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怜悯(1)
赵屋是一个建造得很美的村庄,村庄有三长排整齐的住房,盖着清一色的黑瓦,三排住房,屋顶一排排依次增高,而在同一排里,家家户户则屋顶一样高。住房两头,是油寮蔗寮,牛栏茅厕。所有的房子都是土砖墙,外墙粉刷了掺入稻草的沙泥。远远望去,黄墙黑瓦,古朴素雅。赵大勇家在最后一排,隔壁是辛生家,前面是聋牯爷家。赵驼背今天要去大塘埠卖红糖,此刻他正站在门前对着聋牯爷家的后窗大声喊:
“聋牯叔,借一个腰箩盖给我,我上圩用。”
只一会儿,一个腰箩盖就从聋牯爷家的后窗递了出来,“驼背大伯,你去上圩干什么?”一个稚嫩的声音问道。说话的是聋牯爷的孙子。“卖红糖,籴高价粮。”赵驼背说着走向聋牯爷家的后街沿去接那小家伙递出来的东西。那后街沿上,堆放着赵大勇家的畚箕垫笪花生槁粟米槁。书上说的高粱西坝人叫它粟米。
要卖的红糖已放进腰箩里,用一只大圆缽盛着。阳光从大门照进来,在私厅的地上投射出一个斜长的门形光影,一担腰箩就在这光影里。红糖在阳光下呈现出诱人的色彩。
赵驼背走了进来,把腰箩盖盖在大圆缽上。这是一个拥挤不堪的私厅。面积不大,两只大桶缸就占据了半壁江山。东西到处是,大桶缸上堆着小桶缸,鸭墼上架着石磨,石磨上叠着斗笠。进卧室的门口,堆放着禾锹锄头钢追,木肩杆竹肩杆,没有钩绳的扁担。带钩绳的扁担则横架在大门背后的墙桩上。砻钩、蓑衣、米筛、棕扫、角箩,篮子,鱼笱,铙子,熬芋禾用的竹箨,做番薯糟时烫坛子用的姜苗,见缝插针这儿那儿悬挂着。饭桌靠墙,围着三只条凳。进厨房的门口是饭架,饭架上没有饭甑,只有一只用来盛甜菜羹的深圆缽。好长日子没有吃过干饭了,饭甑早就洗干净堆在了小桶缸上。饭架下面塞着一些日用杂物,几张椅子矮凳挤靠着摆在地上。
西坝人的住房仅有两种式样,四扇三间,长间。四扇三间的格局是,整个房屋四扇栋墙构成三个单元。正中是私厅,私厅两边用土砖隔成四个单间,一间做厨房,三间做卧室。卧室私厅的上方攈楼。厨房里,隔墙砌到屋顶栋梁处,攈半边楼。长间的格局是,整个房屋两扇栋墙构成一个长条型单元。楼上无间隔,楼下用土砖隔成一个过道两个单间,灶砌在过道顶头。赵大勇家是四扇三间,只是他家的四扇三间仅仅是一个空壳子——没有攈楼,连楼梁都没有安放。大厅夜聊时阿三说为了籴高价粮家里的楼梁快撬光了,而赵大勇家根本就沒有楼梁可撬。
一只赖抱母鸡咯咯叫着从鸭墼里走出来,走到桶缸脚下趴在地上享受春日的阳光。
“这只麻毛鸡婆快醒抱了。是只好鸡婆,醒抱了要生四十多个蛋才会赖抱。”赵驼背说。赵驼背是一个黑瘦汉子,面相温和。长期生活在艰难困苦中的人一张脸容易麻木不仁,或充满暴戾之气,赵驼背不是这样,他那张脸永远那么温和。他背驼得非常厉害,整个身子看上去像一把曲尺。他本来个子还算高,但一驼背就显得矮了。这样的躯体是不便于干农活干重活的,譬如挑担,常人是用肩而他得用背。用背怎么挑得起重担?挑担时转肩,左肩右肩相换,常人灵活自如,而他就万分艰难。而偏偏他又是一个勤恳的人,什么活都干,眼下这个四扇三间就是他年轻时拼死拼活做起来的。祖母经常说起当年做房子的事,说半夜三更,黑魊魊的,冷飕飕的,全村庄的人都在睡觉,而他起来了,披一件棉袄就到了砖田里,在月光下修起土砖来。土砖干燥了,他咬紧牙关一口一口挑回来。今天要去上圩,赵驼背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便衣,便裤。便衣很旧了,换了肩头;便裤也旧了,但没有打补丁。正宗的便裤,大裤腰大臀围深裤裆,穿在身上前裆处掖着一大坨布。他打着赤脚。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打赤脚也不会冷了。
赵驼背的妻子弯腰扯着箩绳,说,“蛮扎实。箩绳冇问题。”
“冇问题,放心。我早扯过了。”赵驼背说,“铁勺带了。不带上铁勺冇东西搲糖。换一根扁担,你去把那根平直的拿给我。手上这根不太好,两头翘。一不小心就打翻。”
“是呀,糖倒出来了捡不起来。”妻子说。
“我看还是你妇娘去更好。你驼背,回来时东西多了担不起。”母亲说。
“哎呀,娘,我驼背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几十年了,重得多的东西担了千千万。我去好。她底分高,去出工能比我多赚工分。”
两个孩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女孩说,“爸爸去上大塘埠呀。”
“是呀,上大塘埠。”赵驼背笑着回答,“你才七岁,怎么知道今天是大塘埠逢圩呢?”
