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阴县衙后堂,气氛凝重如铁。
苗生的尸身停放在临时征用的一间僻静厢房内,以白布覆盖。尽管已被清理捆绑,空气中仍弥漫着淡淡的血腥与一种难以言喻的腥臊气味。县衙的仵作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验了一辈子尸,此刻却面色发青,手指微颤,对着那具即便死后仍隐隐透出凶戾之气的躯体,迟迟不敢下刀。
县令在一旁来回踱步,额角冒汗。华山诗会惨案已惊动州府,甚至传闻已上达天听。压力如山压下,若不能尽快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说法,他这项上乌纱恐怕难保。可“举人发狂杀人”与“妖虎作祟”皆非良策,前者有损士林清誉,后者更属荒唐。
“府城来的仵作到了!”门外衙役一声通报,打破了室内的僵滞。
众人目光齐向门口望去。只见一人缓步走入,身着青灰色布袍,身形清瘦,面容平静,眼神如同古井深潭,不起波澜。他肩上挎着一个半旧木箱,箱盖开合处磨损得露出了原木色泽。
正是青州府仵作,米步云。
“米先生!”华阴县令如同见了救星,忙迎上前,“有劳先生远道而来,实在是此案……唉!”他指着那具尸身,满面愁容。
米步云微微颔首,算是见礼,目光已越过县令,落在那白布覆盖的轮廓上。“卷宗已阅,大致情形已知。”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开始吧。”
无关人等被清退出屋,只留县令、殷元礼及本地老仵作在旁。米步云打开木箱,取出刀具、银针、棉布、醋酒等物,一一排列整齐,动作一丝不苟,宛如进行某种仪式。
白布掀开,苗生狰狞的死状暴露在空气中。那双圆睁的怒目已被阖上,但面部肌肉依旧扭曲,透着死前的狂怒。四肢被牛皮绳紧紧捆绑留下的深勒痕迹清晰可见。
米步云面无表情,眼神却骤然锐利起来。他先不急于验伤,而是仔细检视尸表。指尖划过苗生异常发达的肢体肌肉,感受那僵硬的质感。翻开眼睑,观察那已涣散却仍残留异样收缩痕迹的瞳孔。凑近口鼻,轻嗅残留的气息。
“取清水、皂角。”他吩咐道。
老仵作连忙备好。米步云用皂角水仔细清洗苗生双手,尤其是指甲缝隙。浑浊的污水被倒入一个白瓷碗中静置。他又用棉签蘸取清水,小心擦拭苗生嘴唇内外,将棉签另置一旁。
然后,他才开始验伤。刀刃精准地划开皮肤,检查皮下瘀伤、骨骼损伤。他验得极细,极慢,不时停下来,用银针探入某些部位,观察颜色变化,或凑近细闻。室内只闻刀刃与皮肉骨骼接触的细微声响,以及他偶尔简短的指令。
殷元礼抱臂立于一侧,沉默地看着。他与米步云在青州档案库一别已有数年,此刻异地重逢,却是在这般情景之下。他见米步云手法依旧冷静精确,甚至比当年更添几分沉稳老练,心下稍安。
良久,米步云直起身,用棉布擦拭刀具,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无波:
“死者体魄远异常人,肌肉虬结过于发达,非寻常锻炼可致,乃先天隐疾所致,脏腑必有异状,惜无法剖验确认。”
他指向苗生太阳穴处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血管暴突痕迹:“死前气血狂涌,远超常人极限,乃由猛烈药物激发所致。非毒,乃虎狼之药,强催元气,透支生命。”
他拿起那根擦拭过唇口的棉签,又示意老仵作将之前静置的瓷碗端近。碗底有少许极细微的深色沉淀。“唇齿间、指甲缝内,皆残留同种药末。气味辛窜苦涩,与卷宗所载‘壮骨酒’描述相符。”
最后,他目光扫过苗生身上那些与护卫家丁搏斗造成的伤痕:“这些皆非致命伤。其真正死因,乃心力交瘁,元气耗尽而亡。即便无人制止,药力过后,亦必油尽灯枯。”
结论清晰冷静,逐条道来,将“妖虎作祟”的迷雾驱散得一干二净,指向了明确的“人祸”——药。
县令听得目瞪口呆,冷汗涔涔:“药……竟是药?”
这时,殷元礼走上前,将手中一物递给米步云:“米兄,请看此物。”
那是一个虽被踩踏变形、却仍能看出制作极其精巧的铜质虎头头套,内部有皮革衬里和固定结构,外部獠牙森然,做工逼真。
米步云接过,仔细察看头套边缘的磨损痕迹和内部残留的些许汗渍毛发,又拿起旁边衙役呈上的那些仿造虎爪的铜指钩,以及那枚式样奇特的小铜哨。
“头套做工精细,非寻常工匠可为。内部衬里残留气味,与死者身上及现场酒气相同。”米步云将头套置于鼻下轻嗅,然后看向那枚铜哨,“此哨音色必极尖锐特异,足以刺激已受药物催发、神智昏乱之人。”
殷元礼点头:“据生还者,尤其那位龚子默回忆,惨剧发生前,曾听到一声极尖锐的异响,并非人声,随后苗生便彻底狂性大发。”
米步云将头套与铜哨并置案上,声音冷澈:“药物致狂,头套伪装,音哨催动。非是虎化,实为人扮虎噬。一场精心设计的杀局。”
县令闻言,腿一软,几乎瘫坐在地。
米步云却不再看他,目光转向殷元礼:“殷捕头,那‘壮骨酒’来源,可曾查到?”
殷元礼神色凝重:“问过靳生及一众仆役,皆言此酒乃城南‘守约堂’药铺所配。靳生言其平日亦饮用此酒强身,并无异状。”
“守约堂……”米步云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神深处似有微光一闪。他记得这个名字。青州府城,似乎也有一家同名药铺。
他与殷元礼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相同的疑虑。
风从窗外吹入,带着华山秋日的凉意,却吹不散这室内的凝重与悄然弥漫开的、更深沉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