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题记:人生有各种活法,段四无疑也占了其中的一种。
事实证明,段四的一生,已成为让村里人羡慕的一生。我想,这样的结果一定大大超出了段四自己的想象,真想将段四唤到眼前听听他怎么说,只可惜这次他跑得太远,跑到了我和所有村里人都无法找到的地方。
证据显而易见,最近这些日子,在村里人的饭桌、麻将摊、扑克牌场中最忙碌的一句话是——“妈的,段四那小子,可真是有福。啧啧!”
段四的福气在小时候就初露端倪。
段四出生在显贵之家。在这个不大不小一千多口人的村子里,段四他爹不叫名字“段守财”,也不叫“段四他爹”,他爹有个响当当的称呼——段村长。村里大到耕地丈量、打井、修路,小到张家李家矛盾、婆媳妯娌吵架,大家总要请段村长去调解。当一年四季头戴深蓝色前进帽,身穿一身干净齐整的深蓝色涤卡中山装的段村长坐定,主家的女人会立即捧出一个热气腾腾的搪瓷茶缸,段村长左手轻摸缸把儿,缓缓开口道“这是咋恁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就是道地垄嘛,我去地里看过,李二,明明是你多搂了一耙土,压住了赵军家的一壕儿麦苗嘛……”又或者说“秀儿,我听说你骂你婆婆可不止一次啊,咋,你自己就活十八,不老啦?!”每当此时。段村长如炬的目光会扫过李二们,扫过秀儿们,久久停在李二的女儿、秀儿的儿子们身上,那目光分明在说“娃们可都看着哩”。
……
从小见惯了这样的大场面,段四小小年纪便有了他爹的做派,走在村里昂首挺胸,老远就等着别人跟他打招呼。
段四是家中独子。他爹妈四十多岁时才有了他,其实段四前面有过段一、段二和段三,或病或意外都夭折了。据说段三长到三岁时,段四的母亲将买回来准备给玉米地追肥的尿素袋子堆在屋前的台阶上,段三以为是白糖,吃了几大把,等到段四母亲发现时已回天无力。在那个每家三四个娃的年代里,段四享足了别人享不上的福。一年四季,段四没有穿过补丁衣裳;段四的兜里总有花花绿绿的水果糖,是段村长到公社开会带回来的;每年七月县里逢会时,段四总是村里为数不多看过大马戏的,“猴子能拉车,小狗会数数,老虎钻火圈……”段四坐在一群孩子堆里,直说得唾沫星子乱飞。
段四十八岁那年时,他爹妈相继离世。“段四受不了苦,又没读成书,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对段四未来生活的忧虑成了全村人共同的忧虑。
然而,段四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日上三竿,太阳从东到西将大半个村子罩住,李二已经将玉米地里的草锄了一个来回时,段四的美梦将将醒来,顶着一窝不知道多久没有剪过的乱发,段四悠闲地走过东西向的正大街,到镇上吃一顿颇为体面的早餐,再悠闲地回到爹妈留下的三间平房内睡一个长长的午觉。一天的时间,在段四的生活里浓缩为闭上——睁开——闭上——睁开四个瞬间。
李二锄完二亩地的草,佝偻着腰,疲倦地端起饭碗时,段四正在他的梦里尽情遨游。
村里人的忧虑替换为另一种更短的担心:看折腾完他爹妈留下的那点家底,段四的日子还怎么过?似乎过好日子时,就会有不好的日子在不远处耐心地等待着。
二十四岁时,村里与段四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都成了亲。每天早晨,男人们乐颠颠地伴着老婆下地干活,晚上一块儿回到家里吃饭睡觉。村里人觉得这种日子段四定是羡慕不已的,便又有热心的村人开始着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看着别人夜夜搂着女人睡觉,段四怎能不急呢?
