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敲锣打鼓的热闹，从我们一进村就扑面而来。我知道，这是姑姑家传出来的。

姑姑家有喜事。

她的儿子，我的哥哥，明天结婚。

其实是我的表哥，但我从小一直喊他哥哥。

哥哥其实是二婚。新表嫂我没见过，听说是个小巧温顺的南方女人，受不了前夫的家暴离婚，后跑出来打工，认识了哥哥，不久走到了一起。

姑姑家门口的大红喜字格外醒目。门口西边空地上，大灶台炉火正旺，好几个人围拢着洗菜切菜，戴着白帽子的厨师忙着炒菜，有一阵阵香味传过来。锣鼓队在另一边有节奏地敲打，很多年轻人都凑过去耍弄几下，管它合不合拍呢，响起来就好。院里院外都是摆好的桌子椅子，聊天和打牌的人络绎不绝。这些亲戚朋友和街坊四邻都要留在这里吃晚饭，因为按照老家娶亲的风俗，结婚前一天就需要宴客，这样才有足够的热闹劲儿。

穿过人流，妈妈带我来到堂屋，姑姑正在陪着一些年长的人们说话，她黑瘦的脸上有了光泽，眉眼里也全是笑意。看到我们过来，她起身拉过我，使劲把瓜子和糖往我手里塞，又给妈妈找位置坐下，然后说着一会儿吃饭云云。我其实对这样热闹的场面并不感兴趣，毕业一年还没工作让我有些不愿见人，但是因为这是姑姑家的喜事，是哥哥的喜事，所以还是跟着过来。

她们聊天，我在一边磕着瓜子儿发呆。想见见未来的表嫂长什么样子，但姑姑说她在宾馆，明天迎娶的时候才会过来。可是哥哥呢，也没看见他。姑姑说他忙里忙外，指不定哪会儿就过来。只好再磕起瓜子儿。

我有多久没见哥哥了呢，记不清了，感觉很久很久。但是记得爸爸说过，我小时候总是愿意跟着他玩呢。

02

奶奶一共生了十个孩子，五男五女。姑姑是家中老大，没上过学，七八岁就开始干活，照顾一堆弟弟妹妹。十八岁，经人撮合，嫁到离我们村十来里地的姑父家。聘礼和嫁妆都没有，两个人就那样搭伙过起了日子。爷爷说，他看中了姑父的老实能干，嫁给这样的人姑姑不受委屈。是的，爷爷说得对，姑父确实很能干对姑姑也很好，但是，他也是家中长子，弟妹众多，那么多张嘴等吃饭，再能干，日子也是没什么起色。

结婚一年后，哥哥出生。姑姑姑父忙着种地捞收成，经常把他放到我奶奶这边，跟着比他大不了几岁的舅舅和阿姨玩。哥哥不爱说话，但心灵手巧，逮蚂蚱、抓鱼、捉蝉，样样中用。他很快成了我们村的孩子王，不管比他大还是小的孩子都愿意找他玩。听爷爷说，每次姑姑接他回家，都有很多孩子跟到村口，舍不得他走。

八年后，我出生，姑姑和姑父正为哥哥的学习犯愁。村里的民办老师是姑父同族亲戚，拿哥哥当亲儿子，说起来一脸无奈，心地善良团结同学尊敬师长热爱劳动，哪哪都好，就是不爱念书。姑姑从小没上过学，也没觉得读书哪里好，所以她对于老师的提醒也没有特别放在心上，觉得男孩子嘛，读书不成仗着出力气也饿不着。而姑父不一样，他热爱读书，只是因为家庭条件不允许，只上了两年就退学，他不希望自己儿子在有条件的情况下还不好好学习。所以姑父狠狠地揍了哥哥，哥哥哭了很长时间。

我想哥哥应该也是想好好学习的吧，但是书本上的内容都太陌生，大自然于他反而有天生的亲切和熟悉。后来，老师看他实在对学习提不起兴趣，也就不再勉强。只要期末考试及格，他能顺顺利利地升到下一级，就是皆大欢喜。

03

我是家族里孙辈的第一个孩子，随着姑姑们和叔叔们逐渐成人，哥哥再到姥姥家，除了一群混了好几年的铁哥们儿，又加了一个小小的我。虽不情愿，但无法反抗。他带我去池塘里捉蝌蚪，去山上摘酸枣，去六奶奶的西瓜地里摘西瓜，还刨三奶奶家地里的红薯……印象中他对我说得最多的就是“丫丫你跟好了，别乱跑，不然不带着你”。能够吃到各种各样的东西，这就是我跟着他们玩的最大动力，所以我很听话，也尽量乖巧。

