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又亮了几分,灰白地渗进院子,却驱不散那股子彻夜的阴寒。
杜小雷钉在原地,脚像是被地上的泥浆焊住了,目光却死死剜在猪圈那团影子上。
黑猪仍在不安分地拱动着,发出满足又焦躁的哼哧声。那团东西随着它的动作微微滚动,露出一角模糊的形态。
那轮廓,隐约是个人形。
杜小雷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他强迫自己抬起灌了铅的腿,一步,一步,挪向猪圈。每靠近一步,那股混杂着猪臊、湿土和一种奇异铁锈味的腥气就浓重一分。
他扶住粗糙冰冷的圈栏,探身向内望去。
只一眼,他胃里便猛地一绞,昨夜那几口冷粥混着酸水直冲喉头。他死死捂住嘴,强迫自己咽了回去,瞳孔却因极致的惊骇而骤然缩紧。
那确实是个人。
一个被削去了四肢的人彘。
躯干光秃秃的,裹满泥泞和暗红色的污秽,像一截被胡乱丢弃的朽木。伤口处处理得异常“平整”,并非野兽撕咬的残破,反而透着一种令人胆寒的、近乎外科手术般的冷酷。稀疏的长发黏连在满是污垢的头皮和脸颊上,一张脸肿胀不堪,几乎辨不出原貌。唯有那双眼睛,空洞地大睁着,蒙着一层死亡的灰翳,直勾勾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黑猪又一次凑过去,湿热的鼻子蹭过那残躯的断面。
杜小雷再也忍不住,猛地扭过头,剧烈地干呕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四肢百骸冰冷彻骨。他认得那残躯上挂着的几缕破碎的布料——那是他妻子陈氏昨日穿着的衣衫颜色。
“呃……啊……”一声极其微弱、扭曲的嘶哑气音,从那“人彘”的方向传来。
杜小雷浑身一颤,骇然回望。
那东西……还活着?
几乎就在同时,隔壁院墙传来王婆高亢的嗓音:“小雷!大早上站猪圈边发什么癔症呢?你家猪咋哼唧得这般瘆人?”
杜小雷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回过神。他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声。他踉跄着后退几步,猛地转身,疯子似的拍打着院门,嘶声力竭地吼叫起来,声音劈叉变形:“来人!快来人啊!出事了!出人命了!!”
他的狂呼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瞬间炸开了清晨的寂静。左邻右舍的门扉接连打开,睡眼惺忪的人们披着衣服探出头来,很快,更多人被杜小雷那失了人声的叫喊和扭曲的面容吸引,聚拢过来。
“咋了咋了?”
“杜家小子,嚎啥呢?”
“你娘呢?你媳妇呢?”
有人顺着杜小雷颤抖手指的方向,好奇地凑近猪圈。
下一刻,惊叫声、倒吸冷气声、呕吐声此起彼伏地炸开。聚拢的人群像被开水泼到的蚁群,猛地向后溃散,脸上写满了惊恐与难以置信。几个胆大的男人强忍着恶心,抻着脖子再看一眼,随即也脸色煞白地退开。
“天爷啊!那…那是个啥?!”
“是人!是个人啊!”
“手脚…手脚都没了!”
“是…是杜家媳妇?!造孽啊!”
场面一片混乱。有妇人吓得当场瘫软哭泣,有孩子被大人死死捂住眼睛拖回家去,更多的人站在远处,指着猪圈,交头接耳,脸上交织着恐惧、猎奇和一丝诡异的兴奋。
消息旋风般传开。很快,地保带着几个壮丁,脸色凝重地赶来,勉强维持住秩序,将猪圈区域隔开。有人飞奔着去县衙报官。
约莫半个时辰后,两个穿着皂隶服色的公差打着哈欠,慢悠悠地出现在巷口。前面引路的是脸色发白的地保。众人像见了主心骨,忙让开一条路。
公差拨开人群,嘴里还不耐地嘟囔着:“大清早的,嚎什么丧?能出多大……”话音在他们看到猪圈内的景象时,戛然而止。两人的哈欠僵在脸上,睡意瞬间吓飞,脸色一下子变得比杜小雷好不了多少。
“娘的……”年长些的公差啐了一口,强自镇定,却也不敢靠得太近,“这…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
无人能答。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县衙的仵作才背着个旧木箱,慢腾腾地赶来。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头,眼皮耷拉着,一副见惯不怪的模样。他走到圈边,只看了一眼,那副淡漠的神情便裂开了缝隙,露出底下的惊悸。
他示意地保驱开那头还在哼唧的黑猪,然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弯腰钻进猪圈。泥泞几乎立刻浸湿了他的鞋面和裤腿。他蹲在那残躯旁,手指颤抖着,却还是依着规矩开始初步检验。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看着。
老仵作检查得很慢,很仔细,但额头上渗出的冷汗暴露了他内心的震动。他翻看伤口,探试鼻息,查看瞳孔。过程中,那“人彘”的胸腔似乎极其微弱地起伏了一下,发出一丝几乎听不见的、漏气般的嘶声。老仵作的手像被蜇了一下般猛地缩回。
他退出猪圈时,脸色灰败,对着公差和地保摇了摇头,声音干涩:“……没救了。就剩一口气吊着。手脚……是齐根断的,像是……像是用极快的利刃,或者……专门工具……”他咽了口唾沫,没再说下去。
“是妖物!肯定是妖物作的孽!”人群里,一个颤抖的声音尖叫道,“人哪能干出这种事!”
