虢国夫人
天宝初,长安城,朱雀门外。秋日的余晖,给东市涂上一层淡淡的蜜色。
熙攘的人流,披着奇幻的霞光,像退潮的海水,涌向东市大门。
下市的钲声即将敲响,乘兴而来的各种肤色口音,无论是否获得满意的交易,必须在日落闭市前离开坊门。违反宵禁,热情的二十记神龙鞭,会让屁股“虚胖”一圈儿。
一个癞头僧,牵着一只小猕猴,仿佛一艘强悍的海鹘船,迎着潮水从坊门闯入。两侧冲开的人群,像船舷下翻涌的浪花,让出一条宽阔的道路。
癞头僧伸手入怀,掏出一只酒葫芦,咬开酒塞,仰脖灌入。悠扬的钲声敲响,葫芦边挤出一只眼睛,远眺皇宫高扬的檐角,一抺诡秘的笑,挑上嘴角。
一团酒雾喷向空中,落地围成一个湿漉漉的圆圈。癞头僧将小猕猴拎入圈中。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曼陀罗香,围观的人群像吸入陈年的酒,呆呆地望着圈内。钲声持续鸣响,似微弱的脉搏。
“师父,长安城好繁华,人好多啊。”
“想不想留在这里多玩几天?去漂亮的大房子里,吃糕饼,饮琼浆,每天无忧无虑地玩耍。”
半米高的红脸小猴,边与僧人交谈,边摇着短尾巴,兴奋地绕圈蹦跳。
癞头僧袖口一甩,一枚铜钱飞向半空。小猴扭腰跃起,抓向铜钱。第二枚…第四枚…铜钱依次抛向空中。高低错落,角度迥异。伶俐的小猴,腾挪翻转,抓取翩飞的铜钱。每抓住一枚,口中不断地报数:“一、二……七、八……”
围观的众人,惊奇地盯着说话的小猴,下意识地鼓掌叫好。最后一枚铜钱抓入手中,小猴轻盈地落地,捧着一摞铜钱,乖巧地送到癞头僧手中。
人群中挤出一个白面无须,身穿华服的男人,用尖细的嗓音,扬手喊来癞头僧。
“吾家主人,颇喜新奇的玩意儿。尔随我来,去得家中,若家主喜欢,必赏你重金。”
钲声急促,香味渐淡,人群醒酒般散开,匆匆跑向坊门。
白面男人在前领路,癞头僧紧步相随。踏出坊门的一刹,最后一击钮声敲响,黑暗瞬间淹没东市。
一团模糊的影子,缀在僧人脚后,蹦蹦跳跳,发出轻若蚊蚋的咯吱声,咯吱、咯吱、串成无形的触角,爬往高大的兴庆宫。
癞头僧忽然回头,闪烁的瞳光瞄向蹦跳的影子。嘴唇无声地咧开,焦黄的牙齿,爬了上来。
金色的腰牌,穿过森严的宫门、幽深的连廊,在宿卫冷漠的注视下,推开了一扇金钉朱漆殿门。
冷白的宫灯,照开静悄悄的甬路,轻嗒嗒的脚步声,敲向远处华丽的殿舍。
袅袅薄雾,从悬吊的香球中倾泄,为盛开的牡丹、海棠、玉兰披上仙衣,室内宝光璀璨,宛若瑶台。
一面薄如蝉翼的半透纱帐,围在壶门榻前。一位紫裙妇人,赤足斜倚榻上。
“来者何人?”
“禀夫人,小人在东市寻得一个有趣的玩意儿,见夫人近日烦闷,特领来为您解闷儿。”
“打开围帐,吾瞧个新鲜。”
癞头僧抬眼看见一个丽人,从榻上起身。
素面不施粉黛,蛾眉飞挑,眼波冷艳,一枝金钗斜插堕马髻。莲步妖娆,走向僧人,仿佛一朵迎着晨风微拂的紫色芍药。
“师父从何而来,所牵何物?”
“禀夫人。贫僧住西蜀二十余年。一日群猿迁徙,经过山门,遗下此小猿,怜其乖巧而收养。经贫僧调教,小猿识人意,通人言,习得一些技艺。贫僧视为异类弟子。”
“云游至上都,囊袋皆空,小猿已饿数日。贫僧不忍小猿饿亡,故到东市,为其寻找活命的去处。”
“小猴儿都会些什么呀?”
