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5355字)
文/何国华
丰水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大湾,河湾里风平浪静,常常有船靠湾,慢慢成了码头。
以前的码头由何东家管着,后来工人们赶走了何东家,成立了码头合作社。
长顺因为家里一贫如洗,被工作队推荐,工人选举,当选了主任。
工作队宣布时,老婆跟在后面骂:“你这个遭天杀的落水鬼,自己的家还当不好,怎么能当好合作社的家呢!”
长顺本来就不愿当主任,挨了老婆的骂,从家里出来躲进河湾里的趸船上睡觉。
半夜时分,村里几个提着夜壶灯的老头找到了长顺。
这几个老头平时在村里有头有脸,红白喜事都由他们操持,谁家儿子结婚:舅舅座席,礼金收纳,酒席采办,迎亲送戚安排得妥妥贴贴,从未出过差错。
现在何东家黄了,合作社选出的主任又不肯上任理事,几个老头就自动找上门来了。
长顺说:“我不想干呢!当主任管着几十号社员呢!社员后面是上百人的吃喝,一旦干砸了,我就成罪人呢!”
一个老人说:“长顺啊,你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本分老实,我们信得过你呢!你就攒劲干吧!”
另一个老人说:“以前,我们帮何东家干,东家剥削我们,现在我们自个干,没有东家了,不受剥削了,你还溜什么担子呢?”
这些老人说了半夜的话,旱烟抽了一袋又一袋,烟灰掉了一地,夜壶灯呼闪呼闪,煤油就要耗尽。长顺一磆碌爬起来说:“好咧,你们的面子我得兜着,主任我当下了!”
几个老人觉得长顺肯当主任,合作社顺利办下来,好生活有希望了,欢天喜地走下趸船,回家睡觉了。
长顺上任第一天,巡视码头,发现置于船岸之间供人上下的跳板不见了,用于系结货船和趸船的缆绳也不见了,来了货船,货物无法下船。
长顺眉头一皱,跑到库房翻了半天,没有蛛丝马迹。
何东家住在村西的大院中,原来一家人住,现在东西厢房和门房分给了穷社员,住进了好几户人家。
长顺急急忙忙走进大院,当着众人的面问何东家。何东家说:“东西都交公了,我也不管旧事了,你怎么还来问我呢?如果你信不过我,就到我家里翻一翻。”
长顺听了何东家的话,觉得自己无头无脑,行事太鲁莽。
长顺接了个烂摊子,着急上火。在家里吃了晚饭,又躲去趸船上睡觉。
老婆在背后骂:“你个落水鬼,没有屄本事,就别揽这种活,让别人当主任,你身上又不会少一块肉!”
村里的街道沿途站着不少人,都默不作声,有的人还等着看笑话。
长顺想,购买跳板和缆绳要一笔钱,这笔钱从哪里来?大伙入了合作社,羊毛自然出在羊身上,但向社员集资,肯定难,码头社员不像农业社员,没田没地,买米买菜,买鞋买衣,全要用钱,有点积蓄也舍不得集资。
长顺睡到半夜,爬了起来,看着月亮躲进了厚厚的云层里,悄悄溜进了何东家的大院,何东家的屋里还亮着煤油灯。
门没有上栓,他轻轻推门进去了,何东家正戴着老花镜在看老账本,见他进来,随手放下账本,示意他坐下。
长顺笑着说:“东家啊,现在跳板没有了,缆绳也没有了,社员们开不了工,你叫我怎么办?”东家说:“长顺啊,现在知道当家的难处呀。”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长顺说,“我想问您老借伍拾元钱,天一亮就叫人去买缆绳呢。”
何东家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看着长顺说:“我没有钱!”
长顺说:“您老总不能看着祖上开创的基业就这样毁了吧!”
