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海雾里的邮戳与褪色的蓝

海雾漫进青石板路时,我正在修表铺帮老头整理零件。雾是从凌晨三点开始浓起来的,先是像层薄纱裹住远处的海平面,再顺着巷弄的褶皱往里爬,把石墙的轮廓泡得发虚,把晾衣绳上的白衬衫变成团模糊的灰,最后连修表铺的玻璃窗都蒙了层水汽,外面的世界成了幅没干透的水墨画,笔尖的晕染还在慢慢扩散。

老头的修表镜对着窗台上的微光,镜片里的游丝泛着银白的亮,像根被拉长的月光。他的手指悬在镊子上,突然停住,镊子尖的齿轮悬在半空,像只停在半空的甲虫:“这雾,十年前也有过,浓得能攥出水来,阿秀就是在这样的雾里走的。”

我捏着枚黄铜齿轮的指尖顿了顿,金属的凉意顺着指缝往上爬,像触到了雾里的冰。齿轮边缘的齿牙硌着掌心,每个小凸起都带着岁月的磨痕——这是从那台裂了缝的落地钟上拆下来的,老头说阿秀当年组装它时,特意在齿轮内侧刻了个小小的“秀”字,要对着光才能看见。

修表铺的墙角堆着些旧钟表,有的表盘蒙着蛛网,有的指针断了半截,像群沉默的老者。最上面那只马蹄表的玻璃罩裂了道缝,里面的红色秒针还在固执地跳动,只是走得忽快忽慢,像个喘着气的老人。“这是阿秀的第一只作品,”老头望着马蹄表,眼神在雾里变得朦胧,“那时她才十三,拿着我给的废零件,蹲在院子里琢磨了三天,拆了装,装了拆,最后让这表走起来了,就是不准时,快起来能把一天走成半天。”

窗外的青石板路已经辨不清轮廓,老太太的蓝布衫影子在雾里晃,像株移动的芦苇。她正往屋檐下搬腌海菜的坛子,坛口的白纱布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圆滚滚的灯笼,里面的海菜香混着雾的潮气飘进来,带着股微咸的酸,是海边人家最熟悉的味道。

“那年的雾更大,”老头用绒布擦着游丝,动作轻得像在抚摸蝴蝶的翅膀,绒布上的细毛粘在银白的金属上,像落了层霜,“浓得能把人整个裹住,五米外连声音都传不透。阿秀揣着个蓝布包出门时,我正在给落地钟上弦,她说‘爸,王伯的怀表修好了,我送过去就回来’,声音脆得像铃铛,谁知道……”他的声音突然卡住,喉结动了动,像有什么东西咽不下去。

窗台上的玻璃罐里,阿秀捡的羽毛在雾里泛着朦胧的白。最上面那根海鸥的飞羽特别长,羽轴上还留着她用铅笔写的小字:“雾天的海像块化不开的糖,甜里带点咸”。字迹被岁月洇得发虚,笔画却依然带着孩子气的活泼,每个勾都翘得高高的,像她没说出口的笑。

老太太推门进来时,带着身海菜的腥气,手里的搪瓷碗冒着白气,姜块在碗底沉沉着,像块块褐色的礁石。“喝口暖暖,”她把碗放在工作台上,雾气立刻在碗沿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碗壁往下滑,“这雾要到晌午才散,急不得。当年搜救队就是等雾散了才出海的,捞上来的只有王伯的怀表,表盖摔裂了,照片上的人还对着我们笑呢。”

我端起碗喝了口姜汤,辣意顺着喉咙烧下去,在胃里炸开团暖烘烘的火,把雾带来的潮意驱散了大半。老头从修表箱最底层翻出个铁盒,铁皮上的锁已经锈死,他用螺丝刀撬开时,“咔嗒”声在雾里显得格外清晰。里面躺着块裂了缝的怀表,黄铜的表壳磨得发亮,像块被盘了多年的玉,表盖内侧贴着张泛黄的照片,一家三口站在沙滩上,穿的确良衬衫的男人搂着戴头巾的女人,小女孩的羊角辫在风里翘着,像两朵倔强的向日葵。

“表修好了,就是照片粘不住了,”他用指尖轻轻点着照片里的小女孩,指腹的温度把雾气在玻璃上熏出个小小的亮斑,“王伯后来把它留给我,说阿秀的手艺不能白费。你看这机芯,齿轮咬合得多准,她总说‘修表就像做人,得把每个零件都摆对地方’。”

雾渐渐浓到化不开时,邮局的老太太踩着木屐来了。木屐敲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断断续续,像被雾掐断的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的蓝布帽檐上沾着雾珠,像串小小的珍珠,手里举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的边角被雾浸得发卷,像朵没开的花,邮票上的海浪图案在潮气里几乎要看不清,只有“80分”的字样还固执地亮着。