李二特别感念当年段村长的调停,如今他家与赵军家已结成儿女亲家。他相信自己在心中演练了九九八十一遍、情理交加的说辞定能让段四幡然醒悟。午饭后,李二将满地待采摘的棉花撂给老婆,兴冲冲去了段四家,当他一只脚踏进段四家的房门,第二只脚却再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落下时,不禁想起段村长在世时这三间平房的整洁、干净、人来人往……段四倒不觉得什么,白天晚上不就一床被子的地方嘛,其他的由他去就是。他妈打扫了一辈子,如今自己的身子也已在地下化为了尘土,可家中墙壁、房梁上的尘土照样生生不息。人的一生终究没有长过尘土的一生。
段四开始跟着李二学习修剪果树。
很长一段日子,李二从村里的正大街上走过时,气昂昂地踩出有力的“咚咚”声。
段四的懒惰仿佛长进了骨头里,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芽。
有次秀儿家请了他去修剪果树,工钱预支还管三顿饭。段四拍了胸脯保证一天就干完,绝对不耽搁第二天给果园浇水。秀儿放心地去了县城赶集,天快黑时到地里一看,竟然三分之二的果树还没修剪,而段四早已不见踪影。
秀儿气坏了,李二也气坏了。村人不得不接受段四的颓废,更不得不接受自己的无能。想要改造一个人,这是多么难的一件事啊!
又有一天,大家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段四将自己的二亩地承包给了隔壁村子的人,租金是每年供他吃白面就行。那么多人的指指点点,并未将段四的脊背戳出一个洞来。段四每日睡醒后,照样一个人在街上闲逛,脸上写满初见这个世界的好奇。在段四的眼中,其他人的忙忙碌碌不过是一场风景。段四自有他的说辞:干活,干活,活儿都是被你们这些人干出来的。
一年又一年,段四的生活显得异常神秘难测。
与段四年龄相仿的张三是最先忍不住的。有次他在大街上拦住闲逛的段四,扯着段四的袖子问:“说,你小子晚上是咋睡觉的,想过女人吗?快说,不说今天不放你走。”段四是个有脾气的人,他斜着脖子,乜着一双细长的小眼睛:“你睡了一晚上,老子也睡了一晚上,又没比你少睡?!”段四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嘁”声。任凭张三如何撩逗,段四只是梗着脖子再不多说半句。
结果可想而知,张三悻悻地败下阵来。
在村人的眼中,段四的一生似乎已看到了尽头。
五十五岁那年的冬天,熬不过寒冷的段四成了村长家的常客,他连续多日坐在村长家的客厅里取暖,到了饭点时,自觉地坐到村长家的饭桌上,边吃边点评,“这个烩菜要是再多放几片肉就更香了,这豆芽生得不错……”再后来,段四有了低保,段村长留下的三间平房整修了屋顶,还铺上了能发电的太阳能板。段四摇身一变成了月月有收入的人,加上太阳能发电卖的钱,段四又成了镇上饭摊的常客,早上豆腐脑,中午炒面……
同村的张三正为两个儿子的婚事着急上火:两处院子,两辆小汽车,两份彩礼……自己的腰疼到直不起来,也舍不得到医院好好看看。“妈的,段四那日子真叫个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隔三岔五还下顿馆子”。张三的感慨先成了李二的感慨,李二倒是有两处院子,全是一溜新崭崭的二层大正房,两个儿子各占一处,如今李二和老伴住在自家苹果树地头的小房子内。张三的感慨也成了秀儿的感慨,因为脑梗偏瘫的秀儿正轮流在三个孩子家游荡,一家呆十天,第十一天大清早时被送到另一家的大门口……张三的感慨很快成为全村人的感慨,大家感慨段四简单纯粹的生活,感慨段四没有他们所有的那些烦恼。
段四突然间成了村里人眼中“有福的人”。
谁也没有想到,段四一生的福气,在他生命的结尾到达高潮。
六十五岁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段四睡了他这一生中最长的一个觉,再也没有醒来。
村长组织人们给段四下葬时,张三提议让村长托关系查查段四是否在信用社里有存款,再将家里细细翻看一遍,张三的理由很简单:段四一年有近一万元的收入,他一定为自己的老迈做过打算。结果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段四家里没找出一分钱,信用社里更无半点存款,也没有村人提出段四欠着他们的钱。
段四在梦里逍遥而去,他将自己的一生经营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到好处。
段四名“贵”,大名段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