“西坝圩二五八,大塘埠三六九,昨天逢了西坝圩,今天就是大塘埠逢圩。”女儿说。
“哎呀,妹俚越来越懂事了,二五八三六九都晓得了。”祖母在一旁夸奖。
“爸爸,上大塘埠要买点东西回来吃,买糖子。还要买几个米果,油炸米果。”女儿说。
“好,买糖子,买米果,油炸的。”赵驼背随口答应。
“爸爸,我也要油炸米果。”男孩说,“你要挑大的,大的五分钱一个,小的也是五分钱一个,你不要那么笨,到摊子上随便拿几个就走。要挑,你不晓得挑就是笨。”
祖母听了笑着说,“你爷佬晓得挑,你爷佬不笨。老崽,你真是灵气,晓得这么多事情。”
男孩偎在祖母怀里,祖母慈爱地抚摩他的小手,“老崽,你才四岁,就这么灵气,长大了做官坐府。”
赵驼背挑起腰箩走出家门,一只腰箩里装着一大缽头红糖,另一只是空的。为了礅头,不让扁担两头重量相差太大,空腰箩里放了一口土砖。走到大樟树下,逄屋人竹山人从后面赶了上来。她们也去上圩,一个扛着肩杆,一个担着团篮畚箕。赵大勇在不远处的田埂上铲鱼草,低头弯腰两手握着禾锹细心地铲。春天新长出的鱼草青翠肥嫩,禾锹铲过便弥漫起青草特有的香味,柔和,沁人心脾。今年赵大勇家拈阄拈到了一口鱼塘,辛苦一年可以挣些工分。他家是超支户,挣再多的工分都不能从生产队领到半分钱,但多挣工分可以少超支,还可以分到一点粮食。生产队的稻谷按人头分,但是番薯高粱蚕豆豌豆这些杂粮会拿出一部分来按工分分。
“庆富叔,大勇老弟真勤恳呀,刚吃过早饭就出来铲鱼草,饭都还在喉咙里。”逄屋人说。赵驼背名叫赵庆富,庆字辈,名富。
“赵屋冇更勤恳的后生了,吃了早饭铲鱼草,吃了午饭补畚箕,傍晚收了工挑水兑尿浇菜,一天忙到晚,手脚冇一刻停,女的一样。”竹山人说。
“爸爸,你比不得人家,籴了高价粮担不起,一路上要多歇几肩。”赵大勇在远处大声喊。“好——”赵驼背长长地回答了一声。赵大勇还是喊:“回来时让人家先走,你不要赶,一个人在后面慢慢走。”
一路上都是初春景象,犁耙过的水田春水汪汪,燕子在低空飞翔。苦楝树开花了,枝横叶疏的青翠中泛着星星点点的浅紫,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苦味。苦楝树那浅紫的碎花很典雅,很高贵,也很忧郁。赵驼背一行人边走边聊,“有人聊天路途短”呀。
“庆富叔,你真会精打细算过日子,家家户户的红糖过年都吃光了,做糖炒米,做糖炸果,你还留着,今天就作大用了。”逄屋人说。
“冇办法,一大家人,人多嘴多,张开嘴巴就要吃饭。”赵驼背嘴上这么说,但心里感到自豪,为自己的未雨绸缪自豪。去年过年,他坚持不做糖炒米,不做糖炸果,只炒几块烫皮几块番薯片装盘子,客人来了端出去。这样既省下了米又省下了糖,春荒时红糖可以换来几日口粮。
“庆富叔,你山歌唱得好,唱只山歌来听。”竹山人说。
赵驼背今天心情好,一句也不推辞,运了运气便唱了起来。他驼背,唱歌也直不起腰来,只能低着头向着地面唱。尽管那样,他的歌声还是清亮动人的。他唱的是西坝商调山歌:
有女莫嫁老虎坑,
山坳高高水又冷,
挑担石灰要半天,
六月棉袄穿在身。
“庆富叔,你不能挺胸昂头,山歌都唱得这么好,如果不驼背,挺起胸,昂起头,会唱得更好。”逄屋人说。赵驼背听了脸上显出骄傲的怡然自得的神情。听了赞扬他又唱了一曲。他驼着背向着大地放歌,大地最能听懂他的歌声:
山头高高雾茫茫,
八九点钟冇太阳,
辣椒茄子不开花,
餐餐芋禾萝卜干。
“庆富叔,你唱老虎坑不好,累得苦,蔬菜都冇吃,一把芋禾都要走到山下来买。我哇老虎坑蛮好呢。有烧草,不像我们,薪炭,煤炭,松毛,柴禾,都要上圩买,要愁钱还要讨累。他们有烧草,有米吃,还有米粜。”竹山人说。逄屋人马上表示反对,“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也吃不饱。她们粜的米,都是筷子头上抠出来的。卖了货换点钱,买几斤盐,扯几尺布,远路迢迢担回去。”