“刚从镇上邮局捎来的,”她把信封递给我,指腹的茧子蹭过我的指尖,带着常年握笔的粗糙,“地址写的是‘海滨供销社转交写诗的人’,邮戳是城里的,盖得糊里糊涂,像被眼泪泡过。”

信封上的字迹娟秀,笔画里带着点熟悉的眼熟,像在哪里见过。拆开时,信纸簌簌作响,掉出片干枯的紫花地丁,花瓣的边缘卷成细小的圈,像被谁用手指反复捻过。信纸上只写了三行字,墨水的颜色发灰,却依然清晰:“青石板路的牵牛花谢了吗?我捡到片羽毛,像你诗集里的逗号。——穿碎花裙的人”

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像被齿轮卡住的钟。碎花裙?红色发卡?寻人启事上的女孩?指尖捏着那片地丁,干硬的花瓣硌着掌心,像块不肯融化的冰。老头凑过来看,眼镜片上的雾水让他的眼睛显得格外大,他指着“的”字的写法:“你看这钩,阿秀写‘的’字总爱把钩拉得长长的,像条小尾巴,她说是跟邮局的李阿姨学的。”

老太太把信纸举到窗边,对着雾里透进来的微光看,信纸的边缘发毛,折痕处已经脆了:“你看这折痕,是从蓝布包里掏出来的样子,她总爱把信纸折成小方块,说省地方,能多装几块糖给城里的笔友。”信纸的右下角有个浅浅的印子,像枚模糊的邮戳,边缘的齿孔里卡着根细沙,带着海的咸,大概是从沙滩上带来的。

雾散时已近正午,阳光像把钝刀,慢慢割开雾的帘幕。青石板路的水洼里,倒映着被洗过的天空,蓝得发脆,像块刚敲开的蓝玻璃,里面还浮着几片云的影子,像没拧干的棉絮。我揣着那封信往海边走,帆布包里的诗集被雾浸得发沉,夹着的银杏叶标本边缘发潮,叶脉在光里像张细密的网,网住了些细碎的光斑,晃一晃,像撒了把星星。

滩涂的泥地里,白鹭的脚印像串小小的惊叹号,沿着海岸线一直延伸到雾散后的远方。有艘搁浅的旧渔船斜在沙里,船身上“海滨一号”的红漆被海浪啃得只剩“滨”字,右边的木头上刻着串歪歪扭扭的日期,最后一个是“2015.7.15”,和阿秀失踪的日子差了整十年,刻痕里嵌着的贝壳在阳光下闪着亮,像滴凝固的泪,在岁月里慢慢发光。

船老大蹲在船尾补网,手里的梭子在网眼里穿梭,动作快得像道银线,把白色的网线织进褐色的旧网里,像在缝补块破布。他的蓝布衫后背印着“海滨渔业队”的红字,大部分已经褪色成粉,只剩“海”字的三点水还清晰,像三滴没干的墨,在阳光下泛着暗哑的光。

“这船,十年前救过三个人,”他用牙咬断网线,唾沫星子溅在船板上,很快被晒干,“就是阿秀失踪那天,浪大得能把人掀进海里,船长拼了命才把船开回港,自己的腿被礁石划了个大口子,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的。他总说,那天要是雾小点,说不定能看见阿秀。”

渔网的破洞补好后,他把网摊在船板上晒,网眼在阳光下漏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那年的雾里,有人看见个穿碎花裙的姑娘往渔港跑,”他用脚踩着网的边角,防止被风吹走,脚底的老茧蹭着粗糙的木板,“手里的蓝布包被风吹得掀起来,露出块银闪闪的东西,后来才知道,那是王伯怀表的银链子,阿秀总爱把表链绕在手腕上,说晃起来像串小铃铛。”

我沿着滩涂往回走时,看见老太太和老头在捡贝壳,两个佝偻的身影在阳光下移动,像两株被风吹弯的芦苇。老太太的蓝布包里已经装了半袋贝壳,有的被海浪磨得只剩光溜溜的白,像块块鹅卵石;有的还带着紫色的花纹,像被撕碎的晚霞,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给城里的孙子攒的,”她举起枚心形的贝壳给我看,贝壳的凹处盛着点海水,晃一晃,阳光在里面碎成星星,“那孩子在视频里说,要把贝壳串成风铃,挂在窗边听海声。我说‘傻孩子,城里哪有海声’,他说‘奶奶,有贝壳在,就有海声’。”

老头手里捏着枚月牙贝,正用小刀往里面刻字,刀尖划过贝壳内壁的声响像在写字,沙沙的。刻完后他递给我看,里面刻着个小小的“秀”字,笔画里嵌着细沙,像粒藏在心里的痣。“等攒够了贝壳,就串成串挂在供销社的屋檐下,”他望着远处的海,海雾已经散了大半,露出片波光粼粼的蓝,“风一吹,就像她在说话,她小时候最爱听贝壳响。”

