过一幅书法,白纸黑字,优美,有力,挂在那年的墙壁上,也落在我的心底: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我们从来没有谈论过它。
但愿人长久。我曾反复念过这句话,里面藏着甜美的愿望。过了一些年,老房子被毁掉,原址盖了楼房,字幅不知所踪。今年再度听到她的现状,我能理解她的选择。生活里苦涩够多了,他人给予些许温暖,犹如珍稀解药,甘苦自知,无需过多解释。
人循着微光走,慢慢地也能走到想要的明亮天地里去。如同过往那些站在光影中的野菊骨朵,星星点点的暖黄,使得秋天不寥落。
秋天会想念过去的两个枕头。一个来自孩童时代,枕头里缝着细细如沙的青葙子。我喜欢把它颠来颠去,听里面哗啦啦滑动的声音,流淌的不单单是舒适,还有隐匿的欢喜与趣味。
青葙子是青葙的种子,一颗只有半粒芝麻大小,千颗万颗种子装在一起,光溜,顺滑,柔软,特别凉爽,很是适合夏日。
装满青葙子的枕头,需要多少粒种子?似乎没人知道答案。
平原人对野生药材不甚敏感,野胡萝卜籽与益母草是偶尔收购的热点。孩提时我已对植物有初始兴趣,妇女们闲暇去捋野胡萝卜籽换零用钱,我跟着一个我们向她喊奶奶的妇人屁股后面,给她帮忙,不要报酬。野胡萝卜花是雪白小伞,褐色的意味籽儿成熟,可以摘下,益母草舌形紫花,密密匝匝一圈刺,一不留神就扎到手指,我对它不太喜欢。捋野胡萝卜籽的同时,妇人们开始传言鸡冠菜的籽儿也能卖钱,说是鸡冠菜的籽儿清热明目,能入药。于是时人热情投入其中。后面谣言不攻自破,无人问津,大家热情回落,采回的种子被随意地拿来做枕头。
鸡冠菜有一个美好的名字,青葙,在别处也被称作是鸡冠苋、百日红、昆仑草、萋蒿、草蒿。青葙的嫩叶似苋菜,也是一种可食野菜。在我的记忆里,野苋菜常见人掐来吃,鸡冠菜却从没见到有人食用。青葙的花,与鸡冠花相像,得“野鸡冠花”名也不意外。李时珍当年辨不出它与鸡冠花的区别,认为二者很是相像。青葙的花朵,一穗穗,如一只只毛茸茸的粉色兔尾巴。
我跑回家央妈妈也去捋鸡冠菜,我对这样的小事有天然热情。妈妈整日忙碌,原本没空去理会,后来不知怎么地也就去了。田里鸡冠菜是杂草,当它还是幼苗时就要用心除掉的,农人不会让它开花结籽。捋鸡冠菜要去野地或者路旁沟边。捋回来鸡冠菜,在簸箕里晒干,揉搓,吹去干掉的花瓣,只要晶晶亮的黑色种子,再缝制一面枕头套,把青葙子细心装进去。这过程需要耐心。意外地,妈妈摘回足量的鸡冠菜种子,给我们每人做了一个独特的枕头。
夏日的夜晚,小竹床抬到院子里,我枕着青葙枕头,看过天上的银河,数着繁星,酣然入睡。那年失意的姐姐来家中小住,我把青葙枕头给她枕,以为如此便可以使她安然入眠。
多年不见青葙,如今它已悄然转变成插花届的新宠,有专门栽培青葙的,现在它还有了一个华丽的新名字:多头凤尾。感觉它瞬间洋气了好几分。青葙地位的转变和秋葵类似,从乡野到小清新,从被漠视到被珍重,好似荆钗布裙的小女子变身衣着华贵的女王。话说回来,凤尾,倒也符合它的外形。
今年早秋我无意中路过一排菜田,大概是收割后还没来得收拾,田里荒草丛生。沿路散漫地骑车,忽见一片水红色野花映入眼帘,在苍绿中尤为显眼,还有几分清雅。正是久违的青葙。走近了看,直立的的茎虽细却有骨感,毛穗穗的花朵聘聘婷婷,颇像俏皮女子,素净不媚。忍不住摘回一大束,做干花插瓶。