“老虎坑人耘田不挑水粪,而是挑石灰,怎么这样呢?”竹山人说。
“她们的田是冷水田,冇石灰就冇收成。”赵驼背说。
“她们不点洋水灯,点松光柴,灶前熏得墨古大黑。”逄屋人说。
“有松光柴点蛮好,不愁冇钱舀洋水。”竹山人说。
“蔬菜都种不到,可怜呢。一把发臭了的酸菜,我们这里送人都冇人要,他们买回去,当作宝。”逄屋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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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怜悯(2)
有人聊天路头短,三人不知不觉就到了渡口。迈步走过一块跳板,他们上了渡船。渡船上早就有了八九个人,猪笼鸭笼肩杆畚箕箩筐摆满了船舱。乡里乡亲的互相熟悉,大家微笑着打招呼。
平屋的平队长踩着跳板上船来,肩上挑着一只铁锅。“春荒时节籴高价粮都冇钱,还要愁钱补锅头。不补又不行,锅底烂了,煮甜菜羹都漏水,哧灭灶里的火。”
“平队长,你这锅头冇漏啊,看不出来。”赵驼背说。
“有漏,放在大箩里看不出来。要举起来对着光看,那样就能看见一条缝,漏光。”平队长说。
“平队长,补了的锅头会留下疤不好用,炒菜时硌锅铲,还是买一个新的好。”逄屋人说。
“是呀,炒菜会硌锅铲,新锅头好用。可是买一个新锅头要几元钱,哪里去愁这几元钱?”平队长说。
在他们聊天的时候撑渡船的老人打了两声哦呵,见没有人来赶船,就竹篙往河岸一点开了船。
到岸了,搭跳板,下船。没人付钱。西坝人过渡是包年,一家人五角钱包一年,平时过渡不需要付钱。走过一段沙滩走上河岸,穿过田垄,翻山,下山,走过一块又一块横搭在溪流上的小木桥,大塘埠到了。在圩口上,逄屋人竹山人与赵驼背分路了,她们都是到卖烧草的地方去,扛肩杆的去买两把松毛,担团篮畚箕的去买一担柴禾。在岔路口逄屋人说:“庆富叔,你要小心戴红袖章的公家人,他们日日在圩上抓投机倒把呢。”
“我不怕,我有腰箩盖,盖住了他们不晓得我要卖红糖。”
甘蔗是我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红糖是我们辛辛苦苦熬出来的,该上交的,都按指标交齐了,我们自己只分那么一点点,可怜巴巴地省下来,卖了来度春荒,却成了投机倒把。赵驼背是一肚子的想不开。
大塘埠是信丰县最繁荣的圩镇,商贾云集,货物多,人流大。这一天天气好,艳阳高照,人们从四面八方像潮水一样涌了进来。圩镇里,鸡啼鹅鸣,牛吼猪叫,打铁破竹,讨价还价,各种嘈杂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滚滚山洪般喧嚣。空气中,充满人的汗臊味,牛尿鸡屎味,猪粪潲水味。赵驼背一只手紧紧抓住扁担一只手紧紧抓住箩绳走在拥挤的圩街上。道路两侧,竹笼竹筐一个挨着一个,大大小小,样式各异,里面装着猪条猪崽,鸡狗鸭鹅。一只猪崽被人看中了,买主把它从竹笼里抓了出来抱在怀里细细打量,而那猪崽却四腿乱蹬,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一只大白鹅绑了翅膀还想从竹筐里往外跳,它的主人毫不客气狠狠地踩它一脚。圩街两旁是骑楼。骑楼是江南圩镇的典型建筑,楼上部分是住房,楼下部分前面是过道后面是店铺,家家户户的过道一一衔接,遮阳又遮雨,可以走人可以摆摊。今天逢圩,过道上挤挤搡搡。那卖狗皮膏药的说着一口广东话,唾沫飞溅,手舞足蹈地宣传他的祖传秘方;那算命看相的也说广东话,胸有成竹蹲在地上静静地等着顾客上门。阉鸡摊围满了人,修伞补雨鞋的忙个不停。卖蓑衣斗笠的摊子上好几个人在挑挑拣拣,卖鱼笱的摊子上堆着大大小小的鱼笱,小的一尺来长大的快顶着楼板。