回到供销社时,邮局的老太太又来了,这次手里捧着个褪色的蓝布包,包角的补丁用的是种眼熟的碎花布,粉白相间的小花瓣,和寻人启事上描述的“碎花裙”一模一样。“在邮局的旧物箱里找着的,”她解开包上的蓝布条绳结,动作很慢,像在打开个尘封的秘密,“当年清理无人认领的邮件时收的,上面写着‘海滨供销社转阿秀收’,寄件人地址是城里的钟表厂,李师傅寄的。”

包里装着本《钟表修理入门》,封面的塑料皮已经开裂,像块干硬的面包,扉页上有行钢笔字:“赠阿秀,愿你修的表都能准时回家。——钟表厂李师傅”。字迹有力,笔画的末端带着点上挑的自信,是年轻人特有的笔迹。书里夹着张黑白照片,穿工装的年轻人站在厂房前,手里举着个刚组装好的座钟,笑容在岁月里发着黄,像片干枯的向日葵。

“李师傅是阿秀的笔友,”老头摸着书的封面,指腹的温度融化了纸页上的潮意,书脊的胶水已经松动,露出里面的线装痕迹,“她总说要去城里的钟表厂拜师,说那里有最复杂的机芯。这书她盼了好久,收到那天抱着书睡的,说梦话都在背齿轮的型号,什么‘19钻’‘21钻’,听得我直乐。”

书里的空白处,阿秀用红铅笔标着密密麻麻的笔记,“游丝要顺时针拧半圈”“发条不能上太满,留三分余地”,字迹里的认真像颗颗饱满的种子,在纸页上生了根。有页还画着个简单的座钟草图,钟摆下面写着“要让钟摆记住家的方向”,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嘴角的弧度和寻人启事上的女孩一模一样。

暮色漫上来时,我坐在供销社的屋檐下写诗,笔尖在雾后的潮空气里划过,留下淡淡的水痕,很快又被风吹干。老太太在院里翻晒海菜,绿色的菜干在竹竿上晃悠,像串串绿色的音符,散发出太阳晒过的暖香。老头坐在旁边的竹椅上修表,落地钟的“滴答”声与远处的海浪合着拍,像首没有旋律的歌,却有着最动人的节奏。

“其实啊,”老太太翻着海菜的手突然停住,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碰到海边,“阿秀走的前一晚,偷偷在我枕头下塞了张纸条,说‘妈,等我回来就教你认字,咱们一起读报纸上的诗’。”她的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听见,手指在围裙上比划着,“我到现在还认得那几个字,是她用红笔描过的,特别亮,就像……就像她没走一样。”

我把写好的诗读给他们听:“雾把海藏进巷弄时/蓝布包里的怀表/正在数第几个十年/贝壳在屋檐下串成风铃/每片都是未寄出的信/邮戳上的潮意/还没干透”。老头听完,从修表箱里拿出枚铜制的邮戳,是他年轻时在邮局帮忙时留下的,戳面上“海滨”两个字已经磨平,却依然能在纸上盖出个模糊的圆,像个温柔的句号。

“给你的诗集盖个章吧,”他蘸了点鲜红的印泥,在扉页上轻轻一按,印泥的红在纸上洇开,像朵小小的花,“也算阿秀看过了,她小时候就爱盖邮戳,说像给信盖了个家的印章。”

旁边的空白处,老太太用铅笔描了朵牵牛花,花瓣卷着,像个没说完的故事,花茎上还画了只小小的麻雀,正叼着片羽毛,飞向远方的海。

夜深时,海雾又悄悄漫了回来,这次带着月光的白,把青石板路照得像条银色的河。我躺在床上,听着落地钟的“滴答”与海浪的呼吸,它们在雾里交织,像场跨越时空的对话。帆布包里的蓝布包轻轻起伏,像个沉睡的梦,那本《钟表修理入门》的书脊在月光下泛着浅黄,书里的羽毛书签正夹在“游丝调整”那页,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人拿起它,用红铅笔在空白处写下新的笔记,字迹里带着小小的勾,像条快乐的尾巴。

窗外的风铃响了,是老头和老太太串的贝壳,在雾里发出清脆的响,像串流动的诗,每个音符都带着海的咸,带着时光的暖。我知道,有些故事永远没有结局,就像这雾里的海,永远藏着没说出口的话;就像那些未寄出的信,永远带着潮湿的邮戳,在时光里慢慢沉淀,变成生命里最温柔的重量。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带着这些重量,继续往前走,让每一步都踩出属于自己的诗行,在青石板路上,在海浪边,在每个平凡而珍贵的瞬间里,让那些被记住的,永远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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