癞头僧解开猴颈项圈,轻弹猴头顶骨。小猴儿低喝一声,乘着淡淡的曼陀罗香风,鱼跃半空,双爪疾如闪电,抓向满屋的鲜花。
红的、白的、粉的,朵朵娇艳的花朵,编成一只硕大的花环。扑通一声,小猴儿双膝跪地,将花环高举过顶,奉与夫人。
“恭祝虢国夫人,青春永驻,圣眷常在。”
“哈哈哈……好乖巧嘴甜的小猴儿。留下吧。”
虢国夫人随手摘下头上的金钗,递与白面宦官。
钗头指节大的宝石,闪耀红芒,撞向癞头僧的目光。狡黠的火花一闪而逝。
“多谢娘娘厚赐。小徒儿已择善主,贫僧告退。”
华丽的珠帘落下,脚步声推走癞头僧。小猴双肩悄然放松。
“有些乏了,小猴儿过来,给本宫捶捶腿。”
“愿为娘娘解忧。”脆生生的儿声中糅合一丝阴柔与谄媚。
小猴儿爬向榻边,异香忽溢,扑通倒地,起身化为一个齿白唇红,四肢健硕的少年。
虢国夫人脸色微变,目光闪烁不定。
“围上纱帐退下,本宫歇息了。”
白面男人轻拧眉毛,喉结蠕动片刻,默默拽开纱帐,围在榻前,躬身离开。
时光在幽深的殿舍内悄悄流转,玉兰、海棠、石榴……争相绽放,与新宠争春。
尖细的嗓音从门缝挤入,“启禀夫人,贵妃娘娘驾到。”
叮叮当当的环佩声,由远及近,轻抵殿门。绯红色的齐胸襦裙,映亮夜空。
“三姐,躲在哪里逍遥?快快出来相见。”揶揄的打趣声,掀开厚实的珠帘,绕过蝉帐,飘向香榻。
媚眼如丝的素面美人,与壮硕少年,赤足交叠,并肩斜倚床榻。
两人各捧一只翠玉盘,内盛数十颗鸽卵大的珍珠。床榻底角立了一只三彩凤首壶,颗颗飞掷的珍珠,划出条条弧线,或飞进壶口叮当裂响,或落在壶身噼啪粉碎。吃吃的笑声,荡漾在乳白色的珍珠雾中。
“三姐好兴致。这是哪里来的小人儿啊?”贵妃轻咬樱唇,一丝嗔风,吹皱秋水。
“什么风把妹妹送来了,怎么舍得三郎,来寻姐姐?”
“于阗新贡了一批歌舞姬,三郎整日沉湎在丝竹纱裙里。朱阁蒙尘,雕栏清冷。不安分的鱼儿,早游离旧塘了,另觅新欢了。”
“姐姐新到一个玩意儿,献给妹妹解闷儿。”
虢国夫人走下床榻,亲昵地搂着贵妃的丰肩,双唇贴紧秀耳,悄悄私语。
片片霞红,洇染凝脂。贵妃娇羞地推开虢国夫人,眸光潋滟,偷望床榻,千娇生百媚。
“姐姐取笑妹妹,妹妹走了。”
虢国夫人递给少年一个眼色,少年立刻滚下床,乖巧地伏身捏紧飘动的裙角,随醉人的香风穿向珠帘。
珠贝叮当,撩动月色,少年不经意间回头,恰巧碰上虢国夫人的眼睛。一道狠戾寒光,似沙场上拼杀的刀枪剑戟,刺破空气,射向即将隐没珠帘的襦裙。
少年吓得一激灵,一条毛茸茸的尾巴,从长袍下翘出来。
片片雪花从空中而来,飘向殿外绽放的梅花,天空一色,殿里殿外寥廓而空冷。
“皇上今夜留宿桂花宫,研习新谱的曲子,不到娘娘这来了。”
“西域的歌姬又要深夜排新舞了,三郎真是操劳啊。去把小猴儿唤来,解解闷儿。”
寝宫深处,重重帘幕之内,水汽氤氲弥漫,一个几丈见方的水池卧于地下。池围四角各塑一只虬龙首,涓涓细流,腾着白气,从龙口淌入池中。
贵妃倚在龙首边,靠着白玉镶嵌的池壁,伸出藕白的胳膊,慵懒地划着水。两个侍婢,捧着浴具和果盘,守在池边。
池角水泡上涌,浮上两只熟透的木瓜。贵妃眯眼盯着木瓜,嘴角露出妩媚的梨涡。
水花翻鼓,慢慢钻出一个健硕的少年。贵妃扬扬手,侍婢后退,隐入帘幕。