炸米果卖的老妇人聚精会神地操作,她要用最少的油炸出最多的货。补缸补铁锅的满手满脸是黑灰,不厌其烦地做着解释,“老表,你放心,两寸长的裂缝我绝对不会敲出八寸长来多算你的钱,伤天害理的事我从来不做。”店铺里,人头攒动生意兴隆。木器铺,竹器铺,陶器铺,铁匠铺,一家接着一家,都卸了铺板门洞大开接待八方来客。木器铺里,饭甑矮凳锅盖条凳车页龙骨,应有尽有。竹器铺里,筲箕饭捞筅帚,簸箕米筛魄篮,畚箕箩筐垫笪,堆着挂着靠着,每一件都新崭崭,散发着竹子的清香。陶器铺毫不逊色,水缸沙锅饭缽晒缽大坛小罐,刚出窑,用手指轻轻一敲便铿锵有声。铁匠铺里,镰刀菜刀铙子丁耙,禾锹锄头炮钉门搭,摆了一地。炉火通红,风箱呼呼响,师徒两人挥汗如雨,“咚嗒”声震撼屋顶。赵驼背几乎每个店铺都瞟了一眼,这些东西如果有钱是应该拣几样回去,家里许多器物都用冓了,用烂了,该换新的了。
赵驼背来到一家饭店门口,时间还早,进出饭店的人不多,一个母亲带着三个儿女站在那里特别显眼。她们肯定是县城下放到乡下来的,一家四口都穿得干净整齐,身上没有一个补丁。但是不像县城大街上碰到的城里人,那母亲是一脸愁容,三个孩子则是一脸茫然。最大的是女孩,手里握着一根肩杆,穿在身上的长裤短吊吊的,裤脚高出脚踝四五寸。她细皮嫩肉,看样子就知道从来没有劳作过,一根肩杆握在手里都生硬而别扭。恐怕又是一个落难的家庭,要不十四五岁的城里姑娘怎么会穿那么一条短吊吊的裤子呢。看那母亲也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女人,若没有遇上什么大事,她至少会找两块布把女儿的裤子接长裤脚来。“唉,造孽。”赵驼背一声叹息。
饭店的斜对面是供销社,大门不是很大,可是里面大得很,柜台一长溜又一长溜。扁担锹把犁头铁锅,钢笔本子毛巾胶鞋,做油纸伞的桐油,放勾铳土炮的铁砂火药,都在里面卖。还有专门的柜台卖饼干糖子。回家时要记住进里面去买五分钱糖子,五分钱三颗,母亲一颗,妹俚一颗,最小的崽一颗。屋场里的小孩每次吃完糖子都会把花花绿绿的糖纸收藏起来,高兴时拿出来和左邻右舍的小孩比,哪一张更好看,哪一个又收藏了新花样。冇钱,今天买了糖子就行,油炸米果以后再说吧。
“我们的红糖,上交给供销社,价钱低得可怜,他们做成糖子,卖给我们,却那么贵。”赵驼背喃喃自语。
供销社的窗户下靠放着几辆旧独轮车,这车子家里需要。有了独轮车就可以去雷公山买煤炭,推着回家,比在大塘埠买担着回家省钱省力气。赵驼背走近去问了个价钱,小木轮的瞎眼车十四元,大木轮的牛角车四十五元,太贵了,永远买不起,他转身走开了。
从一条巷子拐出来,赵驼背来到另一条圩街上。这条圩街很宽,但两旁没有骑楼,只是普通的四扇三间,里面住人,不开店。这里是大宗货物交易的地方,两侧摆满了柴禾薪炭松毛松果灰煤块煤。柴禾用柴架子装着,薪炭松果装在大箩里,一大捆一大捆的松毛放在地上比人头都高,装灰煤的麻袋解开了口以便顾客验货,块煤在阳光下闪动着银亮的白光。走过圩街,赵驼背走向一个偌大的空坪。空坪边上有人在卖楼梁卖窗户,楼梁斜搭在人家的墙头,窗户随意丢在墙根。那楼梁那窗户刚从墙上撬出来,原来砌在墙砖里的部分新的一样,杉木花纹清晰可辨,而外露部分则烟熏火燎墨墨黑。一样东西映入赵驼背的眼帘,他心头一惊,卖棺材籴高价粮。那棺材刚抬来,麻绳都没有卸掉。
空坪中央是牛市,黄牛水牛,牛牯牛牸,这里一头那里一头拴在地上的木桩上,牛倌佬腋下夹一把雨伞静静地蹲在旁边。但现在这里更多的是所谓投机倒把的人,他们混在牛群中,叉口袋里是米,农药瓶里是花生油,大箩腰箩你掀开盖子一看,是稻谷,是红糖,是番薯粉,是番薯片番薯渣。粮棉油糖国家统购统销,农民生产出来的这些产品,按政策自己只能分到一点点,剩下的必须悉数上交。农民在圩场上交易这些产品,不管是真正倒卖来的,还是按政策分给自己的,都属于投机倒把。投机倒把被抓住,货物没收,钱款也没收。