这话立刻引起了的一片附和与恐慌的骚动。
消息很快传回了县衙。益都县令闻报,匆匆赶来。这位县太爷年约四十,面团团一副富态相,最怕麻烦,尤其怕这种闻所未闻、透着邪性的麻烦。他隔着老远用帕子捂着鼻子,听了老仵作和公差的禀报,又伸头朝猪圈方向望了一眼,只看那模糊一影,便立刻缩回头,脸色发白,胃里一阵翻腾。
“荒唐!荒谬!”他强压着恶心,厉声道,不知是在说案情还是在壮自己的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哪来的什么妖物!分明是……是……”他“是”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师爷在一旁低声道:“东翁,此事实在蹊跷诡异,非比寻常。若是强贼作案,何至于此?若是仇杀,也未免太过……眼下人心惶惶,须得尽早安定民心为上。”
县令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点头,扬声道:“此事……此事显是山魈木客之类的精怪所为!或是得了失心疯的猛兽窜入城中!绝非人力可及!着令衙役加强巡夜,晓谕百姓夜间闭户,勿要惊慌!”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瘫软在地的杜小雷,又补充道:“将……将杜陈氏残躯收敛,暂且安置。杜家好生看管,听候传讯!”三言两语,便欲将这骇人听闻的惨案定性为“妖异所致”,草草结案。
公差们巴不得如此,连忙应喏。
人群在县令的呵斥和驱赶下,议论纷纷、心有余悸地逐渐散开,但那种无形的恐惧已像这雨后的湿冷空气,钻入了每个人的骨髓。
混乱中,谁也没有留意到,在巷尾的拐角处,一个身着青灰色布袍、身形清瘦的中年男子一直静静地站着。他并未像其他人那样挤上前看热闹,只是远远地望着杜家院内的混乱,望着县令的轿子离去,望着公差们如临大敌却又敷衍地拉起一道简单的绳索隔离。
他的目光冷静得近乎冷漠,依次扫过猪圈、呕吐的邻居、瘫倒的杜小雷,最后落在被抬出的、盖着白布的担架上。白布下凸起的形状,令他微微蹙起了眉头。
此人正是青州府衙的仵作,米步云。他因一桩陈年旧案卷宗调阅之事,恰在益都县衙公干,听闻此地发生奇案,便顺路过来看看。
他的鼻翼微微动了动,空气中那丝极淡的、被猪臊和血腥掩盖的、若有若无的奇异气味,并未逃过他敏锐的感知。那不是普通血腥,似乎夹杂着一点……药石之气?
看着县令匆匆定性的闹剧,米步云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但更多的,是深深的疑虑。
这绝非精怪或野兽所为。
那伤口太过“工整”,那手段太过残忍,也太过……刻意。
他默立片刻,转身悄然离去,如同来时一样不起眼。但杜家院内那副惨绝人寰的景象,以及其背后所隐藏的冰冷而诡异的真相,已在他心中投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
与此同时,杜家屋内,因受惊和“病体”而未曾露面的周氏,躺在冰冷的炕上,听着窗外渐息的骚动,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她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黑黢黢的房梁,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发出极低极低的、破碎不清的呓语:
“……报应……来了……索命来了……一个……都跑不了……”
她的手指死死攥紧了身上那床油腻的被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窗外,天色彻底放亮,但阳光照进这座小院,却只显得更加凄冷破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