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没有什么有“年代感”的老照片,一来照相这件事本来就屈指可数,二来我们家从前对纸制品向来“保存不当”,就算有屈指可数的一两张,也早就香消玉殒了。印象里我很小的时候,有一个牵马的男人走村串巷卖合影,我和白马照了一张。但我对照片完全没有记忆,似乎自始至终就没见过那张照片长什么样。
家里开始有相册是我十几岁的时候。十几岁是懂得爱美的年龄,开始自己挑喜欢的衣服,和同学在绿茵茵的草坪上摆拍。但照片多起来的真正原因是家里有了一个相机。这是个银灰色的傻瓜相机,家人中奖得来的,还是什么东西的赠品?总之没有付出多少成本,再加上它包装过于草率以及轻得像塑胶玩具的材质,以至于大家都觉得它根本拍不出来照片。所以这个“玩具”就自然归我了。
我为它安装了胶卷,开始拍照,拍家里的角角落落,花花草草。人相却拍得很少。那时我在外上学,爸妈也在外打工,虽然不远,也不会每周回家。爷爷婆婆(奶奶)住我家,替我们让房子里一直都有烟火气。家人多久聚一次没有定数,但我还是有很多在家的记忆。不过他们大都不喜拍照,就如现在的我,大概是遗传了家里人的基因。而且,他们甚至都不相信这相机真的可以拍出照片来。傻瓜相机按下快门后需要等待,否则就是一团糊,只有婆婆愿意配合我。
婆婆一眼相中了我家院子最美的地方——我的房间窗前。那是家里修房时我特意要求的,我要窗下有一个小花坛,种很多漂亮的花,一打开窗眼前就一片灿烂,还有花香味儿。爸爸照我的意思做了,而且整个房子瓷砖的颜色,门窗的颜色爸爸都问我的意见并且落实。现在想来,参与家里的重要抉择,这是青春期的我极为满足的一件事。
那时,我的花坛里养的都是一些生存能力很强的普通花草。像凤仙花(指甲花),胭脂花(晚饭花)这样的,繁殖能力还超强,你不得不清走一大部分。但它们开满整个花坛时,殷红的,紫色的,黄色的,还有黄紫混合的,点缀在大片大片的绿叶中真的很漂亮。最像模像样的花就是炮打四门(朱顶红)了。它种在花坛里的外围,左右两边几片叶子和一根直直的茎都一样的粗壮一样的绿,利利索索。之所以叫炮打四门,是因为它的枝头上会开上四朵花,分别朝向四个方向。这花像百合的形态,但是花瓣是红色的,每个花瓣中间有一溜儿淡黄,而且开得很大气,很结实。婆婆端了一个凳子在炮打四门前坐下让我拍照。她已经解下了拴在身上的深蓝色围裙,深绿色的开衫外套和眼前的风景很搭。两手像她平常坐下所习惯的动作一样,手指交叉在一起,一只拇指在另一只上轻轻地摩挲着。她看着我微笑,很安静的微笑,像她温和慈祥的性格。她的身后是整个花坛。
洗第一卷胶卷时,我充满了期待,这是我第一次拍照,而且一定要看到照片我才真正觉得自己拥有一个相机。当然,结果是我真的拿到照片了。照片像素不高,还有一大些没洗出来,但我还是很高兴,于是又买了胶卷,继续拍照。
幸运的是婆婆的那张照片洗出来了,就如我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一样,很美。我很高兴,不负婆婆为之所做的一切,不负她的相信。
突然想追问,婆婆相信的是什么呢?相信我?相信相机?亦或是相信美好?我的记忆里的她特别宅,和爷爷过着稳定平和安适的日子,无所求也无可怕。我常听她讲起她生在地主家庭的小时候,那些顽皮不受约束的过去。现在想想,我的婆婆,那个从我出生就已经成为老年人的婆婆,她的心里也许一直住着一个小少女。
后来,这张在花坛前微笑的照片成了婆婆的遗照。照片已经花了,但是在我这里它还是那么清晰。照片是个好东西,寻着一张照片能拼凑出一段记忆。
或许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