赵驼背在牛群人堆里物色好一个位置放下了肩上的担子,两只腰箩紧挨在一起。红糖依然在腰箩里,盖着盖。他扁担竖在地上用手握着站在一头老牛旁边,红糖就在他脚边。他向四处望了望,到处都有人,有讨价还价的,有过秤的,有数钞票的,有把货物往自己箩筐里倒的。每一个人都分外警觉,眼珠骨碌碌转,防备着那些臂戴红袖章的公家人到来。为了打击投机倒把,圩镇上成立了由工商税务公安等人员组成的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打击办的人员都在臂上戴一个写着“检查”两个字的红袖章。众人的警觉使赵驼背感到一种很大的威胁,他握扁担的手都有点颤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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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怜悯(3)
运气不错,没等上多久赵驼背的买卖就做成了,红糖已经用铁勺搲进买主的晒缽,大圆缽放回了腰箩里。
“这里三十元,你找我五分钱。”买主把一大叠皱巴巴的纸币塞到赵驼背仍然有点发抖的手里,赵驼背往手上吐了点唾沫一张一张数起来。
“公家人来了!”有人大声喊,紧接着又是一声“公家人来了!”
空坪上顿时炸开了锅,人们捡起自己的东西赶紧逃窜。“五分钱你不要找了。”买主抱起晒缽跑起来,他人高马大跑得飞快。赵驼背停止数钱,慌乱中挽起箩绳拖着扁担也跑起来。他驼着背没命地跑,两只腰箩在他大腿边晃荡,扁担的另一头在泥砂地上拖出卡卡卡的响声。
满空坪都是惊慌失措的人,只有不谙人间苦楚的黄牛水牛悠悠然站着反刍。一个卖米的,正在过秤,慌乱中秤钩钩破了叉口袋,里面的米悉悉索索往外漏。他顾不了那么多,背起叉口袋就往人群密集的地方跑,地面漏下一条白花花的米线。一个老妇人逃窜中跌跤打破了农药瓶,花生油在地上流淌,她不跑了,坐在旁边号啕大哭。卖棺材的抬着货物气喘吁吁地跑,卖楼梁卖窗户的扛着他们的货物转眼就不见了。那些公家人,脱下红袖章,跟千千万万普通人毫无二致,是普通人一样的四肢普通人一样的面孔,可是在今天的大塘埠,在那些所谓的投机倒把分子眼里,就是虎狼来了。
赵驼背躲进了一家铁匠铺,师徒二人正在挥锤打铁。他惊魂未定,全身颤抖起来,心猛烈地跳,咚咚咚响,比那徒弟打铁发出的“咚”声还要响许多。
许久过去了,没有戴红袖章的公家人追进来,没事了。老天保佑,钱保住了,我这钱可是全家人的活命钱呀。他开始检查随身什物。扁担还在,两个腰箩,借来的腰箩盖,大圆缽,铁勺,一切都在。谢天谢地,刚才躲日本鬼子一样没命奔跑却没有跌跤,跌跤跌破了大圆缽可是好几元钱哪。
把钱数一数。他手伸进大口袋里,脸色霎时变了,空的,什么都没有!他感到全身的皮肤都被芒刺刺痛着,额头发烫,鼻尖冒汗,心跳得更快了,连呼吸都急促起来。他上下四个口袋都搜了搜,只搜出了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几角找零钱。刚才卖红糖的钱确凿无疑没了,他脸色煞白死人一样。
也许是那叠钱没放扎实,跑动时从口袋里抛出来了;也许是混乱中被贼佬搜了口袋,一把就搜了个精光;也许是慌乱中那钱压根就没来得及放进口袋里,就捏在手里没命地跑,跑着跑着什么时候松了手自己都不知道。反正,冇了。回到家里怎样向母亲妇娘交代,还有几个儿女。去年过年母亲妇娘都哇至少要做几块糖炒米,老老小小一大家人,冇糖炸果,冇糖炒米,只几块烫皮番薯片,哪里像过年,自己却坚持要把红糖留下来春荒时卖掉籴高价粮。现在好了,籴高价粮籴高价粮,拿什么去籴高价粮呀!