吾友小瓷写过“玉树后庭花”中的“后庭花”乃是青葙,我读了会心一笑,从前只知“玉树”是国槐,如今得知“后庭花”有可能就是青葙,顿觉植物的世界里隐藏不少小秘密;青葙并无清香,喜欢它的朋友倒是不少,我记得久居海南的小暖多年前拍的青葙,至今看来仍觉得美,清清淡淡,不失明丽。
生活快速变化的今日,谁还会亲手去缝制一只那样的枕头?塞满细细密密青葙子的枕头,我也是偶尔惦记一下,倒是在秋日里念叨过两三回野菊。
野菊年年开,却也非岁岁可见到。成年之后,离家渐远,那些细碎的惦记也丢三落四,有一年秋天快结束时,我随口说想去看野菊。好友说她家附近的山上遍地都是。此时我不以为意,想着花已开尽——直到来年深冬,我结婚前夕,她一手提着重重的瓷器餐具,一手抱着手工缝制的枕头,风尘仆仆地从车站走出来,笑意盈盈。我几乎要哭了。被珍视的感觉,我深记于心。
这只枕头来自女子的素手,里面装满幽香,一朵朵小野菊在清晨里被摘下,在阳光里风干,安放过冬日美梦,与青葙枕头一样,成为最温暖的慰藉。几年之后,无论何时,当我想起那些个秋天的早晨,亲爱的她连续多日,早早起床,赶在上班前先去山上摘几枝野菊,那样的情意,如何叫人不珍惜。
与她认识的六七年,我们隔着远远近近的距离,分享彼此的喜乐伤悲,最远时是三千里,最近也有两百多里。好几回见面都带着植物的印记,一次她来我现在生活的小城看我,我在路口接她,就在等红绿灯的瞬间,不过三两分钟而已,她居然麻利地买了两盆绿植,笑嘻嘻地看着我。还有一次,她带来满满一盒各种多肉,是从自家阳台上移植过来的。
那个阳台,那个新家,是她一砖一瓦,一尺一寸收拾起来的。彼时她经历永失爱人的巨痛,也不愿意再认识新的男子,她在电话里说,家人劝她相亲,她却觉得要置办一处房子,这样自己就有了不结婚的底气。此时我已知极尽全力的劝慰是苍白的,只有陪伴。
那年我们在她的小城,四处寻找花店,她骑着小电动车带着我,最终买回了马蹄莲,瓜叶菊等花草,热热烈烈好几盆。她在花店里热切问起花草的名字,满是兴致。后来,她的植物养了又养,大大的新阳台满满当当。几年过去了,幸好时间是良药。她已成长为更强大坚韧的女子。今年七夕,她说她在异国他乡与男友领了结婚证。得知这个消息时,我激动不已。
最近一次见面,是今年中秋,风雨凄迷的武汉。她在培训学习,我去那边游玩。意外地,我们订的酒店距离很近。恰好雨停,清晨我早早起床,跑步穿过武大,在华师校园与她见面。明明可以打车,我却觉得跑步过去似乎是一种仪式感,慢慢跑着的过程,许多往事也跟着回放了一遍。空气清凉,树叶湿漉漉挂着露珠,桂花香一阵阵传过来,法桐叶子青绿浓密,我们一起吃早餐,说一会儿话,一个美好的早晨,知道她的婚期定下之后,我开始等待做新娘的时刻。
青葙,野菊,秋天的两个枕头。青葙与母亲有关,野菊与闺蜜相连。它们最终消失在岁月的幽深中。这几年中,有些辗转的深夜,莫名地觉得那样的枕头,会让人能更安然地入睡。所幸那些点滴的陪伴,是真切的,有贴肤的暖,长长久久,直到心底里去。
图文/木瓜小雅
注:青葙图片是今年早秋用手机拍的,当时遇到它们却没有带相机。野菊拍于三年前的小阳台,山中带回的,养了许久。
2017.10,22 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