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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当时只道是寻常
晨起推窗,见邻家瓦楞上霜华如絮,方知已是立冬第三日。巷口卖桂花糕的妇人照常掀开蒸笼,白雾裹着甜香漫过青石板路,与去岁、前岁、十年前的这个时辰并无二致。
老宅天井里的那株腊梅,今晨结了两个花苞。母亲在树下拣豆,手指在竹筛里起落,红豆绿豆便各自归位。三十年前,外祖母也是这样坐在同样的位置做同样的活计。那时我觉得,这样的清晨会永远继续下去。
外祖母的梳妆台上有个紫檀匣子,里面收着各色丝线。每逢梅汛,她便取出丝线在廊下绣花。我伏在膝头看她将金线穿过银针,在绢面上绣出缠枝莲纹。“这花样是你太外婆教的。”她总这么说,声音像梅子坠入深井。
去年整理遗物,我才发现那些丝线都已褪色。唯有帕角那朵未完成的莲,还保持着二十年前的粉嫩。
城南旧书肆的老板总在午后打盹。花猫蜷在《辞海》上,尾巴轻扫着《山海经》的封皮。初中时我常来这里避雨,用零花钱换一本泛黄的《饮水词》。那时不懂“赌书消得泼茶香”的怅惘,只觉得纳兰容若的词句像雨滴敲在铁皮屋檐上,好听却清冷。
去年书肆拆迁,老板将末售完的书赠予常客。我分得那套《全唐诗》,扉页有他稚子的涂鸦——歪斜的小船漂在诗行间,船头站着拿伞的杜甫。忽然明白,当年觉得寻常的每个午后,都是再也回不去的诗意栖居。
护城河边有棵老槐,树下常有个吹笛的老人。笛声呜咽,总在黄昏时分顺水流去。我们放学经过,常把石子投入水中,看涟漪搅碎倒映的晚霞。觉得这样的黄昏寻常得像每日必经的桥。
今春重游,见老槐已枯,树墩上摆着新采的野菊。有个小女孩正教母亲叠纸船:“要这样折,才能漂得远。”忽然想起纳兰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原来我们怀念的并非初见的惊艳,而是初见时尚未知晓的,日后无数个寻常的黄昏。
姑苏城外的渡口废弃多年。木桩上拴着的旧船,舱底积着去年的银杏叶。摆渡的老周改行开了民宿,却总在清晨到渡口坐坐。“不是怀旧,”他望着雾中的运河,“是怕忘了怎样摇橹。”
他的孙儿最近从上海回来,用无人机拍下整个古镇。镜头掠过斑驳的白墙,停在祖父独坐的背影。“当时觉得爷爷摇船的样子真土,”年轻人把视频放给我看,“现在才发现,那才是真正的江南。”
视频结尾,老周突然起身做了个摇橹的动作。空荡的渡口,仿佛真有水声哗啦。
寺里的古钟三年未响。守钟的僧人说我佛自在心中,不必执著钟声。香客渐稀,唯有殿前的鸽子依旧准时觅食。
前日偶遇还俗的知客僧,他在街角开了家素斋馆。说起钟声,他正往青瓷瓶里插芦苇:“钟是铜,撞木是木,相遇才有声。就像人与人的缘分。”
黄昏时我去素斋馆吃饭,见他用萝卜雕莲花。刀锋过处,花瓣次第绽开。“当时在寺里雕供果,只觉得是寻常功课,”他举起雕好的莲花,“现在才懂,每刀都是修行。”
整理旧物,发现中学时代的日记本。蓝墨水的字迹漫漶,唯有一页清晰——记载着冬至黄昏,我与同窗好友偷溜去操场看落日。他在单杠上晃着腿说:“十年后的冬至,我们会在哪里呢?”
后来他去了北欧,去年寄来明信片,画面是极光下的雪原。“这里冬至没有日落,”他写道,“才想起那个有落日的黄昏多么珍贵。”
原以为会永远并肩看落日的人,终究散落在不同的白夜。
寒露那夜,我梦见外祖母在月下缝衣。银针挑起丝线,每一针都缀着星光。“这件衣裳要留给你出嫁穿。”她说着,手缝的针脚忽然变成飞鸟。
醒来推开木窗,见启明星正落在腊梅枝头。那两个花苞不知何时已绽放,暗香浮动,与梦中丝线的光泽如此相似。
忽然顿悟:寻常不是平淡,而是永恒在场我们却未能察觉的圆满。就像此刻,梅香萦绕,晨光熹微,母亲在厨房熬粥的声响如常——这些当下觉得普通的瞬间,或许正是未来频频回望的,再也抵达不了的远方。
纳兰容若叹“当时只道是寻常”,而林清玄却说“快乐活在当下”。其实两者并不矛盾。正因知悉此刻的寻常终将成为明日的追忆,才更要用心活在这看似重复的日常里。
天光渐亮,卖桂花糕的吆喝声由远及近。我下楼买了两块,用油纸托着走在巷中。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眼镜,却让眼前的青砖黛瓦愈发清晰。
原来最深的智慧,是既懂得珍惜当下,又坦然接受逝去。就像腊梅年年绽放,但是每年的香气都带着不同的往事;就像渡口再无舟楫,但流水依旧载着时光向前。
当时只道是寻常的,何止是某个具体的黄昏或某阵梅香?更是那个尚未学会告别的自己,那个总以为来日方长的年纪,那些被我们挥霍却毫不自知的金色年华。
而今,且让我坐在腊梅树下,慢慢吃完这块桂花糕。任丝丝甜香留在齿间,任点点落花缀在肩头。毕竟这个清晨,也终将成为未来的一天,隔着岁月回望的“当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