赵驼背腋下夹着扁担手臂挽着腰箩神情恍惚走出铁匠铺,他都不知道担子要挑在肩上才好走路了。他没有往回西坝的方向走,他不敢回家。他走向上铁石口的方向,走出圩外蹲在一棵大树下。这里遇不见熟人,他要一个人呆着。
不知呆了多久,眼前的过路人越来越少。总蹲在这里于事无补,他站起身挑起空腰箩往回走。
他神不守舍不知不觉来到了空坪上。空坪上是一片空了,只两条黄牛站在那儿反刍。地上漏落的米线被人扫走了,连同地面的沙土一起扫走了。那打破油瓶的地方,残留着一个浅坑,渗到了油的泥土都被人挖走了,连一点湿漉漉的油迹都没留下。
他走进了供销社,目光呆呆的从卖糖子的柜台前走过,营业员木木地站在柜台后面,好像眼前根本就没有走过去赵驼背这样一个人。司空见惯浑间事,也许,在这个圩场上,她见多了被红袖章追赶收缴得身手空空的人,心里的怜悯早已用光,再也拿不出一丝一毫了。
大樟树下一大群小孩。每当远处出现人影,他们便引颈而望,看是哪家的大人回来了。他们盼望逢圩的亲人带好吃的东西回来。坳背嫂大炮哥走过来了,几个小孩高高兴兴跟在箩筐后面回家去。上大塘埠的人陆陆续续出现在远处,走到大樟树下,带走了一个又一个小孩。大樟树下小孩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两个,赵大勇的妹妹和小弟弟。她们依然高兴地等着,她们习惯了,驼背的父亲上圩下城都是最后回来。
“老弟,你哇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有糖子,有油炸米果。”
“我猜只有糖子,冇油炸米果。”
“有油炸米果,爸爸答应了的。”
太阳就要落山了,赵驼背终于在远处出现了,“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姐弟俩高兴地跳起来。
赵驼背越走越近,姐弟俩发现今天爸爸不像往常,往常爸爸老远就叫着她们的名字了,而且还会加快脚步。今天,爸爸是默不作声,两脚沉重,就像犯了事怕挨打的孩子不敢回家。
爸爸走到姐弟俩身边了,哭丧着脸。腰箩轻飘飘的,一只盖着盖,一只空着箩底。姐弟俩知道没好事,不再作声,默默跟在爸爸身后回家去。
母亲坐在矮凳上号啕大哭,从嘴巴里抠出来的钱,说没就没了,她无论如何受不了。她的哭声是那么辛酸苦楚,每一声都是从震颤的身心中迸发出来。她捶足顿胸,拳头雨点般击向胸口击向大腿。她涕泪俱下,滚滚眼泪湿透了衣襟,鼻涕一把又一把往凳脚上抹。她边哭边号,唱歌一般,一个劲数落自己命苦,嫁了一个驼背赵庆富。这男人只当得了半个人,还冇一点用,连卖红糖的几块钱都看不住。驼背佬呀,不管是掉了还是偷了,都是你冇用!
祖母坐在靠背椅上,流着泪,默默地把最小的孙子抱在怀里。小孙子自己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还懂事的用小手抹去祖母眼角的泪水。父亲坐在饭桌旁,一脸哭相,他没了任何感觉,坐在那里就像一尊泥菩萨。
赵大勇走到母亲身边劝她别哭,不要钱丢了又把身子哭坏了。可是母亲不听劝,依然伤心地哭号:
“偷钱的贼佬,你心肠太黑了,一个驼背佬的钱你都偷!”
“偷钱的贼佬,你吃了我家的活命钱会黄肿大肚!”
“天老爷,你瞎了眼,我家这么苦你都不晓得,饭都冇吃!”