何东家听了他的话,半晌把手伸进床铺草里,悉悉窣窣拿出几张票子,交到长顺手里,说:“拾元一张,共五张,加起来伍拾元钱,你数一下,早点还给我。”
太阳一出来,长顺就来到村东的金根家。金根还在睡懒觉,他老婆刚好在大门口扫地,他对金根老婆说:“你把金根叫起来,我找他有事!”
过了一会儿,金根伸着懒腰出来了,金根说:“主任找我什么事?”
长顺说:“听说你在城里有熟人,想叫你去城里买几十斤缆绳,我去山里赊几块跳板。”
金根说:“我城里是有熟人,可是买缆绳也要花钱,没有钱,我可买不来。”
长顺掏出钱递给金根:“这里有五张票子,每张拾元,共伍拾元,你收好了,买了缆绳,记得开收据,合作社赚了钱,马上报账,我好还给人家。”
金根接过钱,揣进上衣口袋,拍了拍说:“有钱好办事。”过说边拉着板车出了门。
长顺这下松了一口气,高兴地说:“快去快回,社里急等着缆绳用呢!”
下午,长顺拉着新跳板回来了,不久,金根也拉着缆绳回来了。两样工具齐全了,社员鱼贯而上,开始下货。等在船上的货主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一个多月,码头上的工作一直没有停下来。长顺估算一下,发了社员工资,差不多赚了一些钱。
这天,长顺特意从金根门口过,见金根正在门口吃早饭,就说:“金根,你拿上收据,把买缆绳的账报一下。”
金根说:“我找出纳把账报了啊。”
长顺说:“你报了账,把钱还给我啊,我好还给别人。”
金根说:“我还你什么钱呀!”
长顺说:“上个月,我给了你伍拾元钱,让你进城买缆绳的钱。”
金根说:“你没有给我伍拾元钱呀,那些钱,是我借了三婶、五伯还有大哥的钱!”
长顺看金根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就说:“钱是我给你的,现在怎么变成了三婶、五伯还有大哥的钱呢?”
金根生气地说:“你家比我家还穷,你哪里来的伍拾元钱!”
长顺听了金根的话,打了一个激灵,明白自己中了金根的圈套,真是跳到丰水河里也难说清楚了。
长顺说:“反正那伍拾元钱是我给你的,你还敢不认账!”
金根把手里的饭碗往地下一摔说:“你现在当主任了,猴子的屁股红得狠,仗势欺人,明明是我借的钱,还说是你的钱!”
围观的社员越来越多,三婶、五伯还有大哥都出来作证,金根借了自己的钱,昨天己经还了账。
几个好心人过来说:“你说你给了金根伍拾元钱,可有什么人当面看见,是否立了字据?”
长顺说:“没有人看见,也没有立字据。”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说:“长顺,无凭无据,你就说人家借了你的钱!”
长顺说:“我对天发誓,我硬是给了金根伍拾元钱!”
金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对天发誓,收了长顺的钱,不认账,天打五雷劈!”
长顺也急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也对天发誓,我的确给了金根伍拾元,说了瞎话,就会天打五雷劈!”
两个人在地上跪了一袋烟的时间,天上还是艳阳高照,连一丝云彩都没有,更别指望下雨雷劈了。
长顺十分沮丧,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感到有人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肩头,回头一看,是丰水河区区政府的伍区长。
伍区长说:“长顺站起来,搞封建迷信是没有用的,等一会,我让公安局的同志来破案。”伍区长又对大伙说:“接上级通知,县里成立了航运公司,你们河湾码头合作社也马上要并入航运公司管理了。”
区里派来了有破案经验的公安同志,几天过去了,还没有破案。
长顺一气之下,辞了合作社主任的职务,他盼望着公安同志早点破案,能让自己干干净净进入航运公司。
丰水县航运公司很快派来了经理。
河湾码头合作社黑色字体的名称牌匾很快换成了丰水县航运公司河湾分公司。
长顺辞了合作社主任的职务,心里还是憋着一股气……
他又经常从家里躲在趸船里睡觉。老婆一觉醒来,发现长顺不见了,大清早,站在街巷里骂:“长顺个落水鬼,三更半夜不见人影,不知跑到哪家去操野屄了!”