木瓜飘向龙首,少年嘻笑着划游追逐。
雪花又一次飘落,殿外依然梅花孤放,白雪无痕。殿内水汽蒸腾,水花欢溅。
晌午,天色阴沉,守信的雪花纷纷如约而至。殿外响起嘎吱的脚步声,北风呼叫,朵朵梅花从树上吹落。
殿门猛地推开,肃杀的冷风,似一条怒吼的巨龙,冲开重重帘幕,威慑碧波。
水花惊慌飞溅,贵妃爬出水池,匆忙更衣。
“妹妹,陛下带歌姬来看你了,请你欣赏新谱的曲儿。”
皇帝面沉似水,凝视跪在地上的贵妃,沉默不语。
殿门大敞,室温聚降。颤抖的水珠从披散的乌发滑落,滴在地上,冻成一面冰冷的镜子。锃亮的镜面,映出一张苍白恐惧的脸。冷风贴地吹卷,丰腴的双肩簌簌战栗。
虢国夫人紧贴皇帝,目光暧昧,似笑非笑地看着垂首跪地的贵妃。
“哈哈…道友实在惫懒,使用小伎俩惑人,让明珠蒙尘。”
“哦,国师有何发现?”
“室内太冷,先请娘娘起身,莫冻坏了。待贫道为大家解疑。”
“爱妃平身。”
一件白狐大氅立刻裹在贵妃身上,侍女扶起颤抖的躯壳,推到皇帝身边。
乌发散乱,泪水涟涟,苍白的国色异样哀怜。冷峻的目光,忽变得柔和,伸手揽丰肩入怀。贵妃头靠皇帝胸膛,心魂归位,嘤嘤地哭泣起来。虢国夫人横瞥了一眼,轻声冷哼。
叶静能笑呵呵地手执拂尘,从冷风卷开的帘缝踱入浴池。
池水平静无波,四角的龙首,静静地吐着涓流。冷风吹散雾气,池面平滑如镜,倒映仙风道骨。
一节油黄色的虎骨,散着奶膻味,现于掌心。无名指轻挑,弹向半空,拂尘助力,虎骨乘着一道先天真炁,射入池心。
犹如一捆烈性炮竹,在池底爆炸,闷雷滚滚,池鼓如盖,嗷地一声虎吼,一只短尾红脸小猴儿,窜出池面,吱吱惨叫着欲逃向宫殿深处。
白光乍闪,拂尘迅如蜘蛛吐丝,飞缠逃窜的影子。手腕微扽,蛛丝回卷,一只捆成粽子状的小猴儿,掼在皇帝脚下。
叶静能慢慢走向匍匐地上的小猴儿,拂尘垂向猴顶骨,一根拂丝从尘束中伸出,穿透头骨,曼陀罗香扑鼻,众人眼前微微恍惚。地上似伏一个健硕少年。
缕缕香气摄入拂尘,清冷的空气吹入,神台瞬时清明。绷直的拂丝下,一只木质的猴形玩偶随风摇荡。
叶静能长笑一声,将木猴扔进布袋,纳入怀中。众人目瞪口呆,久久不能回神。
“贫道与吾友有旧,今将此玩偶收回,他日逢得道友,责还此物。”
“陛下,娘娘,贫道悬几道驱邪符于门楣,日后怪魅之物必不敢登门。”
“虢国夫人前几日邀贫道写的安神符,今日恰好带来。请夫人移步同往寝宫,施咒贴符。”
“夫人请移步!”
虢国夫人脚跟钉在地面,杏眼圆睁,瞪视叶静能。
深邃的双眸如亘古之渊,吞噬傲慢、嫉妒、愤怒、贪婪等一切欲念,返璞为人之初。
虢国夫人低下高贵的头颅,转身轻抬脚步,默默跟在叶静能身后,走出寝殿。
殿外晴空万里,云无留迹,洁白的梅花怒放。虢国夫人深嗅梅香,回望紧闭的殿门,长叹一声。踩着来时的足迹,慢慢消失在皑皑白雪间。
“太上曰: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是以天地有司过之神,依人所犯轻重,以夺人算。算减则贫耗,多逢忧患,人皆恶之,刑祸随之,吉庆避之,恶星灾之,算尽则死。”
醒世的道音,直冲斗府,响彻天地。
注:配图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