“天老爷,你要睁开眼,要可怜可怜我这家人。”
长久以来一直把苦严严实实包裹在心中的母亲,遇到丢失巨款这毁灭性的打击,绝望的心情放任了她隐忍已久的哭诉,唱歌一般,向着视万物为刍狗的苍天宣泻。
赵大勇在母亲身边站着。也许她在泪眼中见大儿子在旁陪着心里会好受些。站了一会儿赵大勇想起该去干平日里母亲干的活,就拿起一把锄头去扒鸭墼灰。他扒了满满一畚箕鸭墼灰,从房间里提出半桶尿,放进一把尿觥,然后走到厨房里去拿水桶。他把所有的东西整理成一个担子,挑上肩头就到菜地去了。他本打算带上大弟弟一起去,大弟弟比自己小两岁,十五岁了,也该帮家里多干点活了。可是大弟弟一直没露面,他又不知道躲到哪里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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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怜悯(4)
暮色中赵大勇走在去菜地的路上,他想起了过去教室里的一幕。语文老师手拿课本,声音沉重地念:“孔子过泰山侧,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黑板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哭”, 语文老师点着它说:“哭,上面两个口,是两个眼睛,大上面一点,代表眼泪,大指大声,大声诉说冤苦,拖长音调大声诉说,唱歌一般。所以,这个哭不是现在你们看到的小孩的哭,只有眼泪,只有抽泣,而是乡下妇女的哭,带唱的哭,眼中有泪,口中有声,一边落泪一边诉说。在泰山脚下的荒山野岭中,那妇人面对亲人的累累坟头,哀痛至极,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唱歌一般诉说着自己遭受的无边冤苦,哭得天昏地暗……所以,极度哀痛中,哭如同唱歌,就是唱歌……鲁迅先生说,‘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其实,在痛中,就可以长歌,就会长歌。”语文老师所说是对的。处于极度哀痛中的母亲,唱歌一般的哭诉,不就是长歌当哭吗?
母亲哭得昏天黑地,号得嗓子都沙哑了,门外巷道里,几个小孩远远站成一排看热闹。不停地有大人从门口阶沿上走过,大家都淡淡劝一句“驼背嫂,不要哭了。”赵屋人看多了悲恸欲绝的事情,知道怎样劝都无济于事,所以只淡淡劝一句以示安慰。许多人走过后又叹气道“哎,真是可怜。”
竹山人挑着一担尿桶大骂着从门口阶沿上走过,“公家人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施屋人走进私厅里,端一只矮椅坐到赵大勇母亲面前,“驼背嫂,不要哭,‘天上有星地下就有路,有几颗星就有几条路’,冇米了拿米升来,到我家量一升米先吃着。今日大塘埠辛生他爸又背了一根寿木去,籴了米回来。”
第二天早晨,天气突变,气温骤降,天色没有往常明亮,黑云在天边堆了起来。风向也变了,昨天是和煦的南风,今天是寒冷的北风。吃过午饭,下起雨来了,阴森森的寒风裹着细雨吹过屋顶,鬼哭般呼啸。下午,没有听见队长的出工哨声,冷雨天,工夫不紧,队里不出工。
冷风冷雨湿黄昏。傍晚时分,祖母抱着小孙子坐在靠背椅上,妹妹坐在矮凳上靠着祖母。父亲和母亲呆在他们的房间里。母亲昨天哭号到半夜里才停声。呼天抢地又有何用,人间的苦难太多,天老爷忙不过来。大弟弟和二弟弟在他们房间里偎被子,坐在床头腿上盖一条烂棉被。两人静静地呆着,没有像平日里那样嬉笑打闹。赵大勇在厨房里忙,烧把火把潲泥温热。
“大勇,烧热了加两把粗糠,潲水煮干番薯藤不加糠,猪不喜欢吃。”祖母在私厅里说。