几个小孩看她骂得手舞足蹈,跟在她旁边起哄。金根走过来说:“大嫂,你这样骂人不对呀!小孩听了,会学坏呢!”
几个小孩的家长闻声赶来,拿着柳条撵着小孩打。街巷里剩下长顺老婆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南丰、新干两地的蜜桔下树了,河湾分公司格外忙碌,每天都有手持介绍信前来洽谈运输蜜桔业务的人。经理接应不暇,想让长顺出来担当副经理。
这天,几个老人提着夜壶灯,又到趸船上找长顺。他们说了半夜的话,聊了半夜的天,长顺就像一个闷葫芦,没有吱一声。
一个老人叹了口气,说:“有一年,金根帮何东家跑船,船过险滩时,担心自己的鞋子被河水打湿,松了肩上的纤绳,货船迎浪而翻,东家损失了不少钱。何东家知道后,背地里对我们说,金根一双鞋值多少钱,我一船货值多少钱,打湿了他一双鞋,我赔他一双鞋,也就是个屁大点的事,可他的心被猪油蒙住了,早晚有牢狱之灾!”
又一个老人嗑了嗑旱烟杆,说:“奇了怪了,金根与你的闷肚官司不知要打到何年马月,你还是先挑起副经理的担子,免得金根又干出什么缺德事,把经理气跑了,我们河湾码头停了业,都去喝丰水河上的风呀?”
一个老人顿了顿脚,说:“以前的何东家治不了金根,公安的同志都来好几天了,现在公家还是治不了金根,难道天养坏人?”
长顺挪了挪身子说:“打更鸡都叫三遍了,您们早点回家休息吧。”
一弯新月挂在天空,月光的清辉洒在河湾里,一片清冷。
老人们提着夜壶灯,打着呵欠走下了船。
何东家眼看自己的伍拾元钱打了水漂,联想到自己的日子不如从前了,还出了这档子的事情,心里急得七上八下,又不能找人说理,真是打掉牙齿往肚里咽。
何东家的小女儿十七八岁,叫柳柳,脸色似芙蓉,腰身像柳枝。十里八乡不少未婚的英俊男人想娶她为妻,又担心她家的成分不好不敢上门提亲。
这天,经理把长顺和金根叫到办公室,让他们去趟县城,买一只马达回来,改装机械船。
女出纳看长顺和金根出了门,凑到经理跟前,说:“经理,你这是不知道,还是装傻呢?他们走在一起,还指不定会闹出人命官司呢!”
经理笑笑,说:“不会,不会!”
长顺拖着板车一言不发。金根讪讪地说:“长顺,你辞掉主任不当干什么?我想爬都爬不上,这下好了,我的计划全掉丰水河里——泡水了!”
长顺还是一言不发,金根又说:“我原来是这样想的,哄骗了你伍拾元钱,你当着主任有职有权自然会有办法从合作社里捞回来,谁想你是个骟头,才落得官财两空的结果!”
长顺还是一言不发,金根沉不住气,说:“哄骗你的钱,那是到了嘴里的肉,吐是不会吐还给你,要不这样吧,你狠狠打我一顿,你也消消气,我也可以躺在医院里拿工资。”
“你不打我,我给你指条明路,等一会,我们到了县城,你就说买马达的钱被街上的扒手扒走了。”金根说,“我帮你作证,全公司的人都会相信,经理也拿你没有办法,跑船的工人,赔不起东家的船。”
长顺脸色铁青,还是一言不发,金根也不多说话了。
马达买回来,县航运公司也派来了改装师傅。
一艘人工货船几天之后就成了“轰隆隆”的机械船,河湾分公司的老少船工都挤在岸边看新奇,每天像过年一样热闹。
柳柳也挤在岸边看热闹。突然觉得有人捏了一下自己的细腰,回头看,发现几个小伙子站在身后,脸腾地红了,扭头就往家里跑。
柳柳回到家,发现自己小褂子口袋里有一张纸,纸上写着:月上东边山,人约柳树林。
离码头不远,有一片柳树林,月亮爬上东边小山坡时,柳柳闪身进了柳树林。
一个小伙子一边朝她招着手,一边说:“这里,这里,我在这里!”