我背起书包上一年级时，他已经是初三的学生，马上面临中考。姑姑说他每天都很紧张，有时候很想好好学习但有心无力，有时候又想连中考也放弃直接到外面去闯荡。姑姑管不了他也开导不了他，照顾一年前突然中风而生活不能完全自理的姑父，已经占据了她绝大部分的精力。她还得种地，这是全家收入的来源。那时候我还不懂哥哥承受着什么样的压力，只发现他已经很少到我们村来，即使来，也是跟随着姑姑，吃顿饭就走，极少说话。

中考结束，没有惊喜，他没考上高中，自己给自己做了主，外出打工。说是外出，离家也不过三十多里地，在我们的临市，一个轻工业非常发达的地方，打起了零工。我放寒暑假时偶尔还能见到他，感觉他越长越高，性格好像比以前稍微活泼了些，有时候还主动问我学习成绩怎么样。我回答得总是很敷衍，我已经有了太多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再也不想和他一起玩了。

04

再次关注他的事情，就是关于他要结婚的消息。他才22岁，感觉不过是个孩子，怎么这么快就要结婚了呢？后来听说，他要娶的，是老板家的女儿。他从出来打工就在那个工厂，老板很喜欢他，几乎把全部本事都教会给了他。老板女儿比她大三岁，长得非常漂亮，但是因为小时候发烧没有得到及时救治，烧坏了脑子，智力有一定问题，但能认人和基本自理。老板这几年来其实也是把他当作未来女婿来对待。哥哥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只知道没过多长时间，他就告诉了姑姑他要结婚的事，同时把女方的情况也都毫无遮掩地说了，并强调，姑姑什么也不用给他准备，女方那边全都准备好了。

姑姑很快跑到娘家说了这件事。听我爸说，当时大家都不同意，感觉太委屈了哥哥，因为说白了，哥哥要娶的，是个傻子。结婚过日子是人一辈子的大事，找个不能沟通不能商量事甚至可能连架也吵不起来的人，有啥意义？但是再劝阻，也架不住哥哥铁了心。怪谁呢，只怪哥哥总是那么有自己的主见，怪哥哥太想快点结束那苦难的生活！

婚礼上我们这边的亲戚去得很少，一是女方那边不想大操大办，二是亲戚们内心里怀着对哥哥的惋惜和无能为力，也并不想去那个场合。爸爸回家时说仪式上坐着轮椅的姑父哭得眼泪鼻涕一把又一把，大家心里都很难受。

办完婚礼后，哥哥就彻底从家里搬走了，其实这几年他也没怎么在家长住过。搬到了女方买的新房，过起了自己的日子。嫂子除了结婚第二天由哥哥带着到姑姑家认门上坟，再没有踏进过这个婆婆家。姑姑也因为照顾姑父，很少去哥哥的家。后来，嫂子怀孕，生了个女孩。但是在孕期一段时间的停药和极大概率的产后抑郁，加重了她的病情。这个小婴儿只能由嫂子的母亲来照料。

我上了高中，一个月回家一次，看不到他，也听不到关于他的事了。

05

大一军训刚结束的一个晚上，跟妈妈打电话，她说起了哥哥，说他离婚了，女方的条件是留下孩子，他什么也没要，又回到了姑姑守着的老家。妈说哥这孩子太老实，给他岳父家出了那么多的力，到头来什么也没得到。说女方一开始就在欺骗他，那个嫂子的病比他们告诉哥哥的严重得多，说听姑姑说哥哥这几年其实心里很苦…我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听着她絮絮叨叨。妈说好在哥哥离婚了，解脱了，但是大好的青春就这么搭进去了，这代价真的太大云云。

挂了电话，脑袋比较空白。妈妈不说，我都快忘了还有这个哥哥了吧，我的升学宴他没来，过年也总是因为走各方的亲戚而错开，这么长时间不见，我真把他忘了。但是再想想，往事又一幕一幕浮上心头。有限的几次见面，他更黑了，脸庞也更加棱角分明，但是眉头，却似乎再也没有完全舒展开过。他自己选择的婚姻，应该就是开心不起来的原因吧！可是，如果他骨子里不那么要强，不那么有主见，不那么过早地把责任揽上肩，结局或许会不一样吧。但如果不是他，总也得有人去承担那个艰辛家庭的责任，所以他急匆匆地，以一个大人的姿态做出了他的选择。

直到一切又回到原点。

直到他又有了新的起点。

二次的选择，一定是懂了以后做出的。等我见到他，一定会送上我最真挚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