喂完猪回来,把那只冓潲桶放回厨房,赵大勇坐到饭桌旁。那只每次都是最晚回窝的麻毛母鸡慢腾腾的走进鸭墼里。鸡没喂,鸡会自己在阴沟草地找食。只喂了猪,猪不喂不行,饿坏了长不大。家里靠养猪赚点钱,用来籴粮扯布买烧草舀洋水,所以猪受优待。古希腊哲人苏格拉底说,做猪比做人幸福。确实。人会饿肚子,猪不会。家里没有养狗,即使养了春荒时节也不会喂。狗不喂不要紧,从没听说狗有饿死的。赵大勇很想养狗,他曾经看中了辛生家一只狗崽,施屋婶还说要便宜些卖给他,但父亲精打细算不肯养。狗总要吃点东西,不如拿去喂猪。
厨房门口的饭架空荡荡的,那只深圆缽没有端出来。空空的缽头端出来有什么用,现在连甜菜羹都没得盛了。甜菜已过了生长旺季,摘过一次新叶很难长出来,即使不停地浇尿也是徒然。你手握尿觥站在土埂上,望穿秋水它也不长。过了季节甜菜羹都不是想吃就有吃了,全家人不吃晚餐黑灯瞎火上床睡觉,这样的日子又到了。
风更冷了雨更密了,私厅里越来越暗,鸭墼里不时传出几声鸡鸣。是呀,“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祖母站了起来送小弟弟进房间睡觉,妹妹跟在后面。小弟弟一边走一边回头望着那空空如也的饭架,年仅四岁的小孩渴望食物的眼神让人揪心。
赵大勇也睡在床上了,他和祖母睡,一人睡一头。祖母把脱下的衣服盖在他脚上,又处处压严实。
肚子饿,睡不着也睡不暖。临睡前喝了一瓢冷水,肚子咕噜咕噜叫,一阵阵抽搐。书上那“饥肠辘辘”几个字一定错了,要写成“饥肠咕噜”才对,饿了即使不喝冷水肚子也会咕噜咕噜叫。西坝土语“饿醪醪”真是说对了,饥饿难忍时,肚子里就会发出醪糟发酵时出现的声音,“咕噜”,“咕噜”。
赵大勇直挺挺躺着,任凭肚子咕噜咕噜响,脚棍冰凉冰凉的,头昏昏眩眩。总想吃东西,想吃一碗热热的甜菜羹,半碗也行。寒风呜呜从屋顶吹过,凄厉的风声一直吹进他心底深处,眼泪止不住滴滴涌出,润湿一片枕席。
一缕阳光照进辛生家私厅里。私厅宽敞干净,泥地上还留着高粱穗扫帚扫过的痕迹。私厅里只辛生一人,他走到饭架旁,打开饭甑看看,小声说道,“狗舔得一样干净。”他把饭甑抱了起来,半个头伸了进去,努力地长长一闻,说道,“好香呀!”放下饭甑,又加上一句,“空饭甑都好香。”他走到私厅门口,一只脚刚迈过门槛又收了回来。他走回饭甑边,打开盖,抱起饭甑,再次把半个头伸了进去,努力地长长一闻,说道,“真的好香!”他放下饭甑,若有所思站了一会儿,便向那土砖砌成的楼梯走去,蹑手蹑脚上了楼。
施屋人从外面走了进来,听见楼上有响声,像是老鼠在咬东西,也蹑手蹑脚上楼去。
原来是辛生在偷东西吃,一只手正在装满草木灰的大箩里翻动,草木灰里养着番薯种。
“家里做种的番薯你都偷来吃呀!你吃冓吃绝!今年家里不要栽番薯了?”
“肚子饿醪醪。”
“只你一个人肚子饿醪醪?我们不饿醪醪?你就是一个死吃鬼,又死吃,又懒做!你连妹妹都不如,吃过饭,你一个妹妹拿起扫把扫地,一个妹妹操起锄头下地干活。你什么都不做,躲在家里偷番薯种吃。”施屋人跟着辛生从楼上骂到楼下,骂声越来越高。
“娘呀,你骂人小声点好不好,让人听见了多难为情。”
“你还知道难为情?偷番薯种吃不难为情?”
“唉,肚子饿醪醪,一时就顾不得那么多了。你也晓得,家里整天吃稀澥澥的东西,捞不到几颗米。早上我接连吃了五大碗,肚子鼓胀还一点不饱。好不容易中午吃餐干饭,可是一人只有大半碗,塞嘴角都不够。饿得慌,糊里糊涂才想偷一根番薯种吃。”
施屋人不听他的解释,还走出大门站在阶沿上向邻居数落起来,死吃,懒惰,凡事推给妹妹做,刚吃完饭就偷番薯种吃。
“施屋人,你发那么大的火干什么?辛生还年纪轻,死吃懒做不要紧。年轻人就是这样,年纪大了会懂事。王书记年轻时不是这样吗?死吃,身上的铜毫子过不了夜,非要舀一碗水酒吃掉它才了事;懒惰,种田田生草。可是现在,比谁都活得好……”赵大勇祖母坐在自家门前的阳光里补衣服,放下手中的针线说道。
辛生祖母撑着拐杖老态龙钟从外面回来,边走边说:“造孽,造孽。后生饭量大,放下饭碗转个身又可以吃下三碗饭。辛生呢,就是后生,什么都想吃,什么都冇吃,餐餐都吃不饱。施屋人,不要骂他,辛生可怜,不要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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