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台风来了,暴雨。
撑着伞,顶着风,穿过涵洞,去坐公车。
涵洞有两个,一个臭、脏,另一个更臭更脏。
潮湿,里面的空气是发霉了,沤溲了的。
雨滴,从涵洞顶一点一点渗下来。
在第二个涵洞口,睡着一个流浪汉。他俯卧着,脸埋在垫在地上的被褥里。
穿着一件藏青色短袖,一条黑色短裤,赤脚。被褥旁,散放着几个无纺布袋子。
流浪汉的东西,看起来都还挺干净的,没有脏到看不出花纹和颜色。
发生了什么?他会忍受奇臭,睡在这里。他是涵洞北边工业区的失业工人吗?他还有亲人吗?他经历了什么?他躺在那里,像一个大问号。
但我们路过的每一个人,都匆匆走掉了。甚至来不及多看他一眼。
我猜故事可以这样:
他满怀信心从家乡出来打工,老婆孩子年迈的父母都在老家,等着他寄回的工钱过活。
在家乡他想象过成功的一万种可能,却没有料到失败潦倒也有一万种可能。
一开始,他挣了些钱,可工厂的活真的太累人了,老婆不在身边又寂寞。
他开始找一些老乡吹水,打牌,一去按摩店。打发时间,也宣泄一下打工的苦闷。
然后牌搭子成了城里的老婆,或者他成了按摩店某位小姐的常客。
城里的老婆是崇拜他的,像仰望天一样仰望他。他吹牛更起劲了,打牌更起劲了。牌桌子上认识的人越来越多。他觉得挣钱的门路越来越宽了,谁不是一搞搞个几十万几百万呢?
他的牛越吹越大,牌桌子上输掉的钱越来越多,工厂的活越来越难忍受。
一天晚上,有一朋友跟他建议,一起合伙做个生意吧。
他信以为真,第二天就从工厂辞职了。他们开了家烧烤店。请不起人工,就带上“老婆”一起干。
来的都是“熟客”,吃完饭要么不好意思收钱,要么象征性收钱。
然后还要陪喝酒,陪打牌。
很快,烧烤店就倒闭了。再然后,“老婆”走了。他沉迷于打牌,直到有一天欠债累累,被人狠狠收拾了一顿,丢在了街上。
涵洞,就成了他的落脚点之一。
这个故事,有原型的。源于我的舅舅。外婆最小的孩子。在一个穷家庭,从小被溺爱大的孩子。
当然小舅舅不至于流落街头。但做生意失败,四处躲债是人生常态。
记得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家,家里堆满了各种火锅店的器材:店铺招牌、串串的竹签、各种没吃完的菜品、调料、锅碗瓢盆……我和弟弟很高兴,因为可以吃串串火锅了。
小舅舅在一旁整理,一旁听我妈念叨:学人家做啥子生意,你是不是做生意的料嘛?越说越起劲,小舅舅一直不说话。他一向说话就是声音低沉,音量小,话在喉咙里打转。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
突然,不知我妈说了句什么。小舅舅哽咽了,眼泪大颗大颗滚出来。男人哭是没有声音的,但表情很痛苦的。
那天晚上的串串,应该是我从小到大吃过最不好吃的一顿串串了。是苦的。不知道是舅舅店里的菜不新鲜,还是他的眼泪让我震惊到了。一个小人物的失败与悲伤,苦极了。
还有一年过年,我和外婆去了舅舅家。却发现到了晚上舅舅家连灯都不敢开,因为大家都知道过年,他会回来,等着这些天上门来要债。
不开灯也没用,人家还是来了。在门外大喊:XXX,我晓得你在屋头。把门开开,你跑不脱的。外婆心肠软,觉得过年这样太难堪,也不吉利。一边很无力的责骂舅舅,一边劝他去把门打开。
我坐着外婆身边,看着舅舅抽掉一支一支烟,在喉咙里说话。
后来,还是外婆去开的门。门外不仅有要债的,还有二舅。
要债的,是比舅舅还穷的人。他们是在舅舅手底下打工的人。舅舅卷走了他们的工钱。所以这种要债不是电影里那种,动刀动枪。这种要债,更像一种祈求。口气再硬,也不过一句:你不给钱,这个年你是过不好的。大家连架都没有打。
后来,在二舅舅的调解下,要债的人走了。但好像舅舅家一直没开灯,舅舅一直坐在椅子上没动过。
二舅舅叫我们还是去他家过年吧。外婆劝舅舅一起去,舅舅在喉咙里说着不去,不用管我。外婆是好脾气惯了的,再生气也没有什么威力,她无奈地说:你咋是这个样子人哦。
“你咋是这个样子的人哦?”
小时候,我是十分看不起这个小舅舅的。连他来我家吃饭,都不高兴。觉得他是骗子,是loser,是无赖。
但长大了,有时候我才明白自己在某种程度某种境遇下也可能是loser,是骗子,是无赖。
当然舅舅有他自己的问题,但小人物的命运,真的就像汪洋里的小船。翻不翻船,得看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