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近十年没有回到老家。老家多认识妈妈,对我有些模糊的印象,多是打几声招呼,调笑几句。
直到一个尖利的声音:“哟,是小难啊,都成大学生了。女孩子,赔钱货,读书有什么用。我家那个啊,初中没读就去打工了,现在每月都往家里寄钱呢……”
那妇人大约四十多岁,化着浓妆,穿着黑丝袜,裙子短至腿根。叉做在门口,蕾丝内裤若隐若现。
我的记忆里实在找不到这个人。许是看我呆呆愣愣的样子,她不免有些动气,捏着嗓子喊:“贵人多忘事啊,连邻居都记不住了……”
“是,是。她多年没回来了,都忘了。”妈妈陪着笑,拉着我快步回家了。
“这是你英子姐,以后少往那边走,晦气。”妈妈嘱咐。
英子姐?真的是英子姐?
尽管我离开家乡时只有十来岁,可我不会忘了英子姐。英子姐是伯安叔的儿媳妇,不爱打扮。偏偏眼睛圆溜溜的,脸红扑扑的,笑起来像朵花,羡煞多少人。
乡里的女人,一爱八卦,二爱攀比。可英子姐不一样。她不爱往妇人堆里凑,总在自家门口做做针线活。被人打趣捉弄,也只是笑笑。
英子姐爱和我待在一起。英子姐会偷偷塞给我好吃的,让我试新织好的毛衣。她喜欢问我学校里的事,总说自己吃了没文化的亏,还说再苦也要送自己的孩子上大学。
英子姐嫁过来一年就生下女儿,伯安叔盼孙子,没少甩脸色。英子姐没母乳,公公婆婆也不管不问。
好在丈夫明事理,心疼妻子,便又找了份工作,拼命赚奶粉钱。虽然辛苦,但一家人在一起,和和美美。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女儿请满月酒的那天,他着急赶回家,出车祸去世了。
英子姐还未走出伤痛,伯安叔和伯安婶就开始盘算着留下她为自己养老。他们软硬兼施。一面拿儿子和孙女打感情牌,一面把肇事司机的赔款紧紧攥在手中,威胁英子姐:如果走了,拿不到一分钱。
大家劝她丢下这个烂摊子,远走高飞——她还年轻,可以再嫁。
丈夫尸骨未寒,女儿嗷嗷待哺,英子姐还是留下了。伯安叔这些年也攒下了不少钱,再加上赔款,一家人过得倒也安稳。
直到某天正午,大家都在午睡,被尖利的警笛声吵醒。乡里的人爱凑热闹,都聚到了英子姐家。
透过虚掩的房门,看到英子姐头发凌乱,衣不蔽体,身上一片红肿,警察在询问着什么。明眼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伯安叔僵着脸说,没什么,进了个小偷,都散了吧。
强奸犯很快被抓住了——那人是外地的,在这边做泥瓦匠,似乎是惯犯。但伯安叔一口咬定只是偷窃。乡里的派出所也懒得管事,只拘留了那个强奸犯几天。
乡里的人最爱八卦,以讹传讹,最后竟成了英子姐耐不住寂寞偷汉子,还把男人带到家里偷东西,把公公气得报警。
伯安叔好面子,恨英子姐报警让家丑外扬。越发觉得英子姐是个灾星,克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闹得家宅不宁。又不想赶走她,便变着法儿刁难她。
英子姐瘦了很多,肚子却一天天大了起来——她怀孕了,强奸犯的孩子。英子姐不敢告诉公公婆婆,只想着哪天偷偷上城打掉孩子。
事情还是被乡里的长舌妇说得人尽皆知。伯安叔气得拿拐杖打她,伯安婶骂她是贱人,孽障,狐狸精。英子姐跪在地上,躲也不躲,只是哭。
不知是谁替伯安叔出了个主意,把英子姐认作女儿,找那个强奸犯做上门女婿。这样生下的孩子还是伯安叔家的。
伯安叔当然愿意。他早就盼着抱孙子,家里三代单传,不能到儿子这辈就绝后了。
英子姐娘家也愿意。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们就怕这个累赘回门。
那强奸犯更是愿意,没费一分钱,就有了老婆孩子。
没人问过英子姐,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我那时虽小,但也觉得不妥,偷偷劝英子姐,不要孩子,出去打工,别回来了。她红着眼圈,木木地听着,过了好久,摸了摸我的头,说我还小,不懂大人的事。
婚礼简单地办了。那男人身材短小,皮肤黝黑,眼神猥琐。英子姐仿佛老了十多岁,曾经圆圆的脸蛋瘦的看不见肉,皱纹也爬上了眼角——她才二十六岁。
那时我们举家搬到市里,我又忙于学业,一别快十年,直到奶奶去世,我才回到老家。英子姐怎么会变成了这幅样子?
妈妈说,这是狐狸尾巴终于漏出来了。我自是不信的,向儿时的伙伴打听,听长辈闲聊,旁敲侧击问关于英子姐的事,渐渐还原出事情的真相。
自英子姐嫁给强奸犯后,原本不多的朋友也同她疏远了,乡亲们对她更是指指点点。村里人都避讳着这一家。
英子原就不爱往人堆里凑,出了这样的事情,更是每天把自己关在家里。等她生下儿子,伯安叔和伯安婶就带孙子搬回祖宅,不再管这一家子,只是每月送点生活费。
那男人,长得丑没本事,做的事又伤天害理,在外就是孙子,人人可欺辱。在英子姐面前却是大爷,稍有不顺心的事,轻则辱骂,重则家暴。
英子姐默默忍让,只为有个看得过去的家庭,让女儿少受点流言蜚语——女儿是她唯一的希望。
只是这唯一的希望也被毁了。那一日天气不好,英子姐挂记着家里未收的棉花,早早收工回家,却看到读小学的女儿正被那男人糟蹋。英子姐如晴天霹雳,女儿哭着告诉她,这不是第一次。
英子姐拿着菜刀,疯了般地追着强那个禽兽。那么瘦弱的身体,四五个壮汉都拉不住。
据说那禽兽偷了英子姐的积蓄贿赂警察,又只被关了几天就放出。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乡里竟传出“母女共侍一夫”的传闻。
女儿打死也不愿再去学校,没同英子姐说一声,就跟着同乡出去打工了。
英子姐变了,把钱都收在自己手上,不再管家里的事,日日外出打牌。她常在牌桌上讲:“等老东西们死了,家里的钱都是我的,都是嫁妆,我也好找个俊的。”
那禽兽欺软怕硬,反倒安分许多。
英子姐越来越伶俐,渐渐加入了妇人堆,说话添油加醋,散播各种谣言。村里的人又恨又怕,只敢背后挤兑她。
英子姐在报复,但似乎走入了怪圈。她穿着鲜艳暴露的衣服,抹着大红唇,四处勾引人。还经常当着那禽兽的面,带男人回家过夜。
乡里的人都骂她是狐狸精,她真的成了狐狸精。
或许她这般随心所欲,至少不再受人欺负。我亦没有什么可以同她讲。只是我总会梦到年轻时候的英子姐——那个羡慕读书人,笑起来像花一样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