篱笆瓦房几丛竹,青苔小院香樟树。
已记不清是第几次梦见了那棵树,树的影、人的名又在脑中沉浮。听见儿子均匀的呼吸,轻轻地侧过身来,周围静悄悄的。斑驳的影、暗淡的光,掺杂着透过窗帘,看不清什么,但又能看见些什么。
身子僵在温暖的被窝里,脑子却因为刚才的梦和模糊的影越发清醒起来。从我记事以来,它就生长在那里,那棵何其可憎的香樟树。三人合抱的它不仅是村里难得一见的大树,即便是在屋后的山里,也很难找到比它还粗壮的树。这么一棵参天大树却长在了我家小小院落的一角,茂密的枝叶遮住了大半个院子。夏日的树冠上长满了肥硕的黑虫,风吹过,一些贪婪的没有树叶庇护的虫子就簌簌地往下掉。院子里、园子里、小路上,到处都是它们,它们先是蜷缩起来,又继而爬向旁边的果园里,啃坏了不少果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与妹妹的生活费、学杂费都来自于那片果园,所以恨极了那棵生出恶心虫子的香樟树。为了减轻虫害,大人们不得不每天打扫院子,然后将那些可憎的虫子付之一炬。随着火苗的蔓延,滋滋声、爆裂声此起彼伏,迸发出油脂腥味久久消散不去,我心里却想着应当把那棵香樟树一起烧了才好。
因为树太大,前后左右都是民房,电线又架在树下,家人拿它竟没有一点办法。后来,村里集中灭虫时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治好了它的虫患,愈发葱郁和可爱起来。春的绿、秋的黄,不再堆积厚厚虫粪的树下渐渐成了孩童嬉戏、大人歇脚的好地方。粗壮的树干也不知从什么时候有了魔力,总能源源不断地长出洁白的木耳和灵芝一样的东西。忆往事总有些好笑,有一年奶奶生病,医生说要灵芝入引。家中拮据,灵芝一类只闻其贵、哪知其形,奶奶便从树干上砍下一朵“灵芝”入药,不久后竟真的痊愈。我们遂将树上的一层一层的灵芝都小心翼翼遮盖起来,不让他人靠近。后来被人笑话了才知道那些被细心保护起来的“灵芝”不过是些很平常的老母菌,于是又恼怒地统统拔掉,复又跺上两脚。自己再大些的时候,在书上看见那些老母菌名叫树舌,又叫“平盖灵芝”,是灵芝一属,不禁有些心疼。
伴随着回忆,很多故事都有大树的影子。母亲在树下捆甘蔗,然后挑到10公里以外的镇上。果园里的橘子从树下一筐一筐挑到屋里装袋,再被一篓一篓地背去镇上。那时的生活过得不容易,我们盼望着、盼望着,可那个穿皮夹克的身影却再没有从树下的小路出现。一个清晨,母亲从院里出发,在香樟树庞大的树冠下走过,想要为家庭谋求未来。我和妹妹追呀,赶呀!只隔着田野远远地望见了一眼。上大学后,继父在那棵树下劈柴,说是要备着我结婚时用,井字的柴堆比他还要高出一大截。婚后,那些柴堆依然高筑,直到前年才取下来烧尽。母亲注视着灶里旺盛的火苗,双眼红肿、目光呆滞,天早就黑了,但继父安静地躺在屋后再也不会醒来了。棺材是临时借来的,我本担心微胖的他躺不下,但妹妹告诉我继父在与病魔的斗争中瘦了很多,刚刚好。那时,妻已有身孕,母亲阻我见他最后一面,悔恨至今。
不论离乡多少年,回到故土,总觉得亲切。两年未回家祭祖,村里的变化很多,田间地头铺起了平整水泥路,荒废的田野依旧是那些疯长的杂草,和旁边种着油菜的田地形成巨大的反差。变化最大的,应当是家里的小院,那棵不知何时长在那里的香樟树只剩下了一个突兀的树桩。不见了枝繁叶茂、不见了鸟叫虫鸣、不见了落叶纷纷、不见了虬枝盘结,只剩下一个桌子似的桩。爷爷说是村里锯的,理由是树大招风,严重影响了周围用电安全。我拨弄它树桩上的泥,试图看清它的年轮,断口乱糟糟的根本看不清,但却可以清晰地看见人们对它施加的暴力。它被斧子砍过斫过,被电锯割过锯过,只有中间的断茬像笔直的剑似的指着天。想到这些,忽又觉得这棵庞然大物真是可悲,不管憎恨快乐与否,它确实承载了我许多回忆。它的存在更像是一种习惯,一推门就能遇见,一听声就知风来,一落叶便是冬至。只是,在它生长的时光里,生病时被人嫌弃,康复后被人利用,无用时被人砍倒。如今村里的人越来越少,少了人的干预,不知若干年后是否会在原地再生出一棵挺拔的大树,生命的往复不正是如此么!
既如此,人生呢?