柳柳嗔怒道:“有话白天不好好说,夜里约人家干什么!”
小伙子说:“经理对我说,要我做好思想准备,过几天,我就要跟着师傅学开机械船,这一走还不知道多长时间才能再见着你呢!”
“你要走就走呗,我一个地主的女儿,可不敢高攀你!”柳柳说,“我也不想连累你家!”
小伙子急了,说:“柳柳,我对你是真心的,我可不管你是什么地主家的女儿,为了爱情,我什么都不怕。”
小伙子过来牵住了柳柳的手。
这天,经理把金根叫去了办公室,在坐的有公安局的人,还有县公司派来改装机械船的师傅,还有长顺。
金根落坐后,经理说:“金根,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到这里来?”
金根看看面前这么多人的架势,说:“知道,你们想审问我,要逼我承认骗了长顺伍拾元钱!”
公安局的同志接嘴说:“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既然你知道为什么找你,还不如自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得到一个宽大的处理!”
金根撇了撇嘴,说:“你们就凭长顺几句话,就认定我骗了钱,他有人证吗?我可有人证!”
公安局的同志拍了一下桌子:“你的事情我们全部掌握了,不要抗拒到底,否则,没有好果子吃!”
金根眼睛一横,说:“我相信党和国家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你们这是在诬陷我,我要去找伍区长!”
经理大声说:“柳柳,你进来一下。”
柳柳来到办公室,把金根如何如何瞒天过海哄骗长顺的过程说了出来。
金根冷笑一声,说:“柳柳,你怎么也如此诬陷我,我平日对你不薄呀!你一个地主的女儿,是不是想复辟想疯了,你这是要我们贫下中农受你地主家的二荐罪,吃你们地主家的二荐苦呀!”
金根看见没有人理睬自己,又说:“你们不能相信地主女儿的话,我有贫下中农阶级成分的三婶、五伯、大哥作证。”
公安局的同志说:“三婶、五伯、大哥,你们几位也进来吧!”
金根眼睛一亮,说:“你们来得好,你们说,我是不是借了你们的钱去买的缆绳?”
三婶说:“你是借了我们的钱,可是不是拿去买缆绳我们不知道,我记得你去买缆绳是阴历初一,那天我吃斋,还供了船神和祖宗的满饭,你借钱的日子是我吃斋的第二天,也就是阴历初二。”
金根生气地说:“三婶,你们肯定受了经理和长顺的挑唆,现在反咬我一口,你们的话听不得,更不能算数!”
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他冲金根说:“爸爸,你就如实坦白吧,我把你如何设计哄骗长顺伍拾元钱的经过全部告诉了我师傅和柳柳!”
金根大叫一声:“你个绝代鬼,怎么把老子出卖呢,老子还不是为了你们好!”
公安局的同志说:“金根这是逮捕证,赶紧签字吧!”
金根说:“我签字,我认罪,可是我还是不明白,长顺家比我家还穷,他怎么一下子拿得出伍拾元钱买缆绳呢?”
经理说:“长顺,你说说吧,当众说说这伍拾元钱的来历!”
长顺还未开口,长顺老婆发疯一样闯进办公室,她说:“我来说,我来说,长顺哪有什么屄本事存这么多的钱,都是我为了让他当好合作社主任回娘家央求兄弟姊妹借来的!”
办公室外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听墙根的人。
何东家站在人群后面,听了长顺老婆的话